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本無意在這樣的時刻討論此事,這篇文章最初也只是上個星期的一點心情筆記
。對於我所不夠瞭解的事,我只抱持懷疑的認識,而不會一頭熱的討論。這篇文章的後續
也是抱持著這樣的態度。
只是在現在這種時候,連抒發心情也得仔細小心(今天我觀察看板的人數,始終高居不
下), 還是有點廢話得說一說。我無意也厭倦討論最近的事,在這篇文章的後續,我只想
討論我所接觸到的幾位老師與長輩,也兼及我所瞭解的一些已故的先輩。不管是先前所說
的孔德成老師的學問與態度或高去尋、石璋如等先生都是放在這個讀書與心情筆記中的。
而心情筆記的感受性大過於分析性,「詮釋性」大於實質性。故在上一篇文章中,感嘆
性的語氣在六段當中的結語佔了一半。
之後討論的一些書與人,我將先述及現在的指導老師杜正勝先生的一本新書《新史學
之路》。熟識我的朋友都會知道,大學時代我就相當喜愛杜老師的作品。當時不管讀的懂
或讀不懂,囫圇吞棗的一股腦的讀進去。直到後來,有志於做上古中國的研究,漸漸的對
於文章或書所回應的學術脈絡才清晰起來。或許我不敢說我對於杜老師的作品全部讀過,
但是羅列在史語所網頁上的書籍與文章是閱讀了九成以上了,這也包括一些雜文與報紙上
的文章。大學時代也就期望能夠在他的指導下完成我的碩士論文,現在正在努力的完成當
中。在我所閱讀的書中,也許相當偏狹,但從我這樣短淺的目光中,我相當尊敬這樣優秀
的人文學者。
或許是帶著這樣尊敬的心理,不管是老師上課時所說的話,或是關於我論文的幾次討
論,我都會將重點記錄下來。必須承認的是,除了論文的事以外,我與杜老師沒有其他的
交情。將老師的文章、學術與個人的生涯結合是我「創造性的詮釋」。
屢屢出任新職的杜老師都受到社會極大的關注,我不清楚他的生涯規劃與官場際遇,
也無意討論此。然而不論是媒體或是政治人物,對於其學術背景都缺乏應有的認識與理解
。作者於卸任故宮博物院院長前夕所出版的兩本書,一為此本《新史學之路》;另一本則
是《藝術殿堂內外》。
長期以來,國內的學術界與社會的互動並不大;弔詭的是,歷史學研究的終極目標仍
是人,遠離人群的歷史學家卻以人為對象,不免使人產生質疑。臺灣社會自解嚴以來,社
會經歷了一連串不小的騷動,即使在象牙塔內的學者也為之震撼。作者在本書自序中即言
明:「我從學術的象牙塔眺望這座塔所植基依存的社會,這個社會正在沸騰,這個社會正
在脫殼,這個社會正企圖羽化,我便情不自禁的撩落去了。撩落去,思想重於實務,教育
文化多於政治社會。」如此的夫子自道正說明了臺灣社會的蛻變與學術之間的交互關係。
學術與社會之間雖不必然直接相關,但研究者的視野根植於所依附的社會,所關懷者也應
會與這塊土地息息相通。
然而,或許有人會質疑,作者鑽研中國古代史,與此塊土地之間的關係何在。事實上
,作者的歷史研究表現了臺灣史學發展數十年來的學風特色。歷史研究的發展有其主觀與
客觀的面向,也有他所承襲傳統的特點,隨著社會的轉變,也會造成觀察歷史角度的變化
。舉例來說,中國的上古史學者往往強調中國古代文明的燦爛與輝煌,每每挖掘到一個大
型遺址時,即強調它與中國文明的「燦爛起源」相關。事實上,中國的疆域範圍廣大,生
態區域複雜,即使在當下的中國也非鐵板一塊,更何況是古代中國的來源複雜,那時生活
於南方的人或許不會認為自己是中國人吧。故這樣的研究多多少少反映當下中國民族情緒
高漲的一種傾向,強調中國的傳統何其輝煌,與改革開放以來民族自信心的恢復應該也脫
離不了關係。從這樣的角度出發,可以理解社會與學術互動之間的交互辨證,也可以由此
來理解這本書。作者本身也承認他曾經被教育成中國人,也以中國文化人自居,但現在面
對的是蠻橫威脅臺灣,無所不用其極的中國。作為一個專業的史家,不禁就會質問何者才
是中國文化的本質了。但是在此之中,則會少了中國人的民族情緒,多了一些被高漲民族
情緒所掩蓋不見的角度。
進一步而言,或許我們應該質疑的是,為什麼我們所學的歷史盡是中國歷史。以日
治時期的臺北帝國大學為例,當時的文政學部採講座制,由一位教授下領數位助手和學
生共同組成。當時的史學部下設本國史〈即是日本史〉、以中國為主的東洋史、南洋史
、西洋史與史學理論等。如此的配置即使在目前看來也是相當的先進,視野也十分廣闊
。而國民黨五十年的統治下,史學的研究仍以中國史為重。臺灣史在解嚴後的發展雖逐
漸成為顯學,但仍固守在一定的範圍之內。如果將視野擴大,我們將會發現,即使在中
國歷史的研究中,以往也只強調漢族中心的歷史。作者曾經指出,北方的小麥,南方的
稻米,三代的青銅冶煉等,都應該放在整個亞洲大陸的歷史研究才能得到比較客觀的結
論。很多政治人物或記者認為作者的立場為所謂的「去中國化」,在我看來,說此話的
人可能完全不明瞭「中國」的內涵到底是什麼,所擁抱的是一個未知與虛幻的中國泡影
。對於「中國」本質與內涵與複雜進行瞭解,才有可能提供歷史知識與教育不同的觀點
。
以我目前正在進行的一個研究而言,我討論在現代四川省境內廣漢出土的兩個祭祀
坑。這兩個祭祀坑大約在商代晚期,所出土的文物和我們過去在故宮博物院常見的青銅
器完全不同。它以大量的青銅面具展現其文化的特色,和同時期在黃河流域的中原差異
甚大。過去我們經常強調夏商周三代的傳承,而且想像三代的範圍,往往以目前的中國
國境想像過去生活在這塊東亞大陸的古文化,認為他們都是「中國人」。但是,廣漢三
星堆的例子告訴我們當時的四川與中原的關係,文化的差異如同現在中國與泰國的關係
,存在著交流但遠非相同的族群,即使它是中國,也是個「未知的中國」。
歷史知識與教育之間的關係應該是密切的,對於其他文明也應該有一定的認識。這
本書中也收錄了在幾年前引起討論的「同心圓」理論的相關文章。作者討論了「本土─
中國─世界」的概念,在當時片面又刻板的報導中,成為了所謂的「臺獨史觀」。然而
,仔細研讀其中的文字,事實上可以發現,作者相當平實的說明其所學習的過程與反省
所得。在這套想法當中沒有什麼樣偉大的理論,只是一個常識性的想法。而且,這樣的
想法在實際上並無落實到教材的編寫當中。反對的一方往往摘取其中的隻字片語即大作
文章,我們不禁要質疑是否因為立場而失去了接納不同意見的空間。我不厭其煩的在此
指出作者於同時期在《自由時報》所登出的另一篇關於歷史教育的文章,此篇提為〈大
家終於重視歷史教育了〉的文章中認為過去的歷史教育的缺乏在於,其一,只有中國而
無臺灣,既無視於中國各地的特性,也脫離了國家的現實,導致本身嚴重的認同危機;
其二,簡化中國歷史,把中國史刻板化,以致對中國文化的認識產生偏差;其三,遺漏
歷史上中國疆域外許多重要民族文化與中國的交互影響。我們不免會產生這樣的疑問,
究竟指責作者的人,其所謂的「中國」意涵何指。在出版這本書時,作者在當時的文章
中增寫了後記,裡面充滿了感慨的語氣:「歷史的禁忌遠比其他學科為多,現在面臨時
代,社會大改變,我們最好先解放自己,不要在囿於年少所學的知識,不要被以前的觀
念所束縛,不妨試著從我的新角度來看看歷史,看看世界。」
上述所言反映了學術、社會與教育之間的密切關係。歷史的研究最後必須落實於實
際的教育,而研究的立場則與所處的社會相關。作者指出了我們目前的不足,而在這本
書中除了提供值得思索的願景之外,也將過去臺灣史學界的努力與成果呈現出來。這個
部分可以說是提供臺灣史學發展相當重要的史料之一,90年代初期,正值社會解放,作
者與一些朋友,推動了史學的改造運動。這個運動的具體成果即是《新史學》雜誌的成
立,從出版至今,已屆十四年。在這個運動當中,作者在本書中詳細的敘述了她的傳承
與開新,並且明確的指出她的局限與未來的方向。
在傳承上,作者指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在臺灣史學發展上的重要地位。史
語所作為中國人文科學研究的第一個機關,有「天下第一所」之稱,執民初學術界之牛
耳,匯集了當時第一流的學者。這個機關隨著國民黨政府在中國內戰的敗退而遷至臺灣
,大部分的研究人員與材料也隨之而來。首任所長傅斯年同時也兼任臺灣大學的校長,
臺灣大學歷史系成為培養戰後歷史研究人才的重鎮。作者指出了這個淵源,並且詳細的
討論整個時代的氛圍與其對後來史學發展的影響。《新史學》雜誌也是秉持?這樣的傳
統而有所維新,簡單的說,作者將史學研究比喻為人體的骨骼和血肉。在過去的研究當
中,偏重政治、軍事或圍繞著相關的議題,而且強調菁英而輕忽人民群眾。這樣的研究
彷彿建立了人體的骨架而無血肉,至於什麼是血肉呢?即是增益對於人民生活、禮俗、
信仰和心態的瞭解,並且強調歷史的整體性與聯繫性。將歷史從上至下的觀點調整至由
下至上,重新思考歷史發展的動力與形塑的原因。
一般人的歷史知識來自於歷史教育的啟蒙,在以往的知識傳授當中,我們被教育
成中國人,瞭解政治制度與朝代交替。這樣的歷史與我們生活的環境有何關係?歷史
是帝王的與上層階級的,大部分的人在此之中是隱匿的;或是我們熟悉一些與我們生
活經驗差異甚大的歷史。不管作為哪一種人,要尋找自身的許多問題,我們仍必須反
觀歷史以為自身定位,以尋求安頓之處。歷史知識是需要普及的,它是一套時間的座
標,提供我們經驗的處所。作者此書雖是一本學術著作,但文字流暢,適合閱讀。對
於我來說,它提供了相當廣闊的視野,而且立論堅實。裡面也十足的反映了作者自身
關於歷史與個人生命之間、社會與學術的相互辨證和教育的前景等相當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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