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菸
已經記不清躺在床上抽了多少支菸。
我爸是個嗜菸如命的人,一天大概抽個四五包菸。家裡總是彌漫
著一股淡淡的菸味,別人來到家中都嚷著菸味很濃、透不過氣,但我
卻不以為意,或許是因為從小就習慣了這股氣味。
爸爸常在我們面前吸菸,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一根香菸,將菸湊
近嘴邊,輕輕一吸,然後或從鼻孔或從嘴巴呼出白霧,而香菸就被擱
在菸灰缸上,偶爾用指頭彈走燃盡了卻未掉落的菸灰,周而復始直到
菸蒂快要燒到手指他才甘心地捻熄香菸。
小孩都喜愛模仿別人的動作,我也不例外。很快我就習慣了拿菸
、吸菸的動作,比如我會用兩指夾著鉛筆末端,裝模作樣地叼著筆頭
深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呼出,又或者是嘴裡總是叼著一支牙籤,即
使剔牙過後仍不會馬上丟掉。
媽對我的頑劣舉動當然有所微言,不過她很少責怪我,反倒遷怒
於爸身上,怪他作了個壞榜樣。爸也不好意思說些什麼,只是以後大
都躲在洗手間裡吸菸。你真該來看看那個洗手間,被多年的煙燻後四
面牆都泛黃了,手指往牆壁一抹,都沾滿了油污。每次他抽完菸,從
洗手間步出時,白白的煙霧就隨他飄出。「迷幻」,大抵就是這種感
覺。
大人們都跟我說吸菸的害處,以各種手段恐嚇我,避免我步我爸
的後塵。其實我不算喜歡抽菸,在小學時就已偷嚐了根菸,有點嗆喉
,但味道意外地令人舒服。抽完人生中第一根菸後並沒有像他們所說
的上癮,抽完那根菸僅代表抽完那根菸而已。在我看來,我現在亦沒
有染上菸癮;可是旁人看來或許我已泥足深陷。
房間裡滿是煙霧,如果這是酒店房間,大概早已響起警號並不斷
灑水使我全身濕掉。但沒有,因為我身處自己的房間。
或許我潛意識正在等待一桶冷水來淋醒我,但我很清楚這是沒有
可能的,因為我知道我身處自己的房間。這就是吸菸跟喝酒、吸毒的
分別,我們總是清楚明暸自己在做什麼,即使身處一片迷霧當中,仍
然曉得自己的路向。
身旁的菸灰缸早已堆滿熄滅了的菸蒂以及灰黑的菸灰,可我還是
將一根未燃盡的菸擱在上頭。所謂的死灰復燃並不存在,我是如此認
為的。
在我還未成年的時候,爸就去世了,病死的。至於是什麼病,我
也不太記得了,大概是心臟病又或者是中風之類的急性疾病吧。媽在
靈堂時哭得呼天搶地,直嚷著「都是那些該死的菸」,將爸爸的死歸
咎於過度抽菸。雖然我不認為爸的死跟吸菸有太大關係,不過為免被
媽媽責罵,我從沒在她面前抽過一根菸。
說起來倒覺得奇怪,雖然爸去世後我仍背著媽媽不斷吸菸,可她
卻看似一無所知,從來沒有說過我身上滿是菸臭,反而爸在去世前就
已發現我有抽菸。在吸過第一口菸後,我斷斷續續地維持吸菸的習慣
,有時偷拿爸爸的菸,有時則是校內較年長的學長送幾根菸給我。某
天,爸走過我身邊時突然停下來,拍拍我的肩道:「別抽太兇。」
或許有抽菸的人才真正明暸抽菸的味道。
床的另一側的溫熱已逐漸褪減,從菸灰缸裡菸蒂的數量看來,她
至少已經離開了三個小時。我會坐在這裡不停抽菸,主因就是她的離
開。
相隔了個多星期沒有聯絡,她今天終於接聽了我的電話。「可以
到你的家裡嗎?」電話的那頭這樣說。我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門鈴一響,我就跑到大門。她手拿一個空的紙皮箱,臉上化了個
淡妝,還是那麼誘人。我接過紙皮箱,請她先進廳內,然後關上大門
。她走進客廳,轉身想說些什麼時,我已衝上前強吻她。感覺到她起
初有點掙扎,大概她心裡的劇本並非如此,不過她很快鎮定過來,然
後奮力迎合我。
沒有任何言語上的溝通,可是我們都默契地一邊吻著一邊步向睡
房。一躺在床上,我們便急忙脫下身上的衣物,赤裸相對。我稍微停
下來,望著躺在床上的她的臉蛋,望了數秒才繼續。做愛的期間我們
都沒有作聲,房間裡只存在偶爾的喘息跟身體踫撞時發出的聲響。啪
啪、啪啪、啪啪,跟呼吸的節奏同步,又似乎在倒數著什麼。
做愛過後,我倆都還流著汗,激情仍縈繞心頭。我想伸手擁抱她
,但她卻推開我的手,彎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自顧自地步向浴
室。我只好從床頭拿出包菸開始抽菸。這是我的習慣,或者不少男士
亦有著跟我同樣的習慣。抽口事後菸跟平時抽菸沒有兩樣,僅代表抽
一口菸而已;不過硬要加上些意義的話,大概這樣能夠把些什麼留住
吧。
我就這樣一邊吸菸一邊等她洗完澡,待她重新步入睡房已穿好衣
服,並手拿那個紙皮箱。「我們分手吧。」看不清她說出這話時的表
情如何,是解脫或是傷感,我不曉得,因為煙霧抹去了她的臉容。我
沒有回答她,她亦定定地站在睡房門前,似乎在等待我的答覆。過了
一會,她認定了我的沉默就是默許,於是大膽步近床邊,從床頭拿取
她的東西放進紙皮箱內。
我好像看著她收拾東西,又好像只是默默地望著前方,唯一可肯
定的是,我仍不斷抽菸。
待她執拾好東西,我已抽了半包菸了。房間裡充斥著一陣薄霧,
令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身影。她準備步出睡房時,我問了她一道問題:
「為什麼?」說出口後我馬上就後悔了,喜不喜歡是一種感覺,不存
在什麼理由,分手的理由就是不喜歡,再多的解釋只是徒然。她停下
腳步,轉頭看著我道:「或許是因為你抽菸抽太兇吧。其實我不喜歡
抽菸的男人。」然後從霧中離去。
聽著大門開啟又關上,我只是坐在床上不停吸菸,或許在期望菸
能留住些什麼。
擱在床頭的兩包菸都抽光了,我再沒有理由坐在床上。
雖然吸菸的過程神智非常清醒,可是對於時間的流逝卻失去概念
。應該是煙霧太濃,遮蓋了日與夜。走到客廳看看時鐘,才發現現在
已是深夜了。在客廳翻箱倒篋都找不到一包香菸,我只好換上衣服,
到附近的便利店買菸。
「歡迎光臨。」
「給我三包紅萬。」
「先生抱歉,紅萬賣光了。介意嘗嘗別的嗎?醇萬可以嗎?」
「……給我一包。」
「謝謝惠顧。」
買了一包菸後,我坐在便利店外的一張長椅靜靜地抽菸。
晚上的人流甚少,吸了數支菸才有兩三個人經過。在戶外抽菸跟
在房間不同,煙霧不會困在你的周遭,使你看事物更加清晰。白霧到
了半空就開始四散,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不過我還知道它曾在、它
還在,就從路人掩住鼻子走過的動作上看出來。
「老兄,可以借根菸來吸嗎?」一個看似流浪漢的男子行近,咧
嘴笑著問我。我聳聳肩表示無所謂,在盒裡拿出一根菸遞給他。他接
過後馬上叼著那根菸,但仍然站在我身旁,想必是沒有打火機。我拿
出我的打火機,嚓的一聲燃起了火,他就歡喜地彎下腰,讓菸靠近火
源。
「謝啦。」他笑嘻嘻地從口中噴出煙霧,慢慢走遠。
過了一會,大概是半包菸的時間,三個少年一邊打打鬧鬧一邊走
近,當中兩個口裡還叼了支菸。
我想我是抽菸抽到神智不清,脫口對他們說:「喂,別抽太兇!
」
他們呆了呆,然後望著我發笑。「大叔,你不也在吸菸,憑什麼
對我們說教?」「神經病,別管他啦!」
對啊,憑什麼?
我捻熄手中的菸,連同未抽的菸丟進垃圾桶,然後步回家中。
曾經的煙霧已經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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