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記憶:福爾摩斯與亞森羅蘋
我小時候比較喜歡亞森羅蘋,福爾摩斯總是讓我覺得不甚精采。
對一個小孩來說,高潮迭起的劇情、步步進逼結局,這樣才有趣啊;
福爾摩斯卻總是在跟華生說道理,什麼都不讓他知道,同時也等於什
麼都不讓讀者知道,我只能耐著性子看他跑來跑去,一切了然於心的
模樣,等到最後最後才解釋一切。
福爾摩斯的短篇浪擲掉太多詭計。產生「浪費」的感覺,是覺得
這麼棒的計謀應該值得更長的篇幅、更多細節的鋪陳、更多人性糾葛
,可是他自己都不太參予故事中人的感情,即使參與也是一種居高臨
下、俯視芸芸眾生的態度,不是不好,只是距離小孩太遠。兒童本刪
去了「吸大麻有助思考」的畫面,那部份是表現福爾摩斯個性的精髓
啊!
亞森羅蘋就不一樣啦,一邊冒險犯難,一邊自己也會發生故事,
他精通各國語言,擁有優秀的體能和變裝術,魅力無法擋,就像看到
電影裡好帥好有才華的神偷雅賊,會好希望好期待他如何耍弄警方逃
過追緝。長大以後就覺得,亞森羅蘋的確是給小孩子看的,兒時生活
原本十分單純,有了精采的冒險故事,精神上就增添了無盡的起伏。
擺酷的外表下,又有一段段辛酸往事。他母親蒙偷竊指控的冤屈
,他長大後有幫忙洗清;然而到了《魔女的復仇》一書,就沒有那麼
好過了,羅蘋的形象是一位垂垂老矣的父親,由於深愛女兒而不敢與
她相認,擔心自己怪盜的聲明會影響她的價值觀和幸福。文學最厲害
的地方,就是讓人在書中經歷別人的人生,即使我只是小孩,一位女
兒成年的父親跟我八竿子打不著,我卻能感受書中那股巨大傷痛,塵
埃落定後後卻突掀巨浪,將已經習於環境的人一個浪打翻,羅蘋瘋狂
地尋找愛女的下落,願意犧牲一切換回她,他的心願實現了,愛女現
身眼前,而且有幸福的歸宿,他始終沒有走向前去──橫豎都是缺憾
,就讓女兒保留對父親美好的形象吧。永遠找不到,總比找到了幻滅
來得好──他往後退到一個卑微的位置,作為普通的長者,永遠站在
一旁欣賞她美麗的微笑。闔上書後,羅蘋再也不只是個酷酷的怪盜,
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瞬間膨脹、鮮活了十倍,有血有肉,重新出生。
羅蘋系列中,寫到他跟福爾摩斯對決,把福爾摩斯寫得很糟糕,
變成一個小心眼又害死人家老婆的負面角色。聽說柯南道爾為此跟盧
布朗打官司,盧布朗不但剽竊他筆下的人物,還把人家寫得那麼不堪
!雖然我很喜歡羅蘋,但創造他的作者盧布朗盜用人物來捧自己身價
、滅他人威風,令我非常不齒!
福爾摩斯死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悲傷,因為同學爭相走告:「他
沒有真的死啦!他只是掉到懸崖下面,之後他會自己去找華生。」早
就知道沒有真死,擔憂立刻先減輕一半,再者,一個高高在上的指揮
官,突然下場去跟敵人肉搏、決一死戰,我腦筋還糊裡糊塗,在急速
轉換的氣氛中調整不過來呢,短篇故事就結束了。他掉落斷崖後,在
全世界讀者的祈求下,於《歸來記》奇蹟復活。如果福爾摩斯自己能
夠選擇,我想他一定希望在斷崖邊與惡勢力同歸於盡,一定沒想到,
自己九死一生、重回人世後,卻遭此污衊,官司纏訟,被後人造謠糟
蹋。
現在,東方出版社兒童版的福爾摩斯與亞森羅蘋仍滿滿排在架上
,在孩子的話題裡交換、流傳。亞森羅蘋活在心中,轉動著惡作劇的
眼珠,發明些生活中的小奸小壞,當他想起妻女,別過臉去,挺直背
影之下佝僂的心思,令我心疼不已,屢次嘗試著無效的安慰。福爾摩
斯始終未曾下降到塵世,他站在雲端,微笑著向我宣示他開創了推理
的黃金時代,他是永恆又偉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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