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爺爺
最近跟家人回去看祖父母,二人依舊硬朗,雖然感情還是不好。
突然在我爺爺的桌上看到一本眼熟的書,是龍應台好幾年前的書"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那本書曾經在圖書館先後看過,因為還看得下去,後來乾脆自己也買了一本。
記得是好幾年前,我也聽過爺爺說過一些片段的,關於年輕時候的事,突然才想起他也是
因戰亂撤退來台的國軍之一,也就是所謂的榮民。
他是個個性開朗的人,都九十多歲了,還老愛開一些不正經的玩笑;有時候開心起來還會
用那一副鄉音濃厚到不行的山東腔唱起歌來,只是誰也不知道他在唱什麼。
印象裡他不大提以前的事,大概是覺得沒人想聽吧,只待有人問起時才講一些,有一次家
人講起我學日語,他突然跟我說起一串日文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日文的行軍口令,他並
沒有正式學過日文,也看不懂日本文字,只說那時最常聽到日本人說這個,也跟我說當時
在東北的日本人有多兇,他們戰敗時又有多狼狽地逃出中國,而未能來得及走的,又是如
何悽慘的死在路邊。
他是一九一六年出生於山東近河北一個叫德縣的小地方,滿清剛垮台不久的時候,他最後
的親人妹妹,甚至到2008年過世以前都還纏著小腳,總之是比起龍應台那本書裡出現過的
許多人都要早上很多。
其實家裡還算好過,賣大米的,又有幾畝田地可收租,父親因此不務正業整天酗酒,家務
都是母親在操持,只是這酗酒的父親也早死,在他十五歲以前就過世了,十五歲時(1931
年)遇上日本人開飛機來轟炸,開始逃難。
俺當時沒死都是託俺爹的福啊--
他這樣說過,一天夜裡,遇到日本人空襲,在草長得像人一樣高的小路裡拼命的跑啊跑,
突然見到前方出現已經過世的爸爸,對他揮著手,他察覺有異,立刻往回跑,隨即一顆空
投燃彈在他身後那小路的盡頭爆炸。
後來認識的人把他帶到天津,就在天津加入國軍,從此跟著軍隊大江南北的跑,日本人打
完了打共產黨,只是國軍節節敗退--後來也依循著書裡提到的徐立之,秦厚修和白先勇
等人來台的一樣的路徑,經由廣州-香港-來到台灣。
雖在台灣落葉歸根,但總是想念山東的家人吧,其實我無法想像十五歲就離家的孩子,會
對母親有著多無盡的思念,民國以後開放探親,他去了好幾次,想當然爾,隔了一甲子的
歲月,他的老母早已不在人世。
因為是地主階級,在文革時期遭受被批鬥的命運,以前的土地店鋪啥的都沒了,而整個家
族是還安在,只是早已互不相識,只剩下一個老的耳聾又說不出話來的妹妹。
回台以後,只聽我祖母不斷抱怨他打了很多的越洋電話,也抱怨說他山東那裏的親戚,只
是想跟他要錢。
的確,跟那裏比起來,台灣的環境好多了,聽說他第一次回去就送了一台電視給山東老家
的親人,這也難怪人家把他當提款機,但不斷打電話回去的這個動作,又隱含著多少對家
族故土與鄉音的想念?其實我知道了以後只是悲哀得想哭。
總是覺得,這是多寂寞的人生,不得已和至親闊別多年,再見之時已是一塚白骨,比起樹
欲靜而風不止的處境更多了一點無奈,造成這種無奈的是整個大國家大時代,愁苦孤獨又
能向誰申訴,而這又是誰堪受的罪?
***
我也記得,小的時候隔壁也有個丁老爺爺,跟我爺爺是同鄉,二家時有往來,我們小孩子
一叫他爺爺,他就開心得不得了,大半天都咧著嘴笑。
另外還有個同鄉,他在眷村巷口賣包子饅頭,他家的饅頭我從小吃到大,不知裡面放啥,
別人家的饅頭放上二天就硬的可以砸死條狗,但他家的不管放幾天就是不會變硬,放到嘴
裡還軟軟的,我不禁懷疑山東的饅頭真的都是這樣嗎?
不過這位老鄉死得早,我好像沒見過幾次,他家的饅頭店交給他兒子以後就變的難吃了,
放上二天以後也跟石頭一樣硬。
他們當時會相偕去運動,我猜他們一定也會講很多家鄉的事情,我爺爺那時候看起來真的
是快樂多了。
而丁先生在台灣沒有兒女沒有結婚,他一直期待著蔣光頭的家族會帶他們光復大陸,到那
天,就可以光榮的回家鄉見他的妻兒老母,讓他們看看他的空軍勳章--這玩意兒我爺爺
也有,他以前常拿出來讓我們看的,說他以前多會開飛機。
只是後來,丁老先生永遠等不到衣錦還鄉的那一天,孤伶伶的死在自家中,我還是長很大
以後,才突然發現那個篤信蔣光頭的老爺爺怎麼不見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爺爺也變得不愛說話了,也許是年紀大了耳朵已經半聾,也也許是再
也沒有人可以聽懂他們的語言,偶而回去,會見到他在昏暗燈光下喃喃低語,似在對已亡
故半世紀的親人同袍對話,那是個除了裊裊線香以外誰都進不去的遙遠世界。
他活得太長了,而這活得太長,似也成了難以承受之罪,所必須承受的刑罰就是孤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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