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自己的房間
散亂的桌面上有這些東西。
Beatles、Joan Baez的CD。幾天來少數能坐在房間裡打開電腦逛逛網頁看看書時放的
。過往的時光，不屬於我的時代。假性參與革命和愛的年代。
痱子粉。戀人為了怕熱的我夜晚能好好睡特別想出的點子。沒有冷氣的房間，睡前在
身上灑一層痱子粉，清爽舒適。
膠水瓶和筆筒裡的筆倒滿桌面。為了找什麼東西打翻的，一直沒收。
F贈送的摺扇。扇面上用清麗的日本書法寫心經。忘了什麼時候拿出來是為了唸上面我
已經有點遺忘的美麗句子。
杯子。剩下不到八分之一的開水。貓趁我不在時偷喝了幾口。也擱著幾天了。
紅樓夢。不想為了忙亂流失每天讀一點點書的習慣，站在凌亂的書架前卻沒有任何展
開新閱讀的興致。紅樓夢是底限的閱讀，再怎麼樣都還有一本紅樓夢可以維繫生活慣性的
執念。
桌角床邊，戀人出國前托付給我的幾本後殖民理論還在他放下書的原處。一疊半個月
前還鼓舞自己要讀完的班雅明也屈居在旁。有沒有某種寓意埋伏在兩落書之上呢？
草綠黃的床單覆滿貓蜷在上面時附著的貓毛。白瓷磚上也是怵目驚心的毛、小灰塵、
貓抓過的衛生紙屑。
白天流的汗水和黏膩的觸感停在身上不肯離去。頭皮搔癢。腳心有行走留下的臭。
我在挑戰自己對凌亂的極限。
（我到底在等什麼呢？）
像在等待一個必然來臨的雨季。一個儀式。沿著十二樓窗外的月光流進來，我就會中
邪一樣起身把房間洗滌乾淨。淨空。把自己裡面到外面好好浸泡掏洗一次，像把隨身掛著
的水晶鍊定期用粗鹽水浸洗然後懸在窗台上讓月光日光潤過那樣。
然後一切就可以歸零重新開始了即使是個艷陽夏天每天都要悶熱得把自己皺縮直到比
灰塵還小…
生平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是在大學最後一年和同學共同租一層公寓時。小房間，
簡陋的擺設，離搬家前特別買來參考的佈置雜誌好遠好遠。養了一隻白色的波斯貓。剛結
束一段當時自認為刻骨銘心的告白。（套一句告白對象在我對他告白前跟我說過的，當時
是他結束了一段自認刻骨銘心的戀情：以後再也不想喜歡上誰了。）室友們的戀人常來拜
訪，各自關上門，在裡面同樣窄小的空間裡，一雙身體跟一對心靈取暖。我沒有書桌，沒
有完整的床鋪。躺在充當床的墊子上對牆發呆，著迷地在睡前讀鱷魚手記到幾乎可以背誦
吞吞跟拉子告白自己心靈的荒蕪是順遂人生像地毯突然被揭開，底下早已爬滿了蟲。我的
順遂人生沒有孤獨過沒有過只有自己的房間。夜晚小燈在牆面投射巨大的陰影。牆上唯一
的佈置是橫越整面牆的一捲空白相片膠捲。畢業旅行拍掉了整三捲，沒想到莫名的原因，
一張都沒洗出來。我攤在床上丟開鱷魚手記對牆壁掉眼淚。牆面上的空白膠捲是我的預言
嗎？我揭開的地毯會不會再也，回不去了？蟲子密密麻麻爬出爬向我，我站著靜靜讓它們
佔據我。
那段時間我的小小儀式開始逐步展現。我常常睡過最害怕的傍晚時光，直到半夜才醒
來。彼時室友們和他們的戀人都沉沉睡去。打開窗戶有夜晚靜謐的聲音，像氣流一樣在耳
朵裡竄進竄出。我盡量無聲地洗澡，慢慢洗，把自己洗到好乾淨好仔細沒錯過任何一塊皮
膚。潮濕的身體沒乾，趴在地板上慢慢一吋吋用小掃把掃乾淨房間。收起倦怠扔在地上的
成堆衣服，送進洗衣機。用抹布擦眼前所能擦的一切。那時兩歲半的貓咪躺在桌上，露出
懂我在做些什麼及其意義的眼神看我做。結束後通常過了四點，天快亮了。我讓平常很少
開的日光燈白光覆蓋整個房間，乾淨中性的光度好像我又新生了一次。不讀鱷魚手記。（
自從有一次讀了並沒有被角色更悲傷的生命質地引發「其實我的人生還不錯」之感，反而
因而墜落更深後，我就不再讀了。重新翻出鱷魚手記已經是四年後不經意的書架上發現。
）讀異鄉人。讀不會痛的現在也忘了書名的小說們。看天逐漸亮起來，樓下的市場開始人
聲鼎沸。鬆一口氣睡去，慶幸自己再度安全地爬過只有我的黑暗時光。
很久以後，我把那一年視為我首度了解自己必然孤獨的真相發現期。頭一次知道，死
亡比起精神的潰絕，並不那麼可怕。自己被傷害並非因為愛的對象失落，而是清楚認識這
個被拒絕的自己。像賈寶玉要闖進了齡官和賈薔的愛情場景才驚覺自己不是大觀園這個小
世界的核心。時間的流逝不會造就「感情終究會發生」的事實。只有淡然一笑。
現在我還是獨自一人，在並不屬於自己的房間裡，貓背對我睡著了。戀人為了旅行在
時差一小時的遠方。之後他會距離更遠，時差拉長為六小時。遙遠的星球各自轉動著。我
在等，也許夜晚更深邃，月亮變得更遠更潔淨的時候，我會離開自己，把自己洗淨，房間
整理，看很久不曾看的天亮之際，光從暗金到金黃，把淡水河上的小水紋照得又清晰又平
靜。那時候一切就會擁有新秩序，第八百六十次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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