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長，慎入。
這不是一篇感人的故事，只是一份記錄。
我是我們家族裡同輩中最小的孩子，究竟我有多少表哥，連我自己也數不清；
在我讀大學的那段期間，表哥們一個一個都到了適婚年齡，每過一陣子就有一
個表哥結婚，而如今，卻是輪到自己的親哥哥結婚的時候了。
長輩們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哥哥結婚了，再來就輪到弟弟了哦！”每次
聽到這句話，我就只能打哈哈裝傻混過去。
爸爸從大學開始不斷逼問交女朋友的事，問了幾年也就不再問了，我總是說我
交過很多女朋友，只是一直都很不穩定而已。我也不曉得他信不信，總之能瞞
過一時是一時，其他的事等到瞞不住的時候再說。
不過，我的慌也不算撒得太大；我確實換過不少男人，就是沒有一個穩定的對
象出現而已。
我常想，總有一天要出櫃的，但不是現在。或許等到我已經有個穩定的對象，
大概交往了五、六年以上，而且有一份穩定工作的時候，那時再出櫃也不遲吧。
但我自己心裡知道，不敢出櫃的真正原因，其實源於內心深處對父親的恐懼。
我和我哥小時候並不是給父母帶大的。父母將我們生下來之後，就到都市專心
打拚事業去了，我和我哥就被託付給爺爺奶奶。從小我們就在一個沒有父母管
教的環境下成長，爺爺奶奶的溺愛讓我們養成不少壞習慣（例如愛吃垃圾食物
、喜歡捉弄人、到處破壞物品、任性無理取鬧、喜歡看電視不做功課、生活習
慣極差……等等），可能父母也覺得事態嚴重，後來就決定把我們帶回身邊管
教。
父母對當時的我而言，與陌生人無異。我離開了熟悉又溫暖的爺爺奶奶身邊，
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與陌生的大人住在一起，我只剩下我哥相依為命。
對我跟我哥而言，父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獸，好像不管我們怎麼做他們都不
滿意；只要見到父母，總是惹來一頓打罵，這都是為了讓我們戒除一些不良的
壞習慣。
但是這些打罵斥責的行為，對當時的我來說，只覺得動輒得咎，並不知道自己
究竟做錯什麼。久而久之，我跟我哥學會了隱藏，無論是隱藏自己做的事，還
是自己的內心。無論我們發生什麼事，都不會跟父母說，因為我們不知道說了
之後，究竟會得到稱讚，還是又惹來一頓打罵。父母對我們而言始終是陌生人
，住在這個家裡，對我們而言只是一種壓抑與折磨。
（除了這方面的原因外，當時我父母正沉迷於一些我所無法認同的事，然而，
我只是冷眼旁觀。因為我知道，就算我對他們提出忠言，也只會被斥責而已。
既然我將他們視為陌生人，那也就不需要試著去改變他們。）
從那時候開始，我的心就建立起深深的防衛機制，學會觀察人的行為，反覆地
思考事情，自己與自己對話。高中時，我已很喜愛哲學，諷刺的是，我對哲學
的喜愛其實是受到父親的影響——由於我不認同他的哲學觀，我才開始讀哲學
的。
而從小與我無話不談、相依為命的哥哥，在高中時期就選擇到外縣市就讀，只
因為不想再待在這個家裡；有一陣子我無法原諒我哥，因為他把我一個人留在
這個家裡，自己逍遙去了。此後，我的中學時代就在黑暗中度過，我記得高中
時期一度不想回到那個家裡，我在學校附近的公園待了一整個晚上，我想著我
父母會不會緊張得報警，但並沒有。隔天我早上回家洗澡的時候，他們還在夢
中沒有起床。我的心是冷的。
我不只封鎖了對父母的感情，也封鎖了對我哥哥的感情，他對我而言是個叛徒。
這個家對我而言再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我每天都在倒數計時，什麼時候要上
大學，我一定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讀書，再也不要回來。
如果我連最基本的生活近況都不會跟家人分享的話，又怎麼可能會跟他們出櫃
呢？他們對我來說，真的就只是住在一起的陌生人而已啊。
如果我連一點生活上的壞習慣都會招來無情的打罵，又怎麼可能會跟他們出櫃
呢？不被他們打死才怪呢。
至少在十年之內是不可能出櫃的吧，我想。
當你們看到我這樣寫的時候，應該就知道，我已經出櫃了，否則是不需要鋪陳
這麼長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會跟我父親討論哲學，進行反覆的論辯。一開
始我總是毫無禮貌、毫不留情分地嘲笑他的想法、他的邏輯，自以為聰明地反
駁他，侃侃而談自己的想法，自以為已得到真理。我覺得我是要來教化我父親
的，我要將他導向正途。
父親總是辯不贏我，講到最後他總是變得沉默，這時我心裡就會感到十分快慰
，覺得真理一方又再次得到壓倒性勝利。
至於我哥哥，他後來並沒有繼續讀書，早早進入社會工作。從高中以後，我倆
的人生就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如今我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沒有任何共
同的話題，就算共處一室也只是各做各的事。
從一年前開始，我家逐層重新裝修。一向很少回家的我，某一次回家看到全新
的環境，吃了一驚。
“發生什麼事？為什麼要重新裝潢？”我問。
“你哥哥明年要結婚了，所以我想說家裡可以重新裝潢一下，到時候新娘娶進
來就有一個全新的環境啊。”我爸說。
“啊，哥哥這麼早就要結婚啊？”
“對啊，再下來就是你了，你結婚的時候我也是要再裝修一次啊。”
“拜託……你打算得太早了吧。”
“什麼跟什麼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遲早都要結婚的啊。”
“呃，好，隨便你。”
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趕快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我想，父親可能早就已經
知道了些什麼，剛剛那些對話只是故意試探吧！
從那之後，父親總是有意無意地說：
“你哥哥明年結婚之後，我對你哥哥的責任就算告一段落了，然後就只剩下你
了，等到你也結婚之後，我跟你媽就可以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享清福了。”
“爸，你根本不用管我，你就趕快跟媽享清福去吧！從以前到現在，我的事都
是我自己處理的，根本不用你操心。”
“我知道啦，跟你哥哥比起來，我當然是對你比較放心，但是你也知道，為人
父母最後的心願就是看到子女都有一個好的家庭，這樣我們以後才能放心地走
啊。”
“哎喲，你想太多了，我又不一定會結婚。”
“你在亂說什麼，怎麼可以不結婚呢？我們家族好不容易出了一個這麼會讀書
的小孩，怎麼可以不把這個基因傳下去呢？”
“還好吧……我比較喜歡一個人生活，很自由啊。”
“我真的不知道你怎麼會有這種觀念……這樣你老了誰要照顧你？”
“你放心啦，現在不婚的人一大堆，他們也不會擔心老了之後沒人照顧啊。”
“我不想跟你論辯這個啦，反正你以後要結婚就對了。”
“隨便你……”
這個對話不知道重複了幾次。
哥哥的婚禮愈來愈接近了，整個家族的人幾乎都過來幫忙，大家忙進忙出，
而我被歸類到策劃婚禮內容的那一組。
討論了許久，我們決定其中一個活動是“新郎的人生走馬燈”，就是把新郎
從小到大的照片都搜集起來，製作成投影片，在婚禮上由主持人一張一張介
紹，既有搞笑的成分，也有溫馨的成分。
父親從陳年的書櫃深處拿出兩袋沉沉的袋子，裡面裝滿了我們家十幾年前的
舊照片，約有四十幾本。
父親拿著他的老花眼鏡，看著哥哥和我小時候的照片，說：
“真是不可思議，二十幾年前還是個小嬰兒，結果現在已經要娶老婆了。”
“你看看，你以前跟你哥哥感情多好，你們都黏在一起。”
更可怕的是，其中夾雜了一些父親青年時期的照片，十幾歲的、二十幾歲的
都有，是黑白的相片。
我看著父親年輕的照片，嚇了一跳——
簡直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表姐說：“哇，舅舅以前怎麼跟XXX這麼像？”
父親略帶驕傲地說：“只是長得像而已啦，他的成就比我好太多了。”
而我心裡竟有幾分慚愧。
那天晚上，我起來上廁所，路過客廳，發現客廳裡的燈光是亮著的，原來
是父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手上還拿著冰涼的相片，呆呆地看著。
我坐到父親身邊，幫他倒了一杯水。
“爸，怎麼還不睡覺啊，這些相片不是早上都看過了嗎？”
父親說：
“時間過得太久了，久到我連自己以前的長相都忘記了，竟然從沒發現你
跟我長得這麼像。”
“你是在偷偷覺得自己年輕時很帥嗎？哈哈。”
“時間會讓人忘記很多事情，但是也會讓人把很多事情給看清楚。你現在
還會怨恨我跟你媽嗎？”
“啊？”
“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沒有真正原諒爸爸跟媽媽，對不對？”
“……”
“我以前很自負，自以為聰明，這些你從小都是看在眼裡的。那時候我的
生活重心都放在別的地方，我並沒有花太多心思在家庭裡，對你跟你哥只
會用打罵的方式管教你們；即使知道你高中的時候翹家，我也不聞不問，
因為我覺得沒辦法跟你溝通，你讓我很灰心……。”
“嗯。”
“直到後來你開始會跟我討論哲學之後，我才發現，原來能跟我對話的人
一直在身邊，只是我一直沒發現。”
“嗯。”
“我知道說再多都沒有用，只希望能透過實際的行動來彌補你們，但總覺
得自己做得不夠，遠遠不夠那些我給你們造成的傷害……。”
“你不要這樣講啦……”
我看見父親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滴。
“說實話，你從以前就是個獨立又聰明的孩子，不管什麼事你都有自己的主
見，所以我並不擔心你；一直以來，我都在發落你哥的事，不管是他就業方
面，還是現在結婚的事，我都盡量幫助他。等你哥結婚之後，我就能稍微放
下心中的一塊大石。我心中還有一塊大石，一直不敢去面對……”
我沉默無語，因為我知道他所謂的“另一顆大石”是什麼。
“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
“……”
我們沉默了很久，終於他說：
“你是不是不喜歡女生？”
“嗯。”
就這樣平靜地承認了。我從未想過原來出櫃是一件如此自然的事。
我聽見父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吐了出來。他的背駝了下去，昏黃的
檯燈照在他臉上，一條又一條的皺紋深深地攀爬著，他看起來如此蒼老。
“你從來沒有跟女生交往過嗎？”他問。
“嗯，沒有。”
“是因為跟男生交往的關係，所以一直分分合合，沒有穩定的對象嗎？”
“或許是吧。”
他吐了一口氣。
“爸爸很心疼你。”
“嗯。”
“真的很心疼。”他又再次強調。
一直以來我所背負的那些秘密，那些傷痕，從未想過會有人為我心疼；
我所築起的心墻自以為堅如磐石，即使排山倒海也未曾撼動半分，而如
今在溫柔的撫慰之下，竟完全潰堤。
“爸，我真的很累，真的不想再這樣下去……”
父親只是輕輕地撫觸著我的頭，就像對待一隻受了傷的野獸般，他好像
在說：一切都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爸爸在這裡，不會再有人傷害你。”
爸爸，爸爸，
你知道嗎？
一直以來，我都在追求別人的愛，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愛就在我的身邊呢。
一切都會好的。
我開始相信這句話了。
父親顯然並沒有這麼快就能接受我喜歡同性這個事實，然而他能平心
靜氣地面對這件事，就已經夠令人感動了。
我曾經覺得，父親是上天給我這輩子最大的考驗，然而我錯了，其實
我才是上天給父親這輩子最大的考驗。
我爸到了這麼大年紀，還要學著去接受新的東西，學著去改變既定的
價值認定；看著他這麼努力，而我卻無以回報。
哥哥的婚禮結束後，父親的重擔雖然少了一個，但是另一個擔子的重
量卻變得愈來愈大。
不過我會幫他撐著的。
無論是我肩上的重量，還是我父親肩上的重量，
只要兩個人一起承擔，或許就不會再那樣沉重了吧。
雖然這可能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
但我希望，父親有一天能看見我的婚禮，
到那個時候，由我親自將他的重擔卸下。
我會堅定的告訴他，
爸爸，我會幸福的。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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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一下情況，
我目前只跟我爸爸出櫃，
媽媽由於思想比較保守，身體也不太好，
所以我爸跟我都決定暫時不要讓媽媽知道這件事。
至於我哥的頭腦運作方式跟我實在差太多了，
所以目前也是沒有跟他出櫃。
出櫃之路是漫長的，
我目前也才走了不到一半，
大家一起加油吧！
還有大家不要再一直神我真相啦！
我一點都不帥！QQ
※ 編輯: mikyshan (140.112.217.55), 06/02/2014 21: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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