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閒聊] 對軍閥的"定義"
『柏楊回憶錄』(柏楊口述﹐周碧瑟執筆﹐1996年4月20日出版)
網址﹕http://tinyurl.com/2e59gdv
24 沈陽陷落∕157…415
《大東日報》的登記﹐政府始終沒有批準。國民黨是一個愚笨的黨﹐它嚴厲控制報紙的登
記﹐認為可以鉗制新聞自由﹐所以一九四○年代真正中國人的心聲﹐反映在當時的雜誌上
﹐而不反映在報紙上。不過﹐幸而政府沒有批準﹐如果批準﹐我們的損失將更慘重。
更大的挫折來自於整個時局的變化﹐國軍在東北擁有最精銳、最現代化﹐而且遠征過印度
的武裝部隊──新一軍和新六軍等﹐他們從軍服到武器﹐全是美式裝備。可是﹐經過兩年
內戰﹐東北剿匪總司令從熊式輝到陳誠﹐從陳誠到以飯桶聞名於世的衛立煌﹐甚至身為國
民政府主席的蔣中正﹐也親自到東北視察。後來﹐蔣中正被選為中華民國總統﹐種種措施
和聲勢﹐都不能挽救東北的危機。四平街一戰之後﹐以守城而受到舉世尊敬的陳明仁將軍
﹐突然被中央撤職﹐軍法審判。大家已經發現﹐以蔣中正為首的國民政府﹐已公然向民心
宣戰。局勢遂像從山頂滾下來的墜石一樣﹐不可收拾﹐各大城市紛紛淪入共產黨之手。最
後﹐偌大的東北隻剩下一個瀋陽和一個錦州。瀋陽街頭的人數一天比一天減少﹐不但高官
富商紛紛逃亡﹐連貧苦的小市民也紛紛搭飛機遠走北平。
貧苦小民搭飛機逃難﹐寫下了中國社會史上最重要的一頁。設在北平的華北剿匪總司令部
雇用民航公司的飛機﹐把大量軍糧和武器運往東北﹐飛機回程時﹐艙位全空﹐瀋陽有些單
位就利用這個空艙﹐疏散他們的員工。當員工疏散得差不多後﹐空艙依舊。有些人就利用
機會﹐包下空艙﹐向民間出售機票﹐從中賺取傭金。
不管誰申請買票﹐都要東北剿匪總司令部批準。以堂堂的剿總之尊﹐竟去處理小民的機票
﹐荒謬得不但使人失笑﹐也使人震驚。報紙上也有人作溫和的攻擊﹐認為「剿總」應該掌
握大局﹐不該過問雞毛蒜皮小事。「剿總」反應十分激烈﹐叱責他們是匪諜的言論﹐企圖
掩護匪諜逃往北平﹐之後就再也沒有批評的聲音了。這小故事隱藏著一個大的意義﹐事實
上﹐「剿總」官員﹐沒有任何大事可做﹐批準機票就是他們惟一能做的大事。整個軍事行
動──戰略的、戰術的、後勤的﹐以及陸海空軍聯合作戰計劃﹐剿總都不經手﹐而由蔣中
正在遙遠的南京決定﹐甚至一個團的出擊或撤退﹐都由他直接指揮。「直接指揮」應該是
國軍在這場大規模內戰中主要失敗的原因之一。歷史上處處可以看到直接指揮的悲慘結局
﹐隻是﹐所有自命不凡的頭目﹐總是喜歡直接指揮﹐因為﹐隻有直接指揮才可以顯示自己
的權威和英明﹐十分過癮。
東北的末日終於來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上午﹐我冒冒然去北大營第三軍官訓練班
﹐探聽能不能領到薪俸﹐發現北大營全然一空﹐官兵們已全部撤退到瀋陽市區。息縣那次
被隔絕在城外的鏡頭﹐重現眼前﹐我大為恐慌﹐急行折返瀋陽﹐發現國軍押解了約有一兩
百人的解放軍俘虜﹐進城囚禁﹐那些俘虜竟高興得好像排隊去看電影﹐街上有一種詭異的
氣氛。回到大東日報社時﹐廚夫告訴我說﹐解放軍已經進入市區﹐住在炮子墳(炮子墳距
大東日報社隻有二十分鐘路程)。這時候﹐我才看到當天出版的《新報》﹐四十五年後﹐
仍記得它的頭條標題:
瀋陽城外﹐共匪不多﹗
我沒有心情看內容﹐隻感覺到這樣的標題﹐令人啼笑皆非。傍晚時候﹐街上已經沒有行人
﹐我、徐天祥、孫建章、廖衡﹐擠在樓上小房間裏﹐面面相對﹐說不出一句話。我再一次
遇到前途盡毀的悲劇﹐一生的努力﹐一夕之間﹐又化成雲煙。我現在面對的是一個完全不
瞭解的新世界﹐我是一個失敗者﹐而我今年已二十八歲了﹐我們四個人惟一的財產﹐隻剩
下那位將軍支援我們的二三十袋麵粉﹐又能坐吃幾天?
第二天上午﹐解放軍大批進城﹐車隊也魚貫而入﹐穿著灰色棉軍服的男女青年﹐坐在卡車
上擠成一團。解放軍中有些女孩子(使我想到「青幹班」時一些女同學)還打開胸前的紐
扣﹐讓懷抱中的嬰兒吃奶。震天的歌聲和笑聲﹐一輛一輛的軍車在大東日報社前面奔馳而
過。我不知所措地面對著他們的歡樂﹐這幅畫面﹐深刻地印在腦海。四十年後﹐回想往事
﹐這些歡樂的林彪部隊的年輕女孩﹐以後有沒有受到他們自己人的慘酷鬥爭﹖
我去遼東文法學院打聽消息﹐一位組長滿面愁容的坐在那裡﹐告訴我說﹕
「真糟糕﹐我們學校好不容易在偽教育部立案﹐現在﹐又要重新申請立案了。」
我一時沒有聽懂。
「偽﹖哪個偽教育部﹖」
我以為指的是滿洲帝國教育部﹐因為人們都喜歡在滿洲帝國所有的單位加上一個偽字。
「當然是南京偽教育部﹗」
這是我看到的第一條變色龍﹐真不了解他怎麼會變得這麼快﹐而臉上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
痕跡﹐早上還稱中央教育部﹐中午就自動加上了「偽」。回顧兩年來﹐東北朋友自動稱「
偽」的那種心情﹐有深刻的感受﹐「真」與「偽」完全跟著政治氣象走﹐片刻都不遲疑。
我悵然若失的回到大東日報﹐門口已有解放軍的崗哨。他們的規定是﹐人可以自由出入﹐
不聞不問﹐但東西隻可以帶進﹐不可以帶出。這是我和共產黨第一次接觸──掃地出門。
事實明顯﹐我們即令想苟延殘喘的留在瀋陽﹐也不可能。第一、我們是外省人﹔第二、我
們所擁有的幾十袋洋麵﹐在掃地出門政策下﹐實際上已被他們全部吞沒。於是﹐決定放棄
一切(其實這時已沒有「一切」了﹐隻剩下兩肩一口)﹐逃亡北平。
我、徐天祥和孫建章三個人這次逃亡﹐有一個特別的方式﹐那就是脫下平民便裝﹐穿上臨
時買來的國軍軍服﹐惟一不同的是﹐把軍帽上的青天白日徽拿掉。前一天晚上﹐我們聚集
到遼東文法學院辦公室﹐第二天淩晨﹐就以國軍打扮﹐雄糾糾、氣昂昂的﹐走向瀋陽火車
站﹐想買一段南下的車票﹐能買到哪裡就買到哪裡。我們所以改穿軍服﹐因為那正是共產
黨所實行的寬大政策和既往不咎時代﹐統戰心戰的巔峰。凡是國軍﹐隻要手中不拿武器﹐
都可以大大方方地「還鄉生產」。我們恰好抓住這個機會﹐如果再遲幾天﹐共產黨政策一
變﹐那就插翅難飛。四十年後﹐我和孫建章在台北被調查局逮捕﹐一個叫李尊賢的調查員
問口供問到這裏時﹐把筆憤然地投在桌子上﹐發出磔磔的冷笑﹐大聲叱罵說:
「你們竟然能穿國軍的衣服走出匪區﹖這就夠了﹐你們證實你們自己是匪諜。」
當時除了這套軍服外﹐每人還拿了一張通行路條。至於這三張路條是哪裡來的﹖已無法記
憶﹐好像一張是孫建章用肥皂刻了一個圖章﹐另兩張是解放軍發的貨真價實的通行證﹐我
們從別人的手中買來﹐用墨水改造的。
走到瀋陽車站後﹐暗暗吃驚﹐偌大的車站﹐平常一向人山人海﹐喧鬧沸騰﹐這時竟然靜悄
悄的﹐鴉雀無聲﹐變成一個古老的廢墟。其實﹐並不是沒有人﹐仍然有很多人﹐而且人山
人海﹐全是平常兇暴得不可一世的國軍官兵﹐現在卻那麼有秩序地魚貫排列在各個售票窗
口﹐有的甚至排到車站外的廣場上﹐有的像S形轉來轉去。吃驚的是﹐沒有一個人吵鬧和
大聲講話﹐也沒有一個人插隊﹐好像一夕之間﹐都成第一流國民。
徐天祥在一旁說﹕「共產黨真行﹗」
我回答說﹕「不﹐這是恐怖下的產物﹐中國人沒有管束自己的能力。」
抗戰末期﹐政治腐敗到極點。軍事是政治的延長﹐軍風軍紀也完全蕩然﹐國軍和土匪海盜
﹐沒有分別﹐不要說從來不排隊﹐甚至從來不買票。一旦巢穴傾覆﹐隻好排隊買票﹐而且
還排得這麼規矩﹐隻不過失去靠山﹐膽都碎了。
售票窗口打開﹐才發現南下的火車隻能買到皇姑屯﹐而皇姑屯距瀋陽隻有一站。我們到了
皇姑屯﹐安靜地出站﹐站外擠滿了農家用的馬車﹐這正是鄉下人農閒賺外快的時候。我們
雇了其中的一輛﹐南下山海關。這是一趟奇異經驗的旅途﹐入夜之後﹐馬路兩旁湧出大批
全副武裝的人民解放軍﹐緊夾著馬車進發。這批解放軍是林彪的第四野戰軍﹐南下攻擊北
平﹐人民解放軍軍風的嚴明﹐使我們咋舌。在黑暗中﹐那些徹底執行軍令的戰士﹐常常高
聲發問:
「你們是哪個部隊的﹖怎麼有車可坐﹖」
我總是回答:
「我們是國軍。」
當對方一時聽不懂﹐或弄不清楚什麼是國軍時﹐我就作一個總結說:
「我們是蔣匪﹗」
那些純樸的戰士們就一言不發﹐從沒有一個人刁難。馬車夫有時還叱喝他們:
「讓路﹐讓路﹗」
他們每次也都踉踉蹌蹌地讓路。見慣了國民政府軍隊的兇惡﹐我從內心對解放軍生出敬意
﹐這豈不是古書上所說的:
「婦孺與王者之師爭道﹗」
解放軍的行動跟傳統的行軍方式﹐恰好相反。他們於夜間上路﹐天亮時進入村落﹐分住民
家。早飯後﹐門口從來不站崗哨﹐一個村落裏﹐雖然駐紮了大軍﹐但是外表一點也看不出
來。他們的崗哨都站在屋頂上﹐居高臨下﹐一覽無遺。除了解放軍﹐還有成群結隊﹐沒有
錢雇車的國軍殘兵敗將﹐他們帶著乾糧﹐低著頭﹐有時混在第四野戰軍的行列中﹐一步一
步南下﹐跟解放軍的方向雖然一樣﹐卻擁有兩樣心情。
就在山海關附近﹐我看到一個國軍軍官﹐斷了一條腿﹐鮮血一滴一滴地滴在路上。他雙肩
架著支架﹐一步一跌﹐跌下後再艱難地自己爬起﹐然後再一步一跌。他是湖南人﹐他說他
要回家﹐家裏還有母親、妻子﹐還有弟弟。他在新六軍當少尉﹐眼睛大大的﹐十分清澈。
我送給他一塊大頭﹐他收下來說﹐他將來定要回報。
多少多少年後﹐海峽兩岸開放﹐來台的很多大陸軍民重回家園﹐這位軍官下落不知如何﹐
恐怕已成春閨夢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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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五十載﹐去事恍若夢幻。天下之大﹐豈有長生不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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