Re: [討論] 我讀《火鳳燎原》的一點兒心得
淺談三國時代人物之精神
評論歷史有諸多面向,而中國傳統評論歷史的角度,簡而言之,大致可分為對事與
對人二種。班固《漢書》十志與《通典》、《通志》、《文獻通考》偏向前者,《三國
志》、《後漢書》以至於歐陽修《新五代史》近於後者。
要準確地評價一個時代,各種評論歷史的角度自然不能偏廢。但若要建立一個時代
的第一印象,那麼評論歷史的角度自然就會出現輕重緩急的差異。比如北朝的第一印象
是均田、府兵、蘇綽、《周禮》,這樣的理解偏重「事」的討論;北宋的第一印象則是
范仲淹、王安石,「士大夫當以天下為己任」,這種印象則偏重於「人」。
至於三國時代,以事而論:在人口上,這是中國戶口耗減最嚴重的時代;在民生上
,不只豪族地主隱匿亡命,就連政府也廣收農奴,地方上人口盡歸典農,州郡徒為空設
;在商業上,數十年間中原地區完全沒有金屬貨幣可供流通,整個時代產生不出一名重
要的商人;在政治上,前期曹操擁戴漢室,幾近大剌剌的謊言,後期司馬氏代魏,除了
孝之外提不出第二個光明口號。就事論事,三國時代黑暗、殘酷,沒有一絲希望可言。
然而從人的角度來看,三國時代又獨具一番嶄新的面貌。以音樂論,前有蔡邕,後
有嵇康;以圍棋論,這是中國第一個出現大量圍棋名家的時代;以書法論,篆書有邯鄲
純,隸書有梁鵠,楷書有鍾繇,行書有胡昭,章草有皇象;以繪畫論,這時出現了中國
第一位留名的專職畫家曹不興;以文學論,在理論上有曹丕的《典論論文》,在創作上
前有曹氏父子、建安七子,既有文學遊宴的情趣,又有對喪亡離亂的時代關懷,後有阮
籍、嵇康的正始文學,閃躲政治,寄託理想,將詩的諧、隱發揮到了極至。在藝術上,
三國時代是個創新的時代。
以經學論,三國時代有鄭玄以後第一位經學大家王肅;以玄學論,代表正始玄風的
何晏、王弼捻出「無」作為一切學術的旨歸,後期的竹林名士又用具體行動表現出名教
與自然的衝突;以史學論,有魚豢《魏略》、譙周《古史考》、韋昭《吳書》等既富創
意亦嚴謹的佳作,終於使史學脫離經學而獨立;以醫學論,有醫聖張仲景,在陰陽五行
的傳統架構下別立六經辨症的診斷體系。在學術思想上,三國時代是個解放的時代。
除了在各自領域大放異彩的專家外,更有一種普遍存在於人心中的精神力量,不論
身份地位、學問深淺,使當時人在面臨抉擇時自然體現出一種情緒,這種情緒或是對道
德的堅持,或是對人性的敏感,它貫穿整個時代,充斥於整部《三國志》之中,它使頑
夫廉,使懦夫立,它是一種讓人自反而縮的英雄氣概。這種力量撼動人心,強大到讓人
忘卻這個時代的痛苦與悲傷,使後人思及這個時代,能夠以篤定的語調論斷:三國時代
,是個英雄的時代。
下文便試著從《三國志》中舉例,說明這種精神力量:
馬超為曹操所敗,逃往西戎,後又率領羌胡渠率與張魯大將楊昂一同攻打涼州刺史
韋康於冀城,從正月一直打到八月,守軍情況極為不利。刺史韋康決定派遣別駕從事閻
溫出城向鎮守於長安的夏侯淵求援。當時馬超的部隊層層包圍冀城,閻溫只能趁夜晚潛
水而出往東方求救。不料天明時馬超手下發現閻溫蹤跡,在顯親(顯親比鄰冀城)縣界
抓到了閻溫,解送至馬超帳下。馬超解開閻溫的綁縛,對閻溫道:「今日成敗不想可知
。你為了一座孤城向外求援固然義氣可嘉,但你既然被我抓了,這樣的義氣不過是空談
而已。若你聽從我下面的建議:到冀城城下告訴城裡的人說:『東方不會有任何援軍到
來。』如此一來我便饒你一命。」閻溫答應了,於是馬超載著閻溫到了冀城城下,命閻
溫依約行事。結果閻溫卻大叫道:「大軍不過三日便到,守住呀!」城中人皆為之落淚
,大呼萬歲。馬超大怒,罵道:「你不要命了嗎!」閻溫置之不理。後來閻溫又拒絕馬
超的勸降,終於為馬超所殺。
閻溫欲向夏侯淵求援,才剛走出一縣之地就被馬超逮住了。其實馬超只要把閻溫帶
到冀城城下,守軍就能判斷求援的計畫已經失敗。閻溫向城中大呼:「大軍不過三日至
,勉之!」所有人都清楚這必然是謊話,既救不了冀城,也救不了閻溫自己的性命。但
閻溫還是說了。求仁得仁,威武不能屈,閻溫真是個大丈夫。
臧洪原本是廣陵太守張超的功曹,張超則為陳留太守張邈的弟弟。在張邈與曹操仍
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張超命臧洪出使劉虞,途中深受袁紹器重,便被袁紹任命為青州刺史
,後又轉任東郡太守。後來張、曹二人鬧翻,張邈前往袁術處求救,而張超與張氏一族
被曹操包圍在雍丘。張超道:「全天下只有臧洪會來救我吧!」臧洪聽到張超被圍,赤
足嚎泣,恨不得立刻領兵救援。然而當時袁紹與曹操有同盟關係,袁紹駁回了臧洪的救
援計畫,最終雍丘被曹操所破,張邈、張超一家全數死難。臧洪因此怨恨袁紹,不再聽
從袁紹號令,於是袁紹興兵將臧洪包圍於東武陽。打了一年,東武陽城內男女七八千人
相枕而死,卻沒有一人背叛臧洪。最後城破,臧洪為袁紹所擄。袁紹意欲勸降臧洪,道
:「臧洪你何苦如此!現在你服了沒?」,臧洪瞪大眼睛道:「過去在洛陽時你袁紹和
曹操、張邈都是好友,我臧洪親眼見到你稱張邈為兄,那麼你也該把張超視為弟弟,齊
心戮力,為國除害,怎麼能擁兵坐視張超全家被殺呢!只可惜我力量不足,不能替天下
手刃我的仇人,我怎麼可能服你!」於是臧洪便為袁紹所殺。
洪邑縣人陳容少年時為書生,因為欽慕臧洪,所以在臧洪手下擔任東郡郡丞。東武
陽未被攻下前,臧洪派陳容出城。臧洪被執時袁紹命陳容在一旁觀看。陳容見到臧洪要
死了,起身對袁紹說道:「將軍舉大事是要為天下除暴安良,沒想到獨獨先誅殺忠義之
士,根本不合天意。臧洪之所以如此全是為了張超的緣故,奈何殺之?」袁紹聽了相當
羞愧,左右之人怕袁紹惱羞成怒下也殺了陳容,便叫人把陳容強拉出去,並對陳容道:
「你哪一點比得上臧洪,何苦要學他找死呢!」陳容一邊被拉出去,一邊回過頭來說道
:「仁義豈會是某些人專有的品德呢?做到了便是君子,做不到便是小人。今日我陳容
寧可與臧洪同日而死,不與你袁紹同日而生!」陳容因此也為袁紹所殺。當時在座的人
莫不嘆息,私下說道:「怎麼在一日之間就殺了兩位烈士呢!」
「仁義豈有常,蹈之則君子,背之則小人。」千載之下仍是擲地有聲。臧洪、陳容
不愧是烈士呀!
劉備擔任豫州刺史的時候察舉袁渙為茂才。後來袁渙在袁術手下做事,被呂布俘虜
了。呂布令袁渙寫信辱罵劉備,袁渙不答應。呂布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迫袁渙,然而袁渙
始終堅持己見,於是呂布勃然大怒,操起傢伙威脅袁渙道:「你動筆就活,不動筆就死
。」袁渙面色不變,笑道:「我聽說這世上唯有德行才能讓一個惡人自覺恥辱,從來不
曾聽說可以用罵的來羞辱旁人。如果對方是個君子,只會對將軍您的怒罵感到不齒。如
果對方是個小人,那就會回信反罵,到那時感到恥辱的反而是將軍您而不是劉備。而且
如果我日後替劉備做事,就像今日替將軍您做事一樣,如果在那種狀況下我替劉備罵您
,您覺得這樣的事是對的嗎?」呂布聽了後感到慚愧,就不再勉強袁渙了。
袁渙一介書生,他若要找呂布單挑,無疑是蚍蜉撼大樹。但當袁渙有不願意做的事
時,就算是有十個呂布,也動搖不了袁渙的意志。這當中自是有一股精神力量為之支撐
。
鄭泰與荀攸、何顒同謀誅殺董卓,卻被董卓發覺,何顒自殺,荀攸下獄,而鄭泰則
逃出長安。那時華歆也隨鄭泰一同逃亡,走小路出武關,途中遇到一名獨行男子。男子
希望與鄭泰、華歆等人同行,鄭泰等都覺得那名男子可憐,想要答允,華歆卻獨排眾議
道:「不可。眼下我們尚未脫離險境,彼此禍福與共,就像是共享一個相同的理念。今
日無緣無故接受一名新的夥伴,卻不知道他的本心,這是很危險的。」然而眾人皆不忍
,終究接受男子的隨行。結果途中那名男子不小心墜入井中,眾人又有了棄之不顧的念
頭。華歆這時說道:「當初若不接受他也就罷了。既然與他同行,就不能做出棄之而去
這種不義之事啊!」於是與眾人一同把男子從井中救了出來,之後才與之分別。
華歆與管寧、邴原並稱。三人之中,最功利者非華歆莫屬。就算如此,危難之際華
歆仍能保有對道義的堅持。發壁牽后之說,事實上是經不起推敲的。
高貴鄉公曹髦眼見皇室威權漸去,有日按耐不住,召來王經、王沈、王業三人道: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等他來廢我,徒受其辱,當與你們一同出宮討伐司馬昭
。」王經反對道:「從前魯昭公不能容忍季氏,終於為季氏所敗而逃出魯國,為天下所
笑。今日政權在司馬氏之門已久,朝廷內、地方上為司馬氏效死而不顧皇室的人層出不
窮,這已非一日之寒了。況且陛下您的侍衛至今仍有缺額未補,兵器盔甲也不齊備,陛
下您拿什麼去和司馬昭拼命呢?若除不掉司馬昭,只會讓災禍更為嚴重罷了。希望陛下
三思呀!」曹髦不聽,取出懷中的詔書砸在地上道:「我已經決定了,就算死也沒什麼
好怕的。」於是率領僮僕數百人鼓譟而出。王業與王沈趁機向司馬昭告密,並希望王經
和他們同行,不要隨皇帝而死,王經不從,說道:「你們去吧!」司馬昭得到了王業與
王沈的密報,把皇帝曹髦殺了,而王經則受到牽連被逮捕。王經被逮捕時向母親請罪,
王母面色不變,笑道:「這世上有誰能不死?過去我阻止你不讓你輕易言死,是因為害
怕你死得毫無意義。今日我這個做母親的能因為你做了件對的事情而和你一起死,又有
什麼好遺憾的呢?」最後王經與母親一同在東市被處斬了。
一名了不起的母親,教出一位了不起的兒子。正可見這個時代道德精神之普遍,不
徒出現在男子之身。除此之外還有一名了不起的女性,不過她的記載出現在《後漢書》
中而非《三國志》:
皇甫規的妻子,其姓氏已無從查考。皇甫規中年喪偶,便娶了她作為續絃。皇甫規
的妻子擅長作文,工草書,時常替皇甫規謄寫信件,外人皆對這名女子的才華嘖嘖稱奇
。皇甫規死的時候妻子猶在盛年,容姿端美,風韻猶存。之後董卓當了相國,得知皇甫
規妻的名聲,就用了極為豐盛的聘禮想娶她回家。皇甫規妻於是穿上普通服裝親自拜謁
董卓,下跪陳辭無再嫁之意,言詞極為悽愴。董卓卻令奴僕侍者拔刀圍之,說道:「我
的命令四海之內莫不凜遵,你不過是一介婦人,哪有不乖乖聽話的道理?」皇甫規妻自
知不能倖免,於是大罵董卓道:「你這個雜種,毒害了天下還不夠嗎!我的祖先累世清
德,我的丈夫文武全才,是漢朝的忠臣,你從前不過是替我丈夫跑腿的,你敢非禮你上
司的夫人嗎!」董卓於是把她強拉到停車處,將她繫在牛車車轅上,令人鞭打她,刑具
如雨而下。皇甫規妻向行刑的人說道:「為何不打大力點兒?我只求速死。」最後皇甫
規的妻子就被活活打死在牛車之下。
道義不分男女,亦不分職業:
吳範擅長數術曆法,能望氣,在孫權手下做事的期間每每提出許多預言,往往都有
徵驗。吳範素與同鄉魏滕親厚,魏滕曾犯了罪,孫權大怒,極為嚴厲地責備魏滕,並下
令敢有諫者死。吳範對魏滕道:「我和你一起死。」魏滕道:「你和我一起死對整件事
情沒有任何幫助,何苦如此呢?」吳範道:「我不能只顧慮我自己的安危,而坐視你的
死亡呀!」於是吳範將自己的頭髮剃成囚犯的造型,自縛於孫權門下,請求門房為自己
通報。門房不敢,說道:「我如果替你通報了,我必死無疑。我不敢去說。」吳範問道
:「你有兒子嗎?」門房道:「有。」吳範道:「如果你因為我吳範而死,我一定負責
把你的兒子養育成材。」門房說道:「好!」於是登堂直入稟報孫權。話還沒說完,孫
權已是大怒,便要投躑手戟殺死門房。門房龜縮逃離,吳範趁機突入,見了孫權便叩頭
流血,聲淚俱下。過了許久,孫權這才消氣,免了魏滕的罪責。魏滕於是對吳範謝道:
「父母能生我養我,卻不能免我於死。男人間的友情你可說是做得十足十了,再也不可
能做得更多了。」
數術望氣,不過小道,卻不損持此小道者對道德之堅持。能產生這種現象,必然是
當時社會上已普遍存在這種堅持道義的精神力量呀!
諸葛誕起兵攻打司馬昭,兵敗被殺,手下數百人被擒,被排成一列,一一招降,不
降立刻斬首。斬一人問一人,問一人斬一人,一直殺到最後一人,沒有一人投降。死前
皆道:「為諸葛公死,死而無憾。」當時人比之田橫。
此則故事,尤可見三國時代的道德精神。田橫五百賓客與諸葛誕數百部屬史書上無
一留名,然而細觀司馬遷與陳壽行文,不見有文獻不足之嘆。正可見當時社會上道德力
量之豐沛,使旁觀者視之為理所當然,自然不需一一記載姓名。
上述諸例,有的人物位極人臣,有的人物名不見經傳,有的人物儒雅風流,有的人
物宛若市井之徒,有求仁得仁的老嫗,也有慷慨激昂的少婦。形形色色的人物,各自堅
持自己的理想,儘管面臨生命的威脅,也不會有一絲動搖。這樣的風骨,不是英雄又是
什麼呢!
前面舉的例子乃三國人物對道德的堅持。然而生命的力量與光彩,不見得必然要在
生死關頭才得以綻放。平居的談吐應對,面臨各種抉擇時的思考與掙扎,無不再再顯現
英雄人物對人性的敏感。下文便繼續舉例:
曹操南征荊州,徐庶與諸葛亮一起跟隨劉備逃亡,結果在當陽被曹軍的追擊部隊擊
破,徐庶的母親也被曹軍俘虜。徐庶一邊指著自己的心一邊向劉備辭行,道:「本來我
打算與將軍您一同建立王霸之業,靠得便是我這塊方寸之地。但今日我的母親被抓走了
,我的方寸已亂,就算勉強留下對將軍您的事業也不會有任何幫助,請允許我自此與你
們分別。」
徐庶在劉備最困難、最危急的情況下投奔了劉備的死對頭曹操,但從徐庶的話而論
,看不到一絲與「忠」有關的辯解;從劉備、諸葛亮的立場來看,於史書中又尋不著任
何怨懟批判的話語。何以如此?徐庶的故事充分體現了結交朋友的過程中那份體諒與尊
重。對徐庶而言,對母親的孝便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失去了對母親的孝,徐庶的人生
便不再完整。對徐庶而言,他必然要回到母親的身邊;對劉備、諸葛亮而言,對徐庶的
離去只能給予深深的祝福。後來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提到:諸葛亮不勉強徐庶
留在劉備身邊,洵可謂近代交友的典範。嵇康的引用,不啻是徐庶故事的最佳註腳。
關羽投降曹操後曹操非常器重關羽的為人,但觀察他的心神,沒有久留麾下的意願
,便對張遼道:「你試著以實際情況試探他的意思吧!」沒過多久張遼便以此詢問關羽
,關羽嘆道:「我確實深知曹公待我不薄,但我深受劉將軍厚恩,誓以共死,我絕不可
背棄故主。我終究不會久留於此,我只待立了功報了曹公之恩後便會離開這裡。」張遼
想要將關羽的回答稟報曹操,又怕曹操知道關羽無久留之心後會殺了關羽;不說,又非
事君之道。最後張遼嘆道:「關羽是我兄弟,但曹公是我君父。」便把關羽的回答原原
本本地告訴曹操,結果曹操反而對關羽的義舉更加佩服了。
曹操縱虎歸山,成全關劉之義,固然難能可貴;但關羽報恩後去,進退雍容,更是
教人心折不已。張遼身處夾縫之中,既有矛盾,復有解脫,同樣表現得可圈可點。
劉備用了龐統的計謀,斬殺了劉璋大將楊懷、高沛,而進軍成都的路上,又是戰無
不克。劉備於是在涪縣大開筵席,置酒作樂,對龐統道:「今日之會,實在讓人無比快
樂。」龐統道:「伐人之國還以此為樂,這不是仁者之兵。」劉備這時喝醉了,怒道:
「從前武王伐紂,前歌後舞,難道武王不是仁者嗎?你講的話太不恰當了,給我出去。
」於是龐統退讓而出。沒過多久劉備就後悔了,又把龐統請回會場。龐統坐回原位,卻
飲食自若,完全沒有道歉的意圖。劉備對龐統道:「之前我們間的對話,是誰有錯呀?
」龐統答道:「君臣俱失。」劉備大笑,宴樂如初。
劉備攻擊劉璋,用的是極不光明的手段。對此劉備自己也是心中有數,因此龐統當
面諷刺,喜怒不形於色的劉備居然勃然大怒。由此可見君臣二人都尚未失卻那份羞惡之
心。龐統回答:「君臣俱失。」裴松之認為是分謗之言。龐統看出了劉備的羞愧之心,
於是便講了一句漂亮話讓大家都有台階下。這不只展現了龐統對人性的敏銳,同時也顯
現了語言的藝術與趣味。
有一回孫權與張昭對是否支援遼東公孫淵一事起了爭執,孫權主張支援公孫淵而張
昭則否。最後君臣間越談火氣越大,甚至孫權還將手握在刀柄上準備砍人。會議結束後
孫權堅持己見,仍舊派遣使者出使遼東,張昭於是稱疾不再上朝。孫權想:你不上朝正
好。於是命人用土將張昭家的大門從外封起來,意思是:「你就永遠不要出來吧!」張
昭一見也上了火,於是依樣畫葫蘆,也在門內起土築牆,把自己家的大門從內封起來,
意思是:「好,我就是不出來!」後來東吳支援遼東的計畫全盤失敗,連使者都被公孫
淵殺了。孫權非常後悔,於是親自跑到張昭家門外請張昭出門上朝,可是張昭完全不理
他。孫權見張昭仍是不出,就一把火把張昭家門給燒了,想說這樣你還不出來?可是張
昭還是不出門。最後孫權就直挺挺站在張昭家門外,站了許久,還是張昭的兒子們忍無
可忍,硬是把父親架出門外才了結這件故事。
像孫權與張昭這類故事,於古於今雖然不能說絕無僅有,比如宋代的王安石與宋仁
宗。那時仁宗想要任命王安石為秘書之類的中央官,可是王安石的個性比較喜歡擔任地
方官,所以連續下了數道詔書王安石都不領情。有天王安石在茅坑拉屎,頒旨的人一看
有空檔,便把詔書扔在桌上就跑。王安石一見心想這還得了,趕緊提起褲子抓著詔書就
追。不過後代君臣間的分際較嚴,就很難見到像孫權這樣皇帝站在大臣門外枯等的景象
了。
賈逵為絳邑長。那時袁紹部將郭援進攻河東郡,攻擊路線上的城邑沒有不被他攻下
的,唯有賈逵堅守的絳邑讓郭援嘗到苦頭。後來絳邑還是被攻破了,郭援的左右逼賈逵
磕頭,賈逵罵道:「哪有國家的長吏向賊叩首的道理!」郭援大怒,便要斬殺賈逵,絳
邑的百姓知道了紛紛走上城牆道:「若要殺害我們的好長官,我們寧可一起死。」於是
郭援只好饒了賈逵一命,而將賈逵囚禁於壺關的土窖中,以車輪封住窖口,使人固守。
賈逵在窖中對看守的人道:「這裡沒有好漢嗎?難道要讓義士死在這裡?」當時有位叫
祝公道的人,雖然與賈逵沒有任何關係,但恰好聽到賈逵的抱怨,於是趁者夜晚將賈逵
救出,不語姓名而去。等到鍾繇、馬超擊破郭援後,賈逵才知道救他的人名叫祝公道。
後來祝公道犯了法必須伏誅,賈逵多方營救不得,最後便為祝公道服喪。
這是一個典型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祝公道之所以救賈逵,並不是因
為他和賈逵有什麼交情,也不是稀罕能從賈逵那裡得到什麼好處,也看不出和賈逵在絳
邑的卓越政績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繫。祝公道救賈逵,純粹就是為了那句「此間無健兒邪
,而當使義士死此中乎?」這便是血性,這便是「一腔熱血賣給識貨的」,這才是真正
的俠客。
太史慈在遼東避難的時候,孔融數度送禮給太史慈的母親。後來孔融被黃巾賊管亥
包圍在都昌,太史慈突圍而出,到平原向劉備求救。太史慈對劉備說道:「我太史慈只
是個出身東萊的鄉下人,和孔北海既非骨肉之親,也無鄉黨之誼,只是敬重彼此的聲名
志趣,有共患難之義。眼下管亥暴亂,北海被圍,孤窮無援,危在旦夕。因為您素有仁
義之名,能救人之急,故我們北海上下企領而待,使我太史慈冒生命危險從萬死之餘來
見您。北海的存亡全在您一念之間呀!」劉備斂容答道:「孔北海居然知道世上有我劉
備這一號人物呀!」立即派遣精兵三千人隨太史慈救援孔融。黃巾賊聽到救兵趕來,遂
解圍而走。
要打動狡猾勢利的人,就要談利益;要打動任俠好義之徒,就要談道義。劉備和孔
融有什麼關係?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所以太史慈一開頭就講「我太史慈跟孔融也是一點
兒關係也沒有」、「特以名志相好,有分災共患之義」。這話一出口,劉備二話不說拉
著全家就去幫孔融。「孔北海知世閒有劉備邪!」這句話中那股英雄相惜的味道,實在
太精采了。孔融誰都不求援,單單向劉備告急,就是因為唯有像孔融這樣「座上客常滿
,?中酒不空」的人物,才能真正地識英雄惜英雄呀!
對道德的堅持與對人性的敏感,這便是三國時代人物精神的兩大面向。這樣的精神
像是戰鼓,一聲聲撼動後人的心弦。這樣的情緒又像是春風,化解人與人間疏離冷漠的
寒冬。若要我用十分鐘簡述三國時代是怎樣的時代,那我便會引用前文的例證;若要我
用一句話蓋述這段歷史,我便會說:「三國時代,是個英雄的時代。」
也因此,我不希望數百年後的歷史學家評論到我們這個時代,用的是「功利的」、
「金錢至上的」、「冷漠疏離的」、「不公不義的」這類字眼。我希望未來的歷史學家
這麼評論我們這個時代:這時一個人與人間互相幫助、互相體諒的時代,這是一個人人
都有善的理想,而邪惡永遠無法成為主流的時代,這是一個溫暖的時代,這是一個快樂
的時代,這是一個讀了後會讓人振奮的時代。
由古而今,讀史者當如是。
附言:
前幾天讀了精華區,才發現胡同學去年也在火鳳板發表了《我看《火鳳燎原》》一
文,也引起了相當熱烈的討論。我和胡同學同屆但不同系,彼此間連點頭之交的交情都
沒有,不過是大四那年有幾堂課互有重複罷了。不過胡同學仍是我相當敬佩的一位同學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在瀟灑與穩健踏實這兩種極端的完美和諧。也因此當我發現我
寫的東西得到的回覆比他多,被罵得也比他慘,不禁感嘆道:「值得了,值得了。」
這篇文章我有許多引文。我認為一位好的廚師不應該端出相同的菜色,因此前兩篇
文章已有的舉例我就不選。不過還是有兩則例外,那就是諸葛誕和太史慈。他們的故事
極具代表性,若想完整地表達我的意見,就不得不重複。引文的內容我有過一定的改寫
,所以和原典並不是百分之百的相同。
如果沒有意外,比如火鳳完結或是陳某突然有什麼重大突破,這便是我在火鳳板最
後一篇文章了。感謝大家撥冗閱讀我囉哩囉唆的文章,也感謝這麼多人的回應,尤其是
yu32235君的文章,確實讓我受益良多。
珍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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