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大家上面所講的以外,我們還可以從「利權」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
例如:我看網路小說看很多,這幾年常在大陸作品裡看到Fate和超電磁炮的
同人或者致敬橋段,然後我想,這到底是什麼,那麼多人看,那麼多人用?我就
去找原作來看了。看完了,以後我也可能買他原作的產品或周邊,我寫的文章也
可能講到他,這兩個系列作的地盤、圈子就擴大了。
這裡面最要緊的關鍵在:原作官方,對他們的作品,掌有法律和道統上的主
控權。你作他們的同人,可以得到一些讚,可以打擦邊球賺到一些錢,但你所作
的一切,不會比得過官方,而且你就是在幫他們官方作了推廣與背書。一個作品
能吸引到人家來作他的同人,那就至少表明它是有一些人在看的。
當然官方也可能搞砸。例如金庸武俠小說,早在有網路以前,就有一大堆偽
作和同人作了,有網路以後更厲害。最多人接受的金庸是二版,近年他出了三版
,大家比對了一下,搖搖頭,不承認。而這個時候,「金學」已經非常發達了,
很多人對角色、劇情的理解,達到了原作者也沒想到的程度,然後用它來繼續作
同人或者研究,也可在讀者心目中達到能與原作一比的地位。智財權還在老人家
手裡沒錯,然而「詮釋權」方面已經是同人壓倒官方了。
雖然如此,這轉來轉去,都是華人的東西,新讀者可能藉由同人而接觸原作
,再經原作去接觸它裡面所涉及的琴棋書畫、歷史典故;而誰最懂這些琴棋書畫
、歷史典故呢?我們自己人啊。讀者要再進一步去瞭解、學習這些,要買的是我
們自己人的著作,要找我們自己人當老師。你如果想在這些領域裡成為一個老師
,也是很可能的,至少比外國人容易多了。
所以,有些人看到國人作品頻繁引用、致敬美日作品,覺得遭到了文化侵略
,感到威脅;但若看到國人作品引用同是華人的作品,那就很高興,覺得理當如
此;如果看到引用的是自己認同的本土、本黨的東西,更高興。但如果看到引用
的是敵黨、匪黨的東西,牽涉到政治對立,那就要開罵了;不但要開罵,還可能
要動員群眾去抵制它。
這些不只是什麼意識型態、國族主義的問題,它實實在在牽扯到我們文化娛
樂市場上的地盤之爭。這裡幾十部小說去引用日漫、作美漫同人,那裡幾十個社
團作日漫、美劇的本子,為什麼?當然一因為他們自己喜歡,二因為這樣能賺到
錢或點閱,然而這利權終不在我們自己人手裡。讀者轉來轉去,最後還是會找官
作,而官作牽涉到的歷史文化,是哪些人最懂呢?是他們的人啊。我們當然也可
以學,但是有門檻啊。
故此,從利權的角度來看,倡導原創,不只是要抵抗文化侵略,免為他人作
嫁,也是要與自己人互相提攜。如C大他們正在做的《光輝歲月》,角色、物品
、劇情,就全部從香港的歷史與創作中取材,他們大量向港片致敬甚至直接拉人
,還與本地公司如紅A塑膠廠合作推出活動,又在遊戲裡外推出「天大日報」每
天講古還講時事,等等等等,它本身就是一個大型的同人企畫。它除了粵語配音
還做台灣國語配音,除了不知道有多少用的市場考量以外,主要應該也是跟住港
片國語配音的傳統。他們也用了不少英美日的東西,但那都已是經由香港人改造
過的,例如吳孟達演的魔鬼筋肉人,跟日本原典已經沒什麼關係,大家追本溯源
,找的是那部港片和那個年代的香港產物,不是那不知道有多少集的日本原作。
以前常常看到人感嘆日本人把三國做成他們的東西了,但我從來不擔心,為
什麼?因為真要研究起來,要在劇情與思想知識的層面上超越他,對我們來說是
很容易的事。例如R大的《姜維傳》,那整合了幾十年來三國研究成果的劇情,
一出來就把此前所有三國遊戲都壓下去了。雖然《姜維傳》也有很多致敬日本美
國作品的地方,雖然它用的根本是光榮《曹操傳》的系統,但它最核心的,關於
中國歷史和政治生態的學問,其利權,在我們自己人手裡。香港陳某的《火鳳燎
原》,大陸的馬伯庸,以及一大堆二三流的三國小說,在政治生態上,幾乎都能
寫到各有見地甚至新意。為什麼?因為這是我們的主場啊。
歷史是公共財,精通者得。成為「自己人」有一道門檻,是語文,不是國籍
。不論你有什麼政治立場或理念,你從小學中文,看這些故事長大的,你就是比
別人容易精通。我如果要做,也可以在很短的時間裡成為三國專家,因為我已經
讀過歷史系,我讀過原文的正史野史,看過幾百年來的小說戲曲,幾十年來的學
界研究;漢詩,我也懂,你要我仿作,我花點工夫都能做到像。光榮某代《三國
志》能開詩會,裡面就是從資料庫裡隨機抓一些拼貼一下,好像當玩家都是看不
懂的小孩子--日本或者外國的玩家可能確實不懂。而R大《姜維傳》適度在劇
情裡讓曹叡、曹髦唸一下他們的原詩,意境全出,高下立判。其他很多MOD也
有用詩的,我都能判別它是機械的引用,還是真正精妙恰當的引用,並且可以給
予作者建議。讀得比我更多更精的人,一抓一大把,他們都可以是這個同人圈的
深層戰力。日本有這麼多嗎?不會。雖然他們也有不少用功的人,但相對於我們
,總是事倍功半。
而我們的文化焦慮就在於:我們很多人去做日本的同人,想進他們的圈子,
模仿他們的風格體裁,然而也是事倍功半,差一點的甚至什麼都拿不到,還不免
被譏為倒貼。可是那些譏人倒貼的人,自己有做出什麼東西來?就算有,有沒有
人看,有沒有人討論?沒有。那檢討誰?檢討觀眾,檢討讀者,檢討體制。有用
嗎?沒有。怎麼辦?繼續幹。好一點的,苦幹實幹;壞一點的,嘴炮罵幹。
對這個利權問題,王道的解決方法就是開發出我們自己的系列,不只是法律
上要有原創的名份,整個風格和所牽涉到的學問,也要是有利於我們自己人、自
己文化圈的,而不只是什麼日系、美系、歐系。這是最難的。而對大部份業者和
作者來說,比較簡單的辦法是直接依附消費者熟悉的,既有的圈子、別人的風格
;合法當然好,不合法也照樣幹。這樣做,確實比較能得到回報,然而你畢竟矮
人一截。
矮人一截不要緊,意識到了這點,可以慢慢努力長高,如VIVA自《孟德
新書》開始即有意識地「去同人化」,即不再受制於日本作品的圈子,盡量減少
向日本作品致敬的成份,來開發操之在我的系列,如光華商場本《超頻者的地獄
》,論語本《絕愛春秋》,國父本,水滸本,《大航海之龍》等等。你還是可以
在這裡面看到日本元素,但那和歐美元素、中國元素、現代元素有一個恰當的比
例,而他始終也是要講出一些有深度的東西,不止於搞笑。這就是一個專業創作
者所該有的企圖。我自己也在做一些日本作品的同人,感受特別深刻,只能告誡
自己,對之要抱持學習觀摩的態度,最終是要幫助大家和自己做出原創系列的。
如果只是業餘在網上隨便聊聊或畫些同人圖,可以不用考慮這麼多,但如果
要多走一步,開始以此為業,這就是我們必須注意的。而像「抄襲沒關係」這樣
的意見,就是把做不到、不願做的事情說成不重要,把偷吃步當成正道,或是根
本不想承認有所謂正道的存在。大家詬病的是這個,動用輿論壓力去譴責抄襲,
也是很對的。然而光批判並不足以濟事,我們還是要從基本盤上把自己的同人圈
,把自己人的利權做大,這樣才比較可能吸引將來的創作者,向我們自己人的作
品致敬、抄襲,而不是只去抄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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