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年輪
[練習作] 《年輪》
聳立在那個平易近人公園裡的那顆老樹，在被巨斧剖開之後，用他肚
裡的年輪記錄告訴小雪：「妳應該要繼續把愛著他的堅定念頭帶著，然後
堅強起來，繼續前進。」
----
三十年，可以讓一個人從牙牙學語到懵懂無知再到而立之年，也可以
讓遲暮歲月走向黑暗。三十年前的今天，我和小雪正談著她口中不成熟的
戀愛，當年的我真的很不成熟，可以輕易被愛情的起伏影響我的整個生活
，可以因為小雪的一句情緒低落的話讓自己感受到心臟被撕裂的痛楚，可
以為了思念寫滿一張又一張的信紙和筆記本，可以完全不顧時間成本和投
資報酬率只想著要永遠陪伴下去。
我為什麼會對愛那麼執著？就像沉在高壓的深海裡面，只能對著那微
弱的光線游去，卻一點也不知道那道光線，會帶著被海水壟罩的快喘不過
氣的我到哪裡去。我對真愛的憧憬，是偏執到相信會有童話故事般的浪漫
相處，如果真要說原因，我只能這樣為自己辯解：『越是看到俗世間紛爭
不斷的感情，包含我自己從小到大看到父母惡言相向、拳打腳踢，我就越
想追求內心深處始終渴望的曠世烈愛，多少帶點反骨的我認真的希望自己
的未來不會是上一代的翻版。也或許是被瓊瑤害的吧！』
遇到小雪之前，我好久好久沒有這麼強烈的愛的感覺，當我喪失愛人
能力的那段時間，我發現即使身邊的情人靠得我如此親近，我的心跟對方
的心（甚至整個世界）卻極度疏離，我完全無法推心置腹、無法誠實面對
，只想藉由肌膚交纏後的體溫上昇，將寂寞時冷冽刺骨的感覺覆蓋過去，
但那樣的感覺沒有不見過，那段時間的我只是像鴕鳥一樣，把難過、羞愧
、憤恨、忌妒、咒罵等負面情緒，全部埋在土裡面視而不見，殊不知它們
自始至終都一直存在，沒有離開。
「Mark，你又換女朋友啦！這次你打算怎麼玩弄人家的感情？」大學
死黨阿光對我存有偏見（bias）和刻板印象（stereotypes）， 當年我只
是約一位稍微有點好感女生一起看電影，他就如此解讀和回應。而當年的
我也懶得去解釋，於是乎我在老朋友圈裡的名聲，總是「花心大少」以冠
之。
直到我遇到小雪。
「小雪是個人如其名的美麗女孩，雪白的皮膚、閃動的大眼睛、高挺
的鼻樑、總是掛著迷人笑意的嘴唇，好像一個藝術品般，沒有任何一個男
人會對她不感興趣。只可惜，她已經有男朋友囉！」當年我剛進到新公司
時，資深女同事向我介紹部門所有同事時，好像就是這樣形容小雪的。
『有男朋友啦，真可惜啊。』當年我只是這樣自己默默地咕噥著。
沒想到際遇如此神奇，後來小雪與男友分手，我依舊空窗，心中對小
雪早已存有好感的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股莫名的力量，讓我勇敢地把
自己的熱情傾洩而出，而小雪也在游移不定中讓我走進她的生活裡。
在那時短短兩三個月內，我和小雪肩靠著肩散步過無數街道，在最初
手牽著手的酸甜悸動還很鮮明時，我們接著已經接吻、擁抱，做過所有男
女朋友會做的事，但小雪始終不曾明確得讓我知道，她願意與我繼續共同
前行，她先前受過的那些傷還是像極粗極粗的麻繩牢牢的綑綁住她，即使
我一點也不這麼認為，小雪卻非常負面的覺得自己無力擺脫束縛。
那時候小雪說她一點也不愛我，她只是再利用我。我當然會難過，但
是我還是願意付出，只是因為我終於找回那種強烈的感覺，就算只有短短
兩三個月，但我自己曾經被晦暗的顏色沾滿的心，用他劇烈的跳動告訴我
，就是這個人了！所以我不斷的不斷的努力。
當時的小雪說她不喜歡我，但她卻也無法就這樣看我難過，就這樣進
行著一種迴圈式的拉扯。
在三十年前的今天之前，小雪已經好幾次都猶豫不決地告訴我：「Mark
，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彼此折磨？你不要再喜歡我了，好不好？我們不要再
連絡了。」
『喜歡妳的感覺已經進入我的生命，怎麼可能說拋棄就拋棄？』我總
是這樣堅定的回應，並且樂觀的相信，只要我肯付出我的真心，總有那麼
一天，小雪可以逐漸將她積厚累累的傷疤療癒、撫平，她會知道我說我哪
裡都不去、不會離開云云，不是說說而已的兒戲之言，而那一天到來時，
小雪也許就能敞開心胸接受我。
因為我的樂觀和堅持，總是可以短暫地說服小雪，但過沒多久小雪又
會提出相同的要求，我只能用盡所有我會使用的辭彙告訴小雪，我心依舊
，不會動搖，但也絕對尊重她的決定。我和小雪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陷在
這個漩渦裡，無法抽身。
直到三十年前的今天，我和小雪散步到這個平易近人的公園，公園裡
有簡便的運動設施，好幾張有靠背的情人椅，微黃輕柔的路燈燈光，三三
兩兩輕聲交談的老人、情侶、少年、小孩... ，我們選了一張在老樹旁的
情人椅，就坐下來輕輕靠著椅背聊天，我們聊到過去、聊到現在、聊到未
來、聊到我們曾經看過的電影和舞台劇、聊到我們都看過的書、聊到我們
每一次的約會、聊到我們對事情的看法、聊到我對她的感覺、聊到她對我
的感覺、聊到我們的不成熟、聊到我始終堅持不移的心意、聊到我給她的
壓力、聊到我們過去的感情、聊到我們的家庭、聊到我們的朋友、聊到我
們的夢想、聊到我們的軟弱、聊到我們的笑容、聊到我們的每一次擁吻、
聊到我們的默契、聊到我們的相遇，簡直可以永遠無止盡地繼續聊下去，
我們就這樣好像聊了一個世紀之久，然後小雪微笑著告訴我。
「Mark，你要加油，這段日子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請你不要再連絡我，
BYE。」說完這句話的小雪，頭也不回地灑脫離開。
我呆坐在情人椅上，望著小雪離去的背影，終於她是如此堅定，讓我
無法再將她說服，但我心底深處某個樂觀的聲音此時吶喊了起來，要我絕
對不能忽視他存在的事實。
『你自己曾經信誓旦旦說出口過的永遠不離開，不是兒戲吧？即便小
雪此時此刻頭也不回的離開，如果你依舊在原地等候，她就能回首去時路
找到你啊！』
三十年前的今天的我，要自己別再那麼不成熟，不是說好要讓小雪開
心的嗎？如果自己一直意志消沉、精神萎靡的生活著，小雪怎麼能開心得
起來呢？不是說好要患難與共的嗎？現在小雪希望可以暫時一個人往前走
，那你還是可以在遠方的平行線上一同前行，只要小雪需要你的時候，你
還是可以像小叮噹那樣，伸出ㄩㄢˊ 手啊！
從那一天起，我一直把小雪放在心裡面最重要的位置，然後更認真過
每一分每一秒，因為我還是樂觀地相信著我們彼此的可能性，我要將自己
的枝枒培育得更茂盛，我要讓自己更飽滿更果斷更堅決更勤奮更上一層樓
，某一個陽光燦爛、藍天藍得完全找不到一絲其他顏色藏匿其中的純粹天
氣下，小雪也展開了她發自真心堅定又果敢的笑容，回到我的身邊時，我
就有更多更厚更堅實的肩膀與能力讓小雪依靠、棲息。
歲月荏苒，幾個月轉眼飛逝，從指縫中流失，再也無法喚回，只能在
腦袋裡面醞釀、結晶成自己想像的樣子，而那個樣子或許早已跟真實的經
歷相差十萬八千里。『但我與小雪那兩三個月，永遠都會這麼鮮明。』沒
有小雪以後更加打拼努力的日子裡，我經常這樣告訴我自己，然後不停的
回想與小雪相處的每一個點滴、感動、開心、喜悅、愛意... 。
就這樣過了三年，我始終不曾讓其他人走進我的生命。
就在二十七年前的今天，那個人如其名的美麗小雪又出現在我眼前，
我什麼都沒有問，只有把自己看過之後覺得小雪一定也會喜歡然後存錢買
的戒指，輕輕地在牽手的同時放在小雪的掌心，那一秒小雪轉過頭來，真
的展開了她發自真心堅定又果敢的笑容，接著在我唇上淺淺啄了一下，我
們兩個都笑出聲音來。
那一幕甜蜜的場景，至今我還是像博物館擺放千年出土文物一般，小
心翼翼地放在我的心上。
這二十七年來，我們就像那夜在情人椅上交談過的某些片段相處著，
我每天出門上班前和回到家，都一定會吻我的老婆小雪，我們也常常在書
房的躺椅上，雙腳交疊著的同時看著自己手上的好書，然後在睡前討論一
番，屋子外頭我們一起建造並照料了一個小溫室，裡頭充滿著綠意盎然的
氛圍和令人舒坦的芬多精，每次看到小雪在溫室裡綻放笑靨的神情，我都
還是那樣強烈感覺到醉意與幸福。我後來也養了一隻黃金獵犬，我幫牠取
名叫做光芒，小雪也覺得很適合牠，有幾年我和小雪經常與光芒一起出門
運動，直到我和小雪的兒子出世，光芒才漸漸有點黯淡。
我們的兒子光耀出生不滿兩年，小女兒愛如也來到這個神奇的人世，
當一對兒女相繼出現在我們的生命中，我看到小雪身上自然而然就散發出
來一種母愛的光輝，那是一種十分溫暖的愛，感覺顏色就是柔和好親近的
暮靄橙色，而那時的小雪也常說，「爸爸我從你身上怎麼看到跟以往完全
不同的慈愛表情，我好羨慕我們的兒子跟女兒喔！有這麼好的爸爸。」
『他們才要羨慕妳吧，尤其是愛如，你有一個這麼愛你的老公耶！』
我總是用半開玩笑地態度講著真心的話回應小雪。
那幾年光陰，我們都將一對兒女當成甜蜜的負荷，用盡努力將最好的
都留給光耀和愛如，看著他們逐漸成長，有了自己的興趣、夢想，並勇敢
築夢與逐夢，我和小雪總不時就欣慰地相視而笑。
就在光耀與愛如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和小雪也開始計劃著退休後要
到哪些還沒去過的國家長期旅行時，上帝開了一個「造化弄人」的大玩笑。
三年前，我在健康檢查中發現自己得了癌症，一開始我覺得醫生一定
是搞錯了，我不菸不酒、定時運動，而且睡眠正常、感情和睦，為什麼癌
症會找上我？我甚至不想將這個難過的消息告訴小雪、光耀和愛如，因為
我一點都不想看到他們難過的樣子。
我就這樣隱瞞了這個消息，當作毫無異狀地與小雪相處著，直到一年
半以前，我的癌症細胞終於開始惡化，不得不接受化學治療，小雪才知道
這個噩耗，當我看著她的眼淚撲簌簌地不停流下來的時候，我也流著淚向
小雪說：『老婆... ，對不起，三十年前我答應過妳，一定不會讓妳難過，
但是現在的我卻還是讓你難過的；我也答應過妳，我會一直待在妳的身邊
，哪裡我都不去，但是我卻食言了，真的很對不起很對不起。』
在人世間最後一年半的光陰，我就帶著這樣歉疚和不捨的心情度過，
辭世之後，我不願離開，所以我還是在能夠看的到小雪的地方飄盪，即使
我無法與小雪交談，但是還能夠看著她就已經是幸福的事啊！
在我過世之後，小雪經常回到三十年前我們在情人椅上長談的那個公
園，她總是坐在當年同一個情人椅上，頭往右邊輕輕倚著，好像我還是坐
在她的右手邊一樣，然後述說著最近的生活，雖然我一直有看到，但是聽
到小雪一字一句專程說給我聽時，那種感動雖然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虛無
到透明、毫無輕重，但我還是喜歡。
一直到了今天，小雪還是一如往例來到公園的那個位置的情人椅，但
原本情人椅旁邊那顆老樹卻被林務局的人給攔腰斬斷，好像是那顆老樹的
枝葉過分茂密，不斷生長的樹枝已經嚴重到影響周邊住宅的住戶，在不斷
抗議之下，林務局只好以多數人的意見為意見，將老樹斬斷。
小雪看到老樹主幹中心的年輪，我猜想著她這一次又跟我心裡想的一
樣，那就是三十年前我們曾經聊到，會不會周邊的樹都一直在偷聽我們說
話，那這樣我們好幾年後再回來這裡，想辦法看看這些樹的年輪，裡頭一
定包藏著今晚我們不斷說著的一切。
果然，小雪直接往老樹被砍斷的橫切面走去，並探頭注視著老樹的年
輪，一圈一圈一圈，小雪想起過去我們曾經陷入的漩渦，這時她才明白，
有些時候心境不同，相同的東西也會帶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
小雪持續盯著老樹的年輪，突然間小雪目眩神迷了一會，然後小雪同
時和我一起聽到一樣的話：「你/妳應該要繼續把愛著他的堅定念頭帶著，
然後堅強起來，繼續前進。」
那一秒我只看到小雪身子顫抖了一下，然後下一秒我就來到天堂裡。
我心裡面存有一絲好奇，想知道小雪後來怎麼了，但我的樂觀告訴我，我
可以在這裡等她親口跟我說！
--
你不是大俠，吃香蕉！
http://www.wretch.cc/blog/FitchChang/10550045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44.179.98
討論串 (同標題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