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 金庸作品分期

看板JinYong作者nightlight39 (乃賴)時間11年前 (2013/02/20 13:54)推噓34(34推 0噓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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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最近對謝遜與周芷若的討論, 有很多從未發現的意見,剛剛看下來想到一點東西, 借題發揮一下. 我自己把金庸的十四部小說擅自做了一些分期: 書劍恩仇錄,碧血劍是摸索期, 這時候的金庸還在嘗試怎麼將西洋文學的概念,章回小說的傳統,個人的情感與關懷結合,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金庸從自己熟悉的題材出發, 想要以陳家洛這個人物探討胡漢,情愛,俠義等題材, 素材,人物與結構很符合中國小說的傳統, 我們看到江南,大漠,塞外, 紅花會十四當家,關東六魔,武當派師兄弟的描寫, 乾隆的野心與情慾,兆惠的蠻橫與奸惡,少數民族和江湖門派的義氣與武勇, 但安排人物衝突的手法相當西方, 他讓陳家洛在愛情,親情與道義中抉擇, 在乾隆與喀麗絲中抉擇,在喀麗絲與與霍青桐中抉擇,這是非常典型的戲劇手法, 傳統宋江,吳用,武松或是唐三藏等人身上少見這樣的戲劇安排. 金庸的結合獲得了一定的成效,但卻沒有真正安排出精彩的主角, 陳家洛和袁承志都是很尷尬的人物, 卡在大義與私仇間,走不出一條精彩跌宕的道路, 只變得憋屈無趣,不如文泰來,無塵,金蛇郎君等人來的鮮明難忘. 雪山系列和連城訣,俠客行甚至越女劍,白馬嘯西風,鴛鴦刀都類似, 是比較實驗性的作品,很多遊戲筆墨或是創新的概念在這裡嘗試, 但都是他次要的作品. 真正第一部重要的金庸小說是他的第一個高峰,射鵰英雄傳我認為是是奠基期, 在這部作品中,金庸成功地切割,融合了"江湖"與"天下"的兩個場域. 九陰真經與武穆遺書,漂亮地將歐陽鋒與完顏洪烈兩者結合, 郭靖的神功不會因為歷史之牆綁手綁腳, 袁承志殺不了皇太極,陳家洛動不了乾隆帝, 但郭靖在復仇之旅上卻能夠專心一致地為了國仇家恨,展開他的江湖歷險, 而第一反派再也不會是無趣的權貴打手,像是張召重,玉真子這種失敗的樣板壞人, 殺之無味,棄之可惜, 而是巍峨如高山,霸道似怒海的一代宗師歐陽鋒. 環繞著九陰真經,是五絕及其門人的鬥爭, 金庸描繪了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一燈和周伯通等精彩人物, 並且在虛構的桃花島,丐幫,白駝山,一燈隱居處和全真教諸子中大肆揮灑他的想像力. (確實許多人物是真有其人,但其重要性太低,可以自由創作) 當郭靖在宋,元,金三國鬥爭的主題時,又可以巧妙地不混淆兩者, 洪七公不是穆人清,不會擔任抗金總指揮,歐陽鋒不是玉真子,不會淪為御前侍衛, 處在天下與江湖這個夾縫間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二流人物, 如趙王府武士,全真七子,至多就是裘鐵掌了. 至此金庸擺脫傳統章回小說的侷限,創造出千古未有的武林面貌, 同樣的世界在神鵰進一步自我顛覆,衝撞,讓楊過挑戰,辯證射鵰的世界, 郭靖的道德教條,民族大義都被楊過挑戰過一次, 最後才更完融的回歸.當然過程中,我們也看到精采的顛覆, 像是歐陽鋒與黃藥師的漂白,熟年黃蓉的轉變等. 但神鵰致命傷則在於:反派太弱,為了屈就蒙古國師這個位置,設定上再強也無法發揮, 金輪不能是一代宗師,注定是歷史之牆下的犧牲者, 而公孫止,裘千尺一段更是歹戲拖棚,無趣之至. 瀟湘子,尼摩星縱然遠勝當年的彭連虎,沙通天, 但創意上只能是主角威能的犧牲品. 神鵰中除了楊,龍,郭襄,李莫愁,其他有趣的腳色都是射鵰舊有的腳色, 而我們可以發現,這些腳色和歷史之牆都毫無關聯. 實際上我覺得,其實金庸處理歷史題材的能力很有限, 他的用語和思維相當現代,遠不如高陽對歷史資料與無數枝節的熟稔, 袁崇煥評傳只是不倫不類的傳記,算不上有價值的歷史研究,也不是夠精彩的小說作品. 他寫的好江湖,寫不好天下,這個侷限在十四部小說中處處可見. 西洋戲劇著重少數人物刻畫的缺點在龐大歷史題材前表露無遺, 一旦失去精彩的立體人物所表現的情節,故事頓時變得雜沓沉悶, 小品好寫,大時代難寫,這是西洋戲劇,電影或是小說常見的問題, 也是為什麼戰爭與和平能夠成為不朽經典. 在我看來,金庸描寫的國族鬥爭, 還不如高陽平原走馬,信手捻來所體現的眾生相. 面對歷史之牆這個難題,金庸在倚天屠龍記裡面找到更好的處理方式, 在倚天當中,最重要的歷史人物朱元璋著墨不深,還不如常遇春,陳友諒等, 結尾時草率地出場一下,反正金庸結尾一向寫不好,文氣一向很弱,也沒多少人在意. 金庸選擇把歷史人物比重降低,但提高歷史思維的辯證, 等於是將難以描繪的大時代,提煉出幾個抽象概念, 放置到想像的江湖中. 在倚天後記,金庸自己寫到,張無忌不是好的領袖,因為他不能"忍". 於是故事不需要像書劍,碧血般綁手綁腳, 要殺暴君又不能真的殺死暴君,要擁明君也找不到明君可擁, 相反地,倚天中我們了解張無忌如何不能忍, 於是我們就知道他是如何被歷史之牆排除在外, 在那之前,我們可以專心看他的江湖歷險,情愛糾葛. 於是,倚天成為金庸生涯的轉變期, 歷史與政治被淬鍊成為抽象概念,投射到武林人士中演繹, 所以我們看到,"屠龍刀"就是天下,誰最能忍,誰得到天下. 復仇要忍,鬥爭更要忍. 成崑忍最久,手段最狠,因此成為第一魔頭. 張無忌,張翠山最不能忍,他們是最脆弱的犧牲者. 趙敏,周芷若,殷素素,小昭原本都能忍,但一涉情網,便墜落凡塵. 明教中,范遙,紫衫龍王能忍, 楊逍,鷹王,蝠王不能忍, 有趣的是,黛綺斯所立的功,所愛的人,都和"忍"有關,她的復仇,也是一場漫長的隱忍. 而少林,武當諸大師都不能忍,因此遇到陰謀詭計馬上潰不成軍. 成崑比陽頂天和年輕的謝遜都能忍,因此成功毀了明教. 論能忍與不能忍,最有趣的腳色就是謝遜. 謝遜是陽頂天認定的將帥之才,也是故事中忍最久的人, 他從一個最有為的青年,變成最衝動的暴漢,又成為最能隱忍的盲人, 他拿了屠龍刀最久,但最終罩門一破,多年隱忍毀於一旦, 他的罩門就是無忌.他唯一在乎勝於屠龍刀,勝於一家十三口血仇的義子. 謝遜與張三丰是金庸小說中最偉大的兩名父親, 他們都表現了親情最動人的一刻,就是脆弱. 縱使是一身通天徹地之能的神人張三丰,乍聽到徒弟的噩耗,一樣不堪一擊. 金庸在倚天中,找到探討歷史與政治理念的途徑, 同樣的,在思想上也經歷了重大的轉變. 不管是源於個人經歷(兒子自殺)或是學養累積的關係, 金庸在此之後開始有了完整,獨到的"核心思想",也就是金庸的"道", 那就是佛法. 到此時,金庸所求不僅僅是空洞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要成為大俠也不僅僅是棄私慾,殺暴君那麼簡單, 郭靖在最後成為無趣的臉譜,楊過退出歷史的舞台成為幻影, 他們都是好的戲劇腳色,但無法給人更深刻的領悟.成為有宗教意味的英雄. 要成為英雄,必須走上一段艱困而未果的求道之旅,一個內省的贖罪歷程. 從這個意義來看,謝遜是第一個贖罪的求道者,也是成道者. 他當過好人,有過理想,有過仇恨,也曾經滿手鮮血,滿身罪孽, 但故事中最後得道的卻是謝遜. 郭靖殺了段天德,擒了完顏洪烈,楊過為了大義反手拯救郭靖,殺了蒙哥, 他們都在旗幟鮮明的道德立場中抉擇, 但身為求道者,謝遜卻面對模糊的灰色地帶, 他不殺成崑,也不當英雄,即使他有天下第一的兒子, 但依然要求在殺獅大會上,讓任何一個人侮辱,殺害,形同自殺.完成他的贖罪. 在謝遜身上,仇恨親情最後都可以捨棄,因為他要追求的是無形的道. 從倚天開始出現了兩個轉變,一個是歷史的主題,一個是佛法的思維, 接著在金庸最偉大的兩個作品中發揮的淋漓盡致, 笑傲與天龍是集大成的成熟期. 有趣的是金庸在完全架空的笑傲最精彩地呈現了歷史, 在國族仇恨最豐富的北宋體現佛法的意義, 之所以這樣選擇的原因我還沒有完全理解, 或許笑傲刻意不表明歷史是因為想要呈現的是歷史的通則, 而天龍在無解的國族仇恨之前,以佛法作為最終的解答. 出世的佛法與入世的政爭在這兩部作品中做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 金庸完成了自己創作歷程的極限,也是至今武俠小說的極限. 最後一部作品當然就是鹿鼎記, 老實說我覺得鹿鼎記是最虛無的作品,不管是佛法,政爭這兩個大主題, 或是武功,江湖的描繪,金庸都在這部作品中自我拆解, 這是他最出世也最入世的作品, 韋小寶完全對過往的一切理念無感, 他不成為英雄,也不想復仇,不想超越卻完全不受羈絆, 完全破除十三部巨著打造的武林神話. 自鹿鼎之後一向求新求變的"新派武俠"大家金庸走上了死路,絕路. 因此這部作品是他的句點,是最後一個階段.或許是他最後的顛覆. 此文中粗略劃分金庸為: 摸索,奠基,轉變,成熟,顛覆五個時期, 這完全是一隅之見,或許早有前輩提出,或是有闕漏之處也望方家指正. -- http://nightlight.pixnet.net/blog 乃賴的部落格，懇切盼望您的賞光。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36.213.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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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同意,金庸在神鵰,倚天確實有做到餘音繞樑, 你提的三本結尾確實不差,若是和J.K.羅琳這種等級的作品相比確實高明不少, 但我總覺得金庸長篇的結尾都嫌草率, 鹿鼎算是比較優秀的,笑傲最後草草賜死任我行,天龍在蕭峰死後張力頓時消散, 相較於開頭和中段,我認為有理由說金庸結尾相較之下較弱. 當然長篇連載的大眾小說通常都很難有真正好的結尾,從這樣的標準來看, 金庸的結尾已經算不錯了, 但是很多最傑出的小說,開頭中段結尾都可以維持一樣的力量, 我現在想到的例子是百年孤寂,我想認真找一定可以找到很多偉大的結尾, 除了你提的三部以外,我想金庸結尾對我來說最多是做到"不差". 神鵰後四回除去郭襄,我想缺點不少,你可以說我過苛,這點我當然認同, 但金庸作品我每年重看,至今看了十餘次,優點和缺點都會不斷放大,早已偏頗, 因此說金庸結尾不好也只是我的看法, 你說金庸結尾比JK羅琳和很多大眾小說高明,某些作品確實不差, 但若是以大師的標準來檢視,我想還是找得出求全之毀. 畢竟金庸在我心中一直是無庸置疑的大師. 附註 1. 感謝p大回應,順便致歉琴劍拖延至今尚未看完,耽懶成習. 2. 蜀山沒有結尾,英雄志也不知何時會有結尾,說英雄和四大名捕更是遙遙無期, 結尾出了我也不一定想看,古龍早逝, 雖然一直嚴苛檢視金庸,但我想他的結尾已經是"當代武俠小說"裡面寫最好的了. 3. 在我心中,金庸和JK羅琳從來不能相提並論,至少也要和托爾金相比. 4. 文學殿堂中不少見偉大的結尾,我也想請教p大金庸哪部長篇的結尾能夠有力昇華整部作品,延續開頭中段之張力再加以突破? 續貂一下: 我試圖歸納我的喜好,我或許可以提出一個不倫不類的比喻: 好的小說開頭是散文,中段是戲劇,結尾是詩, 我不喜歡金庸的開頭和結尾,沒有散文的舒緩自在,也沒有詩的美感, 恰好我也都不喜歡金庸寫的散文和詩.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喜見諸君另開數篇討論金庸處理結尾之優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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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nightlight39 來自: 114.36.213.162 (02/20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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