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小說館】紐約式接觸
我準備對方即使要三個「闊他」,我也該給他。可是,對方的腳步卻未曾踉蹌,不像
個酒鬼,而且突然叱喝過來:
「喂!你,不要動!」他用英文說。
我嚇了一跳,主要的,對方先發制人,這句話被他搶先用上了。我心想下句應該是「
我身上有槍」什麼的似乎先說先贏,那麼,這時我說我身上有大砲,他也不會相信了。我
停下來:
「有什麼不對嗎?」我也用英文說。
「你是日本人嗎?」想不到對方問這麼一句。
這已是第三次被誤認作日本人,我有點不悅。一方面,我已看清他是個東方人,頭戴
紅色瓜皮帽,順著兩頰下來的鬚髯,沾著雪,白花花一片,炯炯有光的眼神四周滿佈幾個
熨斗也壓不平的皺紋,看起來沒有八十,也有七十。破綻露絮的大衣,有點像古代的簑衣
,又有點像從唐人街的當舖買來的長袍。不過,他挺直的鼻樑,再加上他的目光,陰沈而
有力的聲音,有使人覺得他不是個等閒之輩。我說,我是來自台灣的觀光客。他說:
「那好極了。這下找對人了,我們說中文吧!」
接著,我們用中文聊了起來。我說,我明天要飛往洛杉磯,轉西雅圖、漢城,再直飛
台灣。我知道自己一向酒多話就多,老毛病。一方面也真有點意思想告訴他,我可不是紐
約一些餐館裡,待在地下室剝洋蔥、削馬鈴薯,三十年如一日,儘管人在紐約,足跡卻不
曾越過兩條街那種料子。想不到對方卻冷笑一聲,而且,聲音陰沉得令人毛骨悚然:
「嘿嘿嘿,那多麻煩。你知道,我從這兒飛到台灣或江西,只要三秒半就行。」
一時,我相信自己真遇上酒鬼了,我說:
「我覺得整個紐約,像一座大瘋人院。不過,還沒遇上像你這樣瘋得厲害的人,你大
概酒喝得比我多。」
「我沒有醉,也沒有瘋,不過,你說得一點也不錯。整個紐約就像一座他媽的瘋人院
,而且所有的人,都不知死活地,活在夢魘裡。」
「我倒想問你,你剛才把我當作日本人,為什麼?」
「我沒想到你來自台灣。這兒稍為有點像樣的東方人,他奶奶的,他們總以為是日本
人。你這件大衣,少說也要三百美元吧?」
我沒再問下去,他的理由並無何新鮮。我想到的是十天前,乍到美國,投宿在洛杉磯
的一家旅館。櫃台前就有一個金髮碧眼,蓄著鬍子的青年,一看到我,沒頭沒腦的便問:
ANATA NIHONGIN DESKA。
他用日語,問我是不是日本人。
「我不是,我來自台灣。」我也用日語。
我看到他鬍子的顏色,有點像角板山出產的金針菜那樣枯黃,不過,彼此的神色,似
乎都露出同樣的驚訝。世界越來越小了,在台灣會說中國話的外國人也不少,我有一位外
國朋友一生起氣來,竟然罵我:「你是什麼西東!」原來按照他的習慣,東西並稱,「西
」必須在「東」之先,很自然的,我這個「東西」就變成「西東」了。
這位有金針菜色鬍子的青年,聽到我說一口流利的日語,立刻坐過來,用日語跟我聊
了起來。他說他是阿根廷人,目前是京都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假期結束,明天即將飛往京
都。我說我到過京都,彼此的話題更多了。我說我還會一點西班牙語,他不相信,在我給
他猛來一頓 los, las mos 之後,他相信了。但這一切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夏威夷以及香
港的入境處,櫃台前的文字說明,只有兩種,一是英文,一是日文。難道有十億人口運用
的中文,其運用者都是品質低劣,無足輕重的民族?不,話不能這樣說。也許十億人口當
中有三分之一文盲,三分之一半文盲,文字對他們無關緊要,不過,只要能懂日語,可以
從九州到北海道暢通無阻,能懂國語,不一定能從廣州通到迪化。
就以香港說吧,「國語」仍是寸步難行。總之,這一路常被誤認為日本人,我是相當
窩囊的。(作者撰文約1988年之前)
當我腦袋裡閃過這些雜七雜八的思潮時,這位眼前的老人看我沉默不語,突然用英文
說了一句:「I am sorry, didn't I offend you?」
我一時聽不清楚,經他重複,這才發現他把offend的重音放錯了。
「那倒不至於,這種誤會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過,聽你說英文,大概來美國不久吧
,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每天來,每天晚上都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每天從江西到紐約來。」
「我更不懂了,你沒有喝醉吧?」
「老實告訴你吧,我不是一九八二這個年代的人。我是南唐時代的江西人。南唐,你
知道吧?你對中國歷史熟不熟?」
「你是說,你死在一千多年前?」這下,我相信我自己喝醉了。我睜大了眼,面對這
千年怪物,再問一句: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來自古代中國的亡魂?」
「沒錯。不過,我是一位有身份地位的亡魂。你應該叫我大人,或老爺。」
「慢著,別忘了這是一九八二年,即使你是高貴的亡魂,我有沒有多大興趣。在你那
個時代,你也許可以很輕易地殺一個人,把砍下來的頭掛在城樓上示眾,讓它風乾三天三
夜;或腰斬,或分屍,或烹或醃,通通 as your wish,你也可以很輕易地把一男僕送到宮
廷,把他閹成太監,你知道變成太監的手術過程嗎?」
「這點我倒沒有去想,不過,這些應該通通過去了。」
「可是,我沒有想到你這位老爺的陰魂還不散。我可以告訴你,我對你這類人物的歷
史並沒有多大興趣,包括你之前的一千年,之後的一千年,那只是中國的一部帝王史,中
國人的受苦受難史。除了你們這一批人,把官服換來換去,搶來搶去之外,你們對中國的
實際進步,毫無幫助。不過,為了你臉上的皺紋,我想我該叫你一聲先生,先生姓──」
「我姓歐陽。我沒想到你不是一個泛泛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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