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線之爭」?從黃光國批評曾志朗談起
曾志朗的論文出來三十多年,黃光國三十年前未曾公開質疑,二十年前未曾公開質疑,十
年前也未曾公開質疑;三十多年後黃光國突然一覺醒來,發現了他眼中台灣最大的學術正
直問題。任何人直覺都會問:兩個人有什麼過節?黃光國自承:這一系列對曾志朗的批評
確始於私人恩怨,肇因於曾志朗批評他的本土心理學是偽科學,這些批評出現在各種場合
,包括黃光國爭取選院士時。黃光國開始用放大鏡看曾志朗,這真的是為了學術正直而辯
嗎?稍有同理心和常識的人大概都會會心一笑,好奇黃光國午夜夢迴三省吾身時,想起自
己的動機真有那麼「純正」。但這是主觀判斷,就像什麼樣的研究才是科學?本土心理學
算不算科學?是不是所有「輕、薄、短、小」的論文都不值得發表、對實質推動科學進展
無益?同一課題苦磨數十年的研究者值得尊敬,還是「遍地開花、朵朵芳香」的研究者值
得讚揚?大家見仁見智。
關於黃光國所援引的心理學界同行對於三十多年前Nature論文的批評,當年曾志朗以分視
野技術進行實驗,此技術利用左右視野與腦部視覺通道對應左右側化的特性,讓左或右側
的大腦能先處理看到的文字而占優勢,以便了解該側大腦對文字反應的特性;其主要發現
與理論觀點是中文在腦部的處理方式跟拼音文字大同小異,主要側化是在左半腦。我認為
在曾志朗當年論文中,中文如何被處理只是工具,終極的目的是要探討左右腦半球運作特
性的異同。當年研究進行時,腦造影工具發展尚未成熟,研究者尚無法直接探究腦部處理
中文閱讀的歷程;如今心理學家有工具可以直接驗証當年的推論,而拼音文字和中文主要
皆運用左腦處理也得到支持,這正是新技術探討舊議題而推動科學進展的最佳例証。
不同學者對於自己相信的理論,採取不一樣的對待方式。有的取向是封閉性的,緊咬著同
一個問題,用各種精細的參數調整追究單一現象的本質;有的取向是開放性的,大開大闔
以各種方式探索理論的普適性。這兩種科學家對科學的進展都很重要,要做那一種,則取
決於科學家的人格特質、性向以及學術生涯發展過程的師承和境遇。一個議題、一個學說
、乃至於一個學者的重要性,並非取決於期刊論文的點數,而是從他們是否能啟發學界同
行探究的與趣,引領同世代或多世代研究的潮流。新的研究發現當然可以挑戰舊的發現,
形塑不同的理論觀點。但在沒有事証情況下,因為原研究者未以挑戰者期待的方式回應,
評論者就指責該研究者缺乏研究倫理上的正直、影射他造假,這又是那一門子的正直?
對腦部運作機制或是中文閱讀研究都屬於外行的黃光國,囫圇吞了同樣不作腦造影的研究
同行對於曾志朗論文的批評,執著於以其他分視野技術實驗結果,質疑當年曾志朗研究的
正確性,甚至影射有資料造假的問題。這是一個極其可笑的挑釁:影響心理學行為實驗結
果的因素甚多,同樣的議題有不同的發現並不罕見;藉由各種實驗技術取得聚合証據
(converging evidence),也是驗証一個學說的策略,不必執著於使用不是最適合的方法
來考究當初的問題。分視野實驗技術無法解決的爭議,新增腦造影証據來印証,正是聚合
策略的實例。黃光國以名嘴罵街的手段,口口聲聲要曾志朗對批評者的挑戰給個說法。學
術界的爭議,公開叫陣要別人來媒體論壇辯論,黃先生的路數果然與眾不同。
在工程與自然科學掛帥的台灣學界,具人文和自然科學「整合性」特色的心理學不免為了
該靠那一邊而角色尷尬。目前情勢明顯是心理學中與自然科學相近、講求實驗數據資料、
作定量分析推論的取向在資源分配上占優勢。這現狀不是任何單一學者倚靠權勢可以造成
的,而是學界整體的趨勢;這個取向不單是曾志朗,台大、乃至於其他各大學的心理系中
也有多位重量級的學者,共同造就了自然科學取向心理學的強勢。國科會自主委以降,副
主委、處長和負責審查的大學教授委員又不是冤大頭,不可能憑誰的一句話就要砸數億元
到處蓋磁振造影儀,實在是自然科學取向的心理學研究,已經走到了不探究生理機制則難
以有所突破的境地。
目前全世界學術資源投入最多、一流人才參與最眾、與其他領域整合的可能性最高的,正
是探索人類心智生理基礎的神經科學與認知神經科學領域。在這個大方向上,曾志朗以及
其他台灣學界領導階層試圖讓台灣能趕上。而洪蘭大量快速地翻譯西方著作,也可見其推
廣腦科學科普知識給社會大眾的企圖。當黃光國還在倡議他心目中所謂的「本土vs.非本
土」路線之爭,強烈質疑「貴重儀器」的正當性時,中國和西方早已用令人瞠目結舌的規
模投資這些貴重儀器,匯聚的全世界人才與能量百倍、十倍於台灣。在有見之士設法加速
迎頭趕上時,為求效率,具體作為上的精確度容或有所爭議,然而若能有效吸引輿論及社
會大眾的興趣,最終匯聚資源、造就整個領域的進展,受惠的是整個學界。
台大、政大、與成大三個學校在這一波國科會對腦造影的投資中獲得獎助建置磁振造影中
心,各校主其事的前輩費心費力為人文社會科學學者跨足腦造影研究舖路。近兩年來國科
會所建置的磁振造影中心陸續開始運作後,已經有過去認為自己與腦造影八竿子打不著的
領域,如經濟、廣告、哲學、教育、體育等人文領域研究者,都著手開始進行功能性磁振
腦造影研究。如果社會大眾被黃光國誤導,認為這些探索人類心智運作生理基礎的努力,
都是套用西方模式不足取,而這些勇於跨出自己研究專長舒適圈(comfort zone),為探索
人類心智運作生理基礎而努力的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同行,都有可能是樁腳、小鬼之流,導
致學者們視從事此方向的研究為畏途,這實非台灣學界之幸。
在我看來,黃光國倡議路線之爭,除了院士沒選上的私人恩怨以外,更深層的動機實源自
於在學術上被邊緣化的焦慮;這種焦慮是進歩的契機,但可惜的是它的整體發展方向是保
守的:言必稱華人或台灣人的獨特性,視採用西方已發展完善的方法與理論為禁忌(有趣
的是黃光國為文頗好引用韋伯的概念)。數年前高尚仁教授在應用心理學研究上評論得好
:「雖然過去20年在亞洲心理學界出現一個本土化的運動,但是多年的努力成效似乎不彰
。例如,以本土性研究最多的印度與菲律賓,其研究成果無論在質與量上,也都有相當的
成績,但是始終未能明顯地影響世界心理學的研究與動向。當前亞洲學者普遍認為,本土
化價值及行為模式應當融合於西方主流學術所建構的行為規律與實踐法則之中,方可演化
出特殊性與功能性兼顧的體系。」
今年的心理學年會上吳思華校長致詞時,看著台下黃光國教授語重心長道:研究者關心的
現象可以是本土的,但是研究方法與工具,應該可以有普世的共通性,能與國際學界在共
同的基礎上互相辯証。」誠哉斯言!我敢大膽預測,如果黃光國及其追隨者不在其學術理
論與研究方法上與西方既存的人格、社會心理學對話交鋒,並且試圖發展出具備神經生理
基礎的論述,三十年後它仍然只能停留在一種剛起步的大方向主張階段,不會產出任何能
有效預測解釋人類行為的模型。三十年後大家回頭看這一陣子單向濫射的嘴砲,以及接下
來可能出現的雙方互轟,未來的華人心理學家與心理系學生必當嗤之以鼻:「這些先輩們
真是浪費時間。」當全世界都在進步時,黃光國的台灣心理學界同行何其倒霉,被他一陣
潑糞抹煞所有貢獻,讓社會大眾和其他領域學者看心理學界笑話,還要浪費時間來與他糾
纏。降低格調,莫此為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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