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白髮
他一頭白髮。不像平常我們看見的老人家那種斑白的頭髮，他的是全白的。
從他十二歲那年起，他的頭髮就開始變白。起初是一根。
「不要拔！」他媽媽喝令他，他那隻拉扯著那根白髮的手就停下來。「你現在拔了，
明天它就會生出三根出來！」媽媽聽似看透世事的語氣完全說服了他。
就這樣，他就任由白髮長出來。
過了三數年，他頭上的白髮不減反增，黑髮與白髮混合起來，變成不該在青少年頭上
看到的淺灰色。如果他媽媽沒有將白髮染回黑色，那時的髮色應該和他差不多吧！
甚至還比他深色。
白髮的出現難免會為他帶來困擾。而對同學的嘲諷、老師誤以為他染髮、成為路人注
目的對象。
有時候他在照鏡子時，也會感覺自己的臉龐好像比其他同學都要憔悴。
「奇怪，怎麼你的白頭髮比我還多呢？」他媽媽終於發現了他不尋常的地方，隔了幾
天就帶著他去看醫生。
「嗯……我找不到什麼特別的原因，令你兒子的頭髮變白。最起碼，我相信這並不是
一種疾病……」醫生如此斷定，卻讓他更加擔心。
「不是病，那為什麼我只有十五、六歲，就擁有一頭斑白的毛髮？」他憂心。
「不就是一頭白髮？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又安慰自己。
對啊，沒什麼好擔心的。反正它還是會自己冒出來。
不過總有辦法讓它們不現於人前。
他開始喜歡戴著帽子，完整地覆蓋了那斑白的頭髮，使他在人前掙回一丁點的自信。
他的臉容隨著髮色而變得蒼老，搭配著長期戴著的帽子，不禁令人聯想起癌症病人的
樣子。
頭上的白髮卻生氣勃勃，使他不到一個月就要修剪頭髮。
他嘗試染髮。
很詭異地，昨天才染上的黑色，經過一晚時間，全都褪色，都變回原來的白色。
那天清晨，他面對著鏡子，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頭髮。
那天，他開始放棄。
不再戴什麼帽子，反正這輩子也會是這個樣子。
高中畢業後，他媽媽患上重病，死了。
真諷刺，白頭人送黑頭人。
傷心之餘，他對前路已沒有盼望。
他離開了家，到了另一個國度。
那裡，他的白髮吸引了不少異性。他享受了好一段日子。
平日做一份普通的工作，下班後就是找女伴瘋狂的時光。
糜爛，但他享受其中。
白髮沒有停止佔據他的頭頂。他二十五歲那年，全部頭髮都變白了，臉容也跟一個七
八十歲的老人家無分別。
認識他是在老人院。
「之後我周遊列國，到過法國、美國、非洲、印度……幾乎地球上每一個國家都有我
的足跡。我見證了二次大戰、千禧年、金融海潚。我也數不清我今年是幾歲了。」他這樣
對我說，我不曉得他是鬼扯還是認真，只知道他的頭髮的確是全白的。
他告訴我很多從前發生的事，形容得繪影繪聲。老實說，我也差點被他唬了。想清楚
些，這世上哪有這種長生不老的人？
每次到老人院探望他時，他總是在照鏡子，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雙眼從注目鏡中的
白髮漸漸失去對焦。非得我喊他數聲他才回過神來。
早前，老人院通知我，他快不行了。
我連續一星期也前往院中探望他，他的精神看來真的不太好。
「沒事啦，活了那麼多年，也該死了。」他擠出笑容，不過他的手在抖。
「有沒有什麼心願？」我問。
「讓我想一想。」他閉上眼睛，似乎不讓我從他的眼眸裡看出他的心思。
那夜，我到了老人院。他說出他的心願。
「可以幫我染髮嗎？」
我仔細地將染劑塗在他的髮絲，確保每根頭髮都是黑得發亮。
他對著鏡子看了看，滿意地笑笑。染了髮的他，看起來真的蠻年輕，大概只有五六十
歲。那一瞬，我相信了他的鬼話。
然後我離開了。
那夜他也離開了。
他的頭髮沒有戲劇性地變回白色，還是保留著昨夜的烏黑。
他臉上掛著微笑。我知道他非常滿意他的髮色。
那是他久違的一頭黑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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