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文] 學霸必須死:萬曆年間的一場數學大亂 (長文)

看板historia作者 (ted)時間7年前 (2017/03/05 02:22), 編輯推噓49(4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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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blog.sina.com.cn/s/blog_561ee4750102wpyl.html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61ee4750102wpzg.html 馬伯庸 第一章 都是學霸惹的禍 大明萬曆年間,南直隸徽州府爆發了一場規模頗大的民間騷亂,震動朝野。有意思的是,這一次騷亂既不是天災所致,也不是盜匪所擾,究其起因,竟是一位學霸做數學題鬧出來的。 這個故事,要從隆慶年間的徽州府說起。 徽州府這個地方人傑地靈,名人輩出,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鄉。其時徽州府下轄一共六縣:歙、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其中歙縣最大,同時它還是附廓縣——也就是說,徽州府治設在該縣之內,與歙縣縣衙同城辦公。 府縣同城,很多府一級的文書檔案,自然就儲存在縣城閣架之內,以便隨時調取勘合。這些關於稅糧戶籍的案牘十分重要,關乎一縣之興衰,可又超級無聊,全是各種枯燥的數字羅列。所以它們常年束之高閣,除了戶房的稅吏之外,根本無人問津。 隆慶三年,忽然有兩道滿是興奮的目光,投向了這些塵封的檔案。 這個人叫帥嘉謨,字禹臣。嚴格來說,他其實不是歙縣人,祖籍湖廣江夏縣,隸屬於徽州境內的新安衛,是個軍戶——不過這出身沒什麼不好,朝中此時有位叫張居正的大人物,也是軍戶出身。 帥嘉謨在文武兩道的表現一般,注定仕途無望。但他在數學方面很有天分,擱到現在,估計是奧數學霸一級的大牛。可惜在大明,可沒多少領域能讓這位理科生一展才華,最好的就業前景,就是做錢糧一道的書吏或者師爺。 不知道純粹是興趣使然,還是想磨練計算能力以便謀一份正業,總之帥嘉謨很沉迷於做數學題。當時沒有教輔和習題集這種邪惡的東西,帥嘉謨一腔做題慾望無處發洩——這簡直太令人髮指了——好在這個苦惱沒持續很久,他很快便發現了一個絕好的題庫: 徽州府歷年來的稅糧賬冊,都存在歙縣。大明稅賦結構向來繁複,徽州又是納稅大戶,賬冊涉及到大量科目之間的折兌均平,正是絕佳的應用題例。 於是在隆慶三年的某一天,帥嘉謨設法接觸到這些官府賬冊。一個學霸就這樣高高興興地——這簡直太令人髮指了——開始做起數學題來。 做著做著,帥嘉謨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 他盤點了各項稅目後注意到,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運庫交納的稅糧中,除正稅之外,還有一筆科目叫做「人丁絲絹」,須以實物繳納,且數額頗大,每年要繳8780匹生絹。 帥嘉謨再往下去查徽州府下屬諸縣的分賬,發現一個驚人的現象:徽州府下轄六縣,其他五縣都沒有「人丁絲絹」這麼一筆賦稅,只有歙縣的賬簿上有一筆支出,數字也是8780匹生絹,但科目卻對不上,叫做「夏稅生絲」。 換句話說,徽州府這筆每年8780匹生絹的稅支,其實全部是由歙縣負擔。 帥嘉謨大為駭異,這可不是小數。為了確保自己沒犯錯,他還特意去查了一下《大明會典》。 《大明會典》是一本工具書,裡面收錄了典章沿革以及各級政府稅賦資料、行政法規,從弘治朝開始,每代都會進行修訂,勉強可當做年鑑來用。 帥嘉謨在《大明會典》裡的徽州府條目下,找到了同樣的納稅記錄。更重要的是,《會典》裡只提及是由徽州府承擔「人丁絲絹」,並無任何字樣表明是歙縣獨自承擔。這說明徽州府的這一筆「人丁絲絹」的稅目,應該是六縣均攤,怎麼可以只壓在歙縣一處呢? 不行,這件事關乎一縣之民生,可不能這麼糊塗下去!必須得挖個水落石出! 就像所有的學霸一樣,帥嘉謨看到眼前出現了難題,不驚反喜,興高采烈地繼續深入挖掘。最終,他在《徽州府志》裡找到一條古早的線索。 徽州這個地方,歸附於洪武爺的時間很早。朱元璋在元至正二十四年稱吳王之後,在徽州實施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元稅,稱為「甲辰法制」。結果年底核查,中書省發現數字有問題,於是在至正二十五年搞了一次「乙巳改制」,很多科目的稅額要重新調整。 結果一查之下,發現歙縣跟此前繳納的夏麥相比,同比差了9700石。於是政府針對歙縣的3646頃輕租田,每畝各加征「夏稅生絲」四錢,以彌補缺額——這就是歙縣「夏稅生絲」的由來。 這個「補欠夏糧」年代太過久遠,看起來和「人丁絲絹」並沒關係。帥嘉謨憑著天才般的直覺,覺得這兩者之間一定有什麼聯繫,於是拿起筆來,粗粗算了一下。 歙縣補的9700石夏麥,按照隆慶時的官方折率,每石折銀3錢,9700石糧食折算成銀子,是2910兩。而每年「人丁絲絹」 補交的生絹折成銀子,每匹七錢,所以8780匹折銀6146兩——嗯,兩個數字似乎沒什麼關聯。 可帥嘉謨到底是個學霸,腦子轉得很快。他很快想到,徽州六縣彼此相鄰,一個縣夏麥歉收,其他五個縣不可能倖免。他再一追查,發現在同一時間,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五縣也虧欠夏糧,一共是10780石,可折銀3234兩。 2910+3234=6144。 這個數字,和「人丁絲絹」只差2兩! 於是,帥嘉謨得出了結論:「在國初,整個徽州府六縣共虧欠夏糧20480石,以「夏稅生絲」為名義補之,折8780匹生絹。在乙巳改制之後,這筆稅不知為何變成了歙縣單獨承擔。」 更慘的是,8780匹生絹是折色稅,要以實物形式繳納。徽州偏偏不養蠶,歙縣的老百姓必須先把糧食賣掉換成銀子,再拿銀子去買生絲,再繳給官府,前後要折兩次,成本非常高。再加上這個8780匹是到庫的數字,還得加上中途運輸成本與損耗。整個折算下來,歙縣人民實際付出的比賬面更多。 若這個說法無誤,歙縣簡直倒霉透了。如果從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改制」開始算起,到隆慶三年……這筆冤枉稅交了兩百多年! 帥嘉謨做事很謹慎,他沒有急著去驚動官府,而是在歙縣摸了一圈底。結果他發現,自己並不是最早發覺有問題的,早在嘉靖十四年,已有兩個歙縣人王相、程鵬發現這個「人丁絲絹」有問題。 他們沒有在徽州府本地抗議,而是越級呈文給了徽州府的上級——應天巡撫,而且還不止一次! 第一次接呈文的是應天巡撫陳克宅、巡按宋茂熙,很快給了批覆,要求徽州府徹查。可是這兩位很快便陞遷轉走,沒人再去追問。接任的巡撫歐陽鐸、巡按游居敬,也接到了同樣的呈文,也給了批覆,要求徽州府召集六縣合議。結果負責此事的官、吏,都是其他五縣出身,敷衍塞責,推諉拖延。 後來王相、程鵬先後莫名去世,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查到這裡,帥嘉謨推開賬冊,做了一個決定:他要第三次呈文,為歙縣討一個公平。最起碼,得八這個稅重新分攤到六縣去,不能讓歙縣獨扛。 這個決心下得並不容易。大明稅賦錯綜複雜,牽涉甚多,連皇上想增減一二都不容易,想憑一介平民的力量刪掉整整一個科目,實在太難。何況如果重新分攤,將意味著其他五縣平白加稅,這個龐大的利益集團一定會拚死阻撓。 到底帥嘉謨是正義感和鄉土情結使然,還是想借此炒作自己?史料不全,我們不好妄自揣測他的動機。無論如何,他立刻採取了行動。 帥嘉謨親自撰寫了一份呈文,詳細地寫明自己的查考過程,然後在隆慶四年的年初,沒有通過徽州府,而是越級呈給了當時的應天府巡按御史劉世會。 在這篇呈文裡,帥嘉謨玩了一個心眼兒,在講述緣由時加了這麼一句話:「緣本府遞年奉戶部勘合,坐取人丁絲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匹,原額六縣均輸,府志可證。」 其實在《徽州府志》裡,只是含糊地記載徽州府或歙縣繳納人丁絲絹多少多少,根本沒有明確說過「原額六縣均輸」的話,更沒有和國初那筆虧欠夏麥聯繫到一起。 帥嘉謨偷偷加了這六個字,是想給上官造成一個既成印象,方便行事——孰不知這一處小小的手腳,後來卻成了聚訟的一個關鍵焦點,這個後頭再說。 除了偷改了原文,帥嘉謨還發動了情感攻勢。他動情地說: 「南京承運庫每年收絲絹20190匹,其中浙江、湖廣這種產絲大區,才繳納8501匹;應天十三府,只要繳2905匹。我們徽州府根本不養蠶,卻要負擔8780匹。當地民眾只能賣了糧食,折成銀子,從浙江等地回購,這兩道手續,讓成本翻倍,苦不堪言。更何況,這筆負擔若是六縣分攤,還能勉強忍受,現在是歙縣一縣承擔——這一縣之稅,比浙江、湖廣兩司都高,這根本不合理啊!」 這是帥嘉謨玩的一個統計學小花招。因為大明稅制,不是統收統解,一個地方往往要向數處交稅。 浙江、湖廣等地的絲絹稅,不止解往南京承運庫,還有很大一部分送往太倉銀庫、丙字庫等。從萬曆年間的稅收記錄來看,浙江的絲絹稅總額高達十三萬匹,湖廣總額兩萬七千匹,都遠超歙縣。 帥嘉謨不談總數,單單拿出南京承運庫作比較,就為了顯得歙縣格外悲慘。這個手段絕妙在於,這些數字都是真實的,全經得起查證,只是比較方式上稍做手腳,立刻顯出卓然效果——歙縣本身的負擔確實沉重不假,但被帥嘉謨這麼一比較,立刻變得慘絕人寰,讀之觸目驚心。 這真是只有學霸才能玩出手段。 除了在史料和統計學上做手腳之外,帥嘉謨還準備第三張牌:政治牌。 他在呈文的第一句話是這麼寫的:「天下之遺,貴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則焉。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歟,懇乞均平。」 短短一句話,先後兩次出現「均平」一詞。 這是有深刻用意的。 在隆慶年間,江南正在推行一條編法,即日後的一條鞭法。這個稅改政策的雛形始於嘉靖十年,從四十年開始到隆慶年,逐漸在稅負最重的南直隸地區進行試驗。它提出的口號恰好是:「均平賦役,蘇解民困。」 所以帥嘉謨兩次「均平」,是為了把這次稅賦爭議,拔高到響應國家政策的高度。 從深層次來講,一條編法的核心要旨,是合併田賦、徭役,取消米麥之外的實物稅,統一改為折收銀兩。所以帥嘉謨在呈文中反覆強調「人丁絲絹」 是折色實物稅,繳納十分麻煩,亟需調整,這又和中央改革精神緊緊地掛上了鉤。 只要此事能借到國策的東風,便能引起應天巡撫的格外關注。高層一關注,這事就好辦了。 尤其是現任的應天巡撫,對一條編政策的推行很下力氣。只要他肯表態,這事就成了一半,不,一大半。帥嘉謨之所以有這個底氣,是因為這位巡撫太有名氣,遠非尋常官員可比——姓海名瑞,號剛峰……不必多說了吧? 其實真要較起真來,帥嘉謨此舉屬於強行拔高。 因為這次「人丁絲絹」 爭議的核心,是稅負歸屬,到底歙縣單出還是六縣一起出?至於實物折算,只是一個次要問題,跟一條鞭法關係不大。 這就好比咱倆為吃飯買單起了爭執。誰出這頓飯錢,才是爭執的重點,至於這錢是支付寶微信還是現金,並不重要。等警察來了,我喊一嗓子:「民警同志,為了響應國家鼓勵線上支付的號召,你給評評理,這頓飯錢該誰出?」 ——哪兒跟哪兒呀! 但在帥嘉謨的妙筆之下,這個邏輯錯誤被巧妙地掩蓋起來,非但不傻,反而顯得煌煌正氣,高度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挾海瑞以懾徽州,這就是帥嘉謨的用意。 除了這些,帥嘉謨還準備了第四張牌——貼心的解決方案。 他深諳官僚秉性,知道他們最不耐煩的,就是下面的人爭吵卻又拿不出辦法。所以在呈文的最後,他急上峰之所急,十分貼心地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要麼按照《大明會典》的原則,六縣按照人丁分攤;要麼按照《徽州府志》,六縣按照田地分攤,折麥再折銀再折絲。 看,方案我都給您做好了,您硃筆批准便是,多體貼。 無論上級選擇按人頭統計還是按田地統計,歙縣都能減少至少一半負擔。 不得不說,帥嘉謨的這一篇呈文,當真是訴狀傑作。開頭借了朝廷大勢的東風,立意高遠,中間數字翔實,論據確鑿,層層推論極有說服力,篇尾不忘煽情,描繪歙縣人民生活有多艱辛,訴於情感層面。文字、邏輯上玩的小花招層出不窮,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生生把節奏給帶起來了。 關於帥嘉謨的職業,史無明載,徽州其他五縣罵他是個奸滑訟棍。從這份訴狀來看,若非狀師大手,還真是寫不出來這等文字。 這一篇雄文遞上去以後,效果立竿見影,不光驚動了巡按劉世會,果然連應天巡撫海瑞都表示關注。 隆慶四年二月初十日,海瑞給出批示:「仰府查議報奪。」 意思是我很重視,你們好好查清楚。隨後巡按劉世會做出了更詳細的指示:請徽州府召集六縣負責官吏、鄉紳、耆老等民眾代表,就這件事進行查證合議。 應天巡撫與應天巡按都是徽州府的上級,前者主管地方政務,後者主管糾察發奸,哪個徽州府都惹不起。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書,一看撫、按兩院都下文了,先一哆嗦,再一看,落款還有海剛峰的大名,沒敢耽擱,立刻發牌催促六縣派員過來商議。 海瑞的大名,果然名不虛傳。 誰知道,就在這節骨眼上,發生了一樁意外。 隆慶四年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兩院批示發出後的第十五天。海瑞突然調職,改任南京糧儲。 海瑞為何突然從應天巡撫任上離職,這是另外一篇好大文章,這裡按下不表。總之,徽州這攤事兒,海剛峰是顧不上管了。 海瑞是帥嘉謨最大的倚仗。他突然調任,讓「人丁絲絹」案子陡然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儘管巡按劉世會還在,儘管知府還在,可是沒了海剛峰當主心骨,他們可不願意去觸這個霉頭。 要知道,他們要面對的,是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 帥嘉謨的主張,對歙縣有利,但對其他五縣可是徹頭徹尾的壞消息。一旦議成,他們平白要多交不少賦稅。因此對這個提案,無論是五縣籍的官員、胥吏和當地鄉紳百姓都堅決反對。這一股民意,就算是應天撫、按也不得不有所顧慮。 而從徽州知府的立場來看呢?無論「人丁絲絹」在六縣怎麼分配,對府裡來說都沒區別,只要每年湊夠8780匹生絹給南京就好。這筆絲絹稅如果不改,局勢平靜如初,最多歙縣抱怨兩句——反正你們交了兩百多年了,祖宗成法,還是不要變啦;若是支持帥嘉謨的主張,把賦稅均攤到六縣,徽州府得不到半分好處,反而還平白引起其他五縣騷動,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 徽州府會怎麼選擇,不問可知。 這也是為什麼,帥嘉謨當初要越級去向兩院呈文,想靠海筆架的威名硬壓。因為他在本地,根本得不到支持。 現在海瑞離開,倚仗已去,整個事情立刻推不下去了。 應天巡按在二月十四日指示六縣合議,徽州府隨即也發牌催促。但下面卻毫無反應,恍若未聞。別說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五縣,就連苦主歙縣,居然也悄無聲息。 帥嘉謨一打聽才知道。歙縣知縣房寰正趕上丁憂,縣務無人署理。其他五縣的知縣,則宣稱要忙著準備朝覲事宜,因循停閣,不辦公了。 明代從洪武十八年開始,規定地方官員逢辰、戊、丑、未年——也就是每隔三年——要進京朝覲一次,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察。這對官員來說,是一件大事。 但問題是,隆慶四年為庚午,隆慶五年為辛未,明年才是朝覲之年。你今年二月份就開始停閣不辦公了? 而且還不是一位,是五位知縣都這麼回答。 很明顯,五縣已經商量好了,對這次合議採取消極不合作的態度,儘量拖延下去,拖到黃,拖到忘,拖到無疾而終,然後就天下太平了。歙縣在嘉靖朝的兩次申訴,不就是這麼被拖沒的麼? 於是,從應天巡按批示之日起,地方上拖了足足兩個月時間。一直到了四月十八日,才有績溪縣慢吞吞地回了一封申文——至於其他四縣,乾脆連回應都懶得回應。 這份績溪縣的申文,是以本縣教諭楊存禮的名義提交的,還有幾個縣中耆老的連署。由教諭出面,也從一個側面反映績溪的態度——這無關錢糧,根本是人品問題! 比起帥嘉謨那篇雄文,這份申文的乾貨不多,但刀筆暗藏機鋒,也十分厲害。 一開頭,楊教諭先喊了一句政治口號——估計是被帥嘉謨擠兌的,不喊不行——「為懇恩遵國典、據府志,均賦救偏,以蘇困苦事。」 然後畫風陡然一變,先大罵帥嘉謨「變亂國製,罔上虐下」,是個「假公挾私」的無恥訟棍,又罵當年嘉靖年呈文的程鵬、王相是刁民。 罵了半天,楊教諭終於說到了主題。首先他承認了帥嘉謨的發現,如今的「人丁絲絹」,確實就是國初的「夏稅生絲」。但他解釋說,根據府志記載,當年朝廷發現歙縣虧欠夏麥9700石,責成他們補交夏稅生絲,一共8780匹給南京承運庫。所以這是歙縣自己的鍋,跟其他縣沒關係。 然後他又說,這筆稅款,交了一百七十多年,從來沒人抗議過。嘉靖十四年,兩個歙縣刁民程鵬、王相去告刁狀, 當時的徽州知府馮世雍主持過一次調查,甚至還去巡院查過版籍,結論是「人丁絲絹」就該歙縣單獨交。此後三十多年,也風平浪靜。誰知道又冒出一個訟棍帥嘉謨,無視組織決定,又要興風作浪。 楊教諭的這個辯駁,實在是毫無道理。 帥嘉謨已經算得很清楚了。按照隆慶年間的折率,8780匹生絲,換算成麥子是20480石,跟歙縣拖欠的9700石根本對不上。即使按洪武年間的折率,也不可能差那麼多。楊教諭到底是文科生,沒算明白這筆賬。 不過技術細節無關宏旨,因為文科生最擅長的,是抒情。 楊教諭動情地寫道:「我們績溪,一共才方圓二十四里,土地貧瘠,民眾貧苦,每年丁糧才七百石不到;他們歙縣方圓二百二十四里,每年丁糧得六萬多石。哪有把上縣的負擔轉嫁給下縣的道理?」 他哭訴完之後,別有深意地加了一句:「照舊定納,庶免小民激變之憂,官民兩便。」 楊教諭前面那些話,都是廢話,真正的文眼,在這裡。 這句話雖然謙卑,卻隱隱帶著威脅,反著讀,意思就成了:如果您如果不照原樣徵稅,難免會引起民變,到那個時候,可就官民兩不便了喲。 這句話非常狠,一下就打中了徽州府的要害。 要知道,這個威脅,雖然出自績溪代表之口,其實背後是五縣的共識。也就意味著,如果此事不令他們滿意,將會是整個徽州府閤府大亂。明年就是朝覲考察年,青天大老爺,您自個兒掂量著辦吧。 楊教諭這一手玩得很有分寸。如果五縣一起威脅鬧事,跡同謀反,就過線了。現在四縣不吭聲,推出最小的績溪在前頭說話,績溪人口太少,怎麼鬧,也絕對上升不到謀反的地步。這樣一來,既委婉而隱晦地把威脅傳達到,又給知府留出了足夠的面子,方便日後轉圜。 都說民怕官,可若是民鬧得太厲害,官也怕民。雙方保持著默契的均勢,誰也不會踰越那條底線。 所以我大明地方官員一向的治政思路,以維穩為主,不出事為最佳,至於講不講道理還在其次。下頭老百姓們也明白這個邏輯,所以碰到什麼糾紛,甭管有理沒理,先嚷嚷一陣,總不會吃虧。鬧大了,官府為了息事寧人,往往法不責眾,按鬧分配。 更何況這事根本不觸及到官府根本利益,鬧上一鬧,官府自然會對那頭兒施加壓力 你看,這就是文科學霸解決問題的思路。楊教諭根本不屑去查證什麼「人丁絲絹」的技術細節,數字不重要,邏輯不重要,官老爺的仕途和安定團結才是解決問題的發力點。 果然,徽州府一看這篇申文,心領神會,不再催促合議。在幾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中,這件事慢慢地,不再有人提起,眼看就要黃… 當事人帥嘉謨一看,急了,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豈能無疾而終?問題的癥結,到底在哪裡? 從這裡,就能看出文理思路的差別了。 楊教諭的申文不提業務對錯,只談官員仕途泰否。而帥嘉謨沒讀出申文這一層機鋒,一廂情願地認為,之所以徽州府不願推進,是整件事還說得不夠清楚——這是典型的技術人員思考方式。 他順著這個思路,重新考慮了一下,發現之前的呈文裡,確實有一處很模糊。 國初六縣均輸的「夏稅生絲」,就是如今歙縣獨輸的「人丁絲絹」,這個沒問題。那麼,「夏稅生絲」這個科目,又是怎麼被改成「人丁絲絹」的呢? 搞清楚這個關鍵節點,真相便可呼之慾出。 帥嘉謨挽起袖子,又撲入到浩如煙海的案牘文書裡去。他要在這積存了兩百年六縣檔案的大海裡,找出那根關鍵的針來。 這次的調查,持續了數月之久。皇天不負有心人,居然被帥嘉謨真的找到了線索: 奧妙,出自徵稅科目上。 帥嘉謨翻出了歷代戶部給徽州的勘合——類似於對賬單——上面寫的很明白:「坐取徽州人丁絲絹」 也就是說,南京承運庫要徽州征發的科目,是「人丁絲絹」,而且沒有指明由哪個縣單獨交納,一般應該默認是六縣均攤。 而帥嘉謨再去查徽州府發給六縣的催繳文書,卻發現「人丁絲絹」這個科目沒了。只有在歙縣的交稅科目裡,多了一個「夏稅生絲」。 於是,這其中的手腳,就很清楚了 徽州府在向歙縣徵稅時,用的名目是「夏稅生絲」。恰好歙縣確實有一筆國初欠麥的「夏稅生絲」 科目, 因此地方並不覺有異。等這筆稅收上來以後。徽州府向上遞解時,又從「夏稅生絲」抽出應有的數目,劃歸「人丁絲絹」之下。 這樣一來,「人丁絲絹」這只鳩,就這麼堂而皇之地佔了「夏稅生絲」的巢。原本六縣均攤的稅負,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成了歙縣獨扛。可憐歙縣百姓不知內情,辛辛苦苦交稅,卻不知道供養的其實是六縣負擔。 做這個手腳的人,絕對是個高手。他既熟知國初錢糧掌故,又精通案牘流程,巧妙地利用歙縣補交夏麥的這個科目,移花接木,混淆視聽,玩了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繳稅這種事,一旦形成了慣例成法,就會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很難改變。就這樣,歙縣一氣養了近兩百年「人丁絲絹」,而不自知。 帥嘉謨一拍桌子,這必然是有徽州府戶房的書手從中舞弊! 這個猜測,並非是憑空臆測。 在大明的體制裡,地方官員流轉頻繁,一個職位上坐幾年就走了。而那些地方庶務——比如錢糧刑名之類——則被專業的胥吏所把持。這些人都是本地土著,職務世代相傳,又掌握著專業技能,外人根本弄不明白,上下其手的空間很大。 尤其是錢糧一道,更是重災區,小吏們有各種手段可以顛倒乾坤。手段高超的書手,甚至能「使連阡陌者空無籍,無立錐之家籍輒盈鄢」,你說這得多牛逼。嘉靖年間的一位官員霍與瑕,就曾無奈地寫道:「各縣各戶房糧科,年年派糧,時時作弊。」可見當時基層之混亂。 所以這一招鳩佔鵲巢,一定是當年的經手小吏在賬簿上做了手腳,才讓歙縣蒙受不白之冤! 事不宜遲,帥嘉謨迅速又寫了一篇呈文,簡單描述了一下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知道,吏目向來世代相繼,如果徹底掀出來,很可能會得罪一大批人,所以他對於成因,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先年不知弊由何作」。 人,可以不追究,畢竟過去快兩百年了;事,做錯了,卻得撥亂反正。 同時帥嘉謨還提出另外一個重要論據:「人丁絲絹」明明是人頭稅,那應該就是按人口收取。單獨讓歙縣交納,難道其他五個縣一個人都沒有嗎? 隆慶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帥嘉謨正式把這篇呈文提交徽州府,滿懷期待能夠「俯賜決議,申詳改正」。 應該說,這次的呈文比上一次更有說服力,新提出的兩個證據也都很合理。可是報告遞上去,卻毫無動靜。徽州府這次乾脆連回覆都沒有,置若罔聞。 帥嘉謨到底是數學學霸,在探究人心方面不及文科學霸楊教諭。他不明白徽州知府的冷漠,是出於維穩和仕途,跟技術性問題無關。帥嘉謨把一個戰略性錯誤當成了戰術性錯誤,一味鑽牛角尖去查考細節,等於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換了其他人,大概就認命了,可是帥嘉謨卻沒有退縮。這個耿直的boy意識到從徽州府和應天兩院都得不到支持,遂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進京上訪! 我找你們領導去! 這裡要特別插一句。帥嘉謨的這個行為,在別的地方可能驚世駭俗,但在徽州,還真不算出奇事。 徽州這個地方,民風剽悍。這個「剽悍」不是說他們好打架,而是說徽州人好打官司。 中國老百姓一般都有逃避打官司的傾向,愛打官司的人,會被當成「刁民」。地方官考評,也以「涉訟事少」作為民風淳樸的標準之一。但徽州人的做派,和如今美國人很相似,動輒興訟,有事沒事就喜歡對簿公堂,時人形容為「事起渺怒,訟乃蔓延」,並用了一個特別精闢的詞來總結——健訟。 大量的訴訟,讓徽州盛產精通法律條文的狀師、訟師,打起官司來唇槍舌劍,在訴狀上經常互相攻伐,精彩紛呈。每一任徽州主官,都覺得本屆「刁民」太多,對此頭疼萬分,以難治而聞名。 這民風不是明代才培養出來的,早在南宋時,徽州出身的朱熹就無奈地評價本鄉人:「其俗難以以力服,而易以理勝。」 所以帥嘉謨在本地打不成官司,毅然赴京上告,這個做法,很徽州。 帥嘉謨抵達京城以後幹了什麼,沒有資料記載。但從各種官府文件透露的細節能推測出,他應該是先去找了都察院一位姓宋的御史,求遞陳情狀子。 這是個明智的決定。以帥嘉謨的身份,想直接找戶部高官申訴很難,但搭上一個言官就容易多了。都察院十三道監察御史,職責稽查六部百司之失,一向喜歡採集民意,風聞奏事,找他們管用。 不過他沒走彈劾的路子。對京官來說,這事太小,又不涉及中樞官員,專門上書彈劾意思不大;帥嘉謨也不想跟地方政府徹底撕破臉。 他所求的,只要能得朝廷一個態度,批幾句話,就夠了。 隆慶五年的六月初二,帥嘉謨的呈文終於被宋御史遞交上去,並很快轉發給戶部。同隨呈文過去的,還有一段都察院的批語:「典有所遵,賦當均派,合從抄出酌行。」 意思是,要求應該遵守法典,均攤賦稅至六縣,請戶部酌情辦理。 這個批語,正是帥嘉謨夢寐以求的結論。 戶部接到這道文書,加了一句:「候本處巡按衙門題」,轉發給應天巡撫和巡按,讓他們酌情辦理。 這個態度略有些敷衍,類似於現在的「請有關部門接洽」。但對帥嘉謨來說,這個結果已經很滿意了。戶部只要表露出要調查的態度,他就可以拿去當令箭去推動應天兩院啟動調查。 接下來,他只要趕回徽州,等著配合上峰調查就夠了。帥嘉謨高高興興地離開京城,踏上了返鄉之旅。 他不知道,此時一道死亡威脅的陰影,已經悄然籠罩在他的頭頂。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五縣明面上雖然對「人丁絲絹」一事反應淡漠,但私下裡卻十分重視。京官之中,也不乏來自五縣籍貫者。帥嘉謨在京城的舉動,他們瞭解得很清楚。 整件事的癥結,就是這個新安衛的訟師!沒他上躥下跳,就天下太平了 要不……就把他幹掉算了? 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嘉靖年間,那兩個糾纏「人丁絲絹」的歙縣刁民程鵬、王相,最後也是莫名身死收場。奈何橋上,不差這一個人。 帥嘉謨在歸途中,果然遭遇一場絕大的危險,全靠好運氣才僥倖逃脫。具體這是什麼危險,是誰指使的,沒有記載流傳下來。但帥嘉謨真是被嚇破了膽,敵人這是動了殺心。他壓根不敢回徽州,攜帶家人逃回了老家湖廣江夏縣避禍。 帥嘉謨這一逃,讓好不容易啟動調查的絲絹案,陷入停滯——提告的苦主都沒了,還怎麼查?於是在各方敷衍之下,終於讓這件事再度沉寂下去。至於朝廷戶部,日理萬機,不可能一直盯著徽州這個小地方。 整個隆慶五年,毫無動靜。 到了隆慶六年,也毫無動靜。 在這一年,隆慶帝終於駕崩,萬曆即位。再然後,張居正排除掉了一切政敵,成為首輔,整個大明邁進了萬曆新時代。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整個大明都忙著適應這位新首輔的執政風格。至於絲絹案和那個躲去原籍不敢回來的數學學霸,已經徹底被人遺忘,再沒人提起過。就連帥嘉謨本人,也心灰意冷,銷聲匿跡,不敢再去爭辯什麼。 整個故事,似乎就這麼結束了。 可一進入萬曆三年的年初,已沉寂數年的徽州絲絹案,似乎被什麼力量激發,突兀地掀起一陣巨大的波瀾,把整個徽州六縣都捲入亂流…… 第二章 六縣大辯論 萬曆三年三月初九,徽州知府崔孔昕突然向歙縣發下一道牌面,要求緝拿帥嘉謨。 緝拿令是這麼寫的:「今照帥嘉謨,既能具詞呈告撫按,必為有力之家,有謀之輩,何為捏作在外,屢提不到。中間必有主使之者,擬合行提。為此,仰縣官吏速究帥嘉謨有無妻子兄弟,是否在外,此輩奸惡,漸不可長,設法緝拿解府,從重問擬,庶足以警余奸奸,毋得遲違。」 這道牌面的語氣殺氣騰騰,卻又讓人感到有點氣急敗壞。尤其是緝拿帥嘉謨的罪名,更是莫名其妙: 你帥嘉謨有本事去兩院告狀,怎麼沒本事留下來配合調查?一直躲在外頭,一定非奸即惡! 這實在是有點不講道理。帥嘉謨外出避禍,可不是自己情願的。何況戶部隆慶四年下的文,事隔四年,徽州府這才想起來指責別人「屢提不到」,這反射神經未免也太慢了。 這個罪名,一看就是欲加之罪,倉促擬成。從字裡行間,能感受到徽州府濃濃的焦慮。似乎有什麼大事要發生,迫使他們不得不加快行動。 這份急就的緝拿令,很快下發到了歙縣。知縣姚學閔倒是沒耽誤,立刻安排人手聯合執法——因為帥嘉謨是軍戶,隸屬新安衛,所以這事必須跟衛所協調。 半個月以後,也就是三月二十四日,歙縣總算逮到帥家的一個親戚,叫帥貴。一問方知,帥嘉謨帶著老婆孩子,一直躲在江夏縣沒回來過,只留下帥貴看家。 知縣姚學閔迅速把這個情況回報徽州府,然後還特意加了一句:「無憑拘解。」 意思是,想抓他,就得跨省執法,我們歙縣可沒辦法。 歙縣在捉拿帥嘉謨這件事上,一點也不熱心,畢竟帥嘉謨是在為本縣利益奔走。徽州府對此心知肚明,可也不能說什麼,只好先把帥貴拘押了事。 沒想到,這事才過了幾天,到了四月初十,徽州府忽然接到一封呈文,署名正是帥嘉謨。 在這篇呈文裡,帥嘉謨舊事重提,先把關於「人丁絲絹」的前因後果重述一遍,然後回顧了各級各屆領導對此事的批示。緊接著,他解釋了一下自己的行蹤:「回途遇害,羈縻遠避,未申情欵 。」 帥嘉謨並沒說這危險是什麼,也沒提是誰主使。但既然他不敢回徽州,那兇手從何而來,昭然若揭。這一句指控,真是綿裡藏針。 當然,對於徽州府,帥嘉謨的態度還是很誠懇的:「今奉爺台仁恩催議,千里奔歸,伏乞作主,憐憫偏苦,洞察奸弊。」——這句話,是針對徽州府「屢提不到」的回應。 在呈文的最後,帥嘉謨又提出了一項新證據:「順天八府,也有人丁絲絹這個稅種,皆為諸縣分攤,沒有例外。」 這個雖非決定性證據,但卻是一個強而有力的旁證。 看來他在江夏縣這幾年,根本沒有心灰意冷,仍舊在孜孜不倦地搜尋證據,還把視野擴散到了全國範圍。 不過帥嘉謨提交這一篇呈文的時間,相當蹊蹺。 徽州府的緝拿令三月初九才發,到了三月二十四日,歙縣才搞清楚帥嘉謨的下落。即使他們立刻派人趕往江夏通風報信,送到也得四月初了。 而到了四月初十,帥嘉謨的呈文,就已經送到了徽州知府的案頭。 徽州到江夏路途遙遠,帥嘉謨又不可能使用官驛八百里加急。報信往返加上撰寫呈文,只用了十七天時間,這……未免也太效率了吧? 除非,這封呈文,帥嘉謨早就準備好了。 除非徽州府的動向,歙縣早就已經向他通報了。 從種種蛛絲馬跡能感覺到,帥嘉謨和歙縣之間,早在暗中密切聯絡,而且他們在策劃一個很大的動作。 無論如何,帥嘉謨的再度出現,讓徽州府鬆了一口氣。兩天之後,四月十二月,徽州知府崔孔昕撤銷了緝拿的命令,把帥嘉謨呈文迫不及待地轉發給歙縣,說有人向本府投訴人丁絲絹案,你們好好詳查一下。 比起上一次的敷衍態度,徽州府這回態度積極得可怕,大概是嗅到空氣裡什麼味道了吧? 但這個安排實在古怪。按道理,這事應該是六縣合議,拿出個章程。你現在不通知其他五縣,讓歙縣先去詳查,豈不等若是讓原告自己去審犯人嗎? 沒想到,歙縣比徽州府還積極。詳查文書發出三天之後,歙縣的申文竟然就發回徽州府,洋洋灑灑好長一篇。 這篇申文,出自知縣姚學閔之手,代表了整個歙縣官方的態度。申文的標題氣勢十足:「歙縣為蔑制蔑悖典,射害殃民,懇恩遵照《會典》,均平絹賦,以蘇偏困事。」 姚學閔的申文,簡單來說就是兩點:「第一,《大明會典》記載徽州府輸「人丁絲絹」8780匹,從來沒提過讓歙縣單獨交;2 「人丁絲絹」被人篡改成了「夏稅生絲」,以致五縣之稅,落到了歙縣頭上。 這篇申文,基本就是複製帥嘉謨之前的論點。唯一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下民上書,這一次卻是知縣大人親自背書,不光背書,還要赤膊上陣。 此前帥嘉謨也提過戶房舞弊之事,可他不敢把話說得太明白,只能隱晦表示。而姚學閔卻根本不用顧慮,直接撕破了臉皮,指著戶房那些書吏的鼻子開罵。 知縣大人說了:之所以會有「人丁絲絹」改成「夏稅生絲」的篡改?是出自徽州府戶房糧科的書吏之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呢?因為徽州府的戶房,一直以來,都是由五縣胥吏把持,世頂名缺,從來沒有出過歙縣籍的糧官,當然只能是歙縣挨欺負了。 姚學閔甚至還披露了一段秘辛:「縣裡的老者說過,當年要交「人丁絲絹」的時候,徽州府的戶房書吏們各自都有私心,不願意讓自己家鄉受苦,就偷偷對歙縣說,現在上頭催促得緊,五縣一時籌措不出,不如你們先墊上,回頭五縣再補給歙縣。歙縣當時沒有正印官,就這麼認下來了。沒想到戶房翻臉不認人,不承認有這麼回事,導致此稅成了歙縣的既成事實。」 這故事真的假的,沒法查證,反正姚學閔說了,這是「父老相傳」。 你說姚學閔一介知縣,怎麼突然像磕了藥的關二哥一樣生猛?謎底就在申文裡的一串人名。 為了壯大聲勢,姚學閔找了本地的一批鄉宦聯署。這些鄉宦都是退下來的本籍官員,雖然無權,但在當地仍舊擁有著絕大的影響力,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巨大力量。 看看這份聯署名單的前幾名吧: 汪尚寧,歙縣竦口人,進士,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 汪道昆,歙縣千秋裡人,進士,官至兵部左侍郎。而且他文名極盛,和王世貞並稱南北兩司馬,「後五子」之一。(順便說一句,後人在猜測《金瓶梅》的作者,汪道昆也是懷疑對象之一,可見這人的實力。) 江珍,歙縣南人,進士,官至貴州左布政使。 方弘靜,歙縣南人,進士,官至南京戶部右侍郎。 程大賓,歙縣槐塘人,進士,歷任南吏部考功主事,廣西副使、滇南學正。 曹樓,歙縣雄村人,進士,官至江西右參政。 江東之,歙縣江村人。此時他還沒進士出身,要到後年才考中。再後來,他以御史身份首先向馮保開炮,也是萬曆朝中一個名人。 要說徽州,真是人傑地靈的學問之鄉,底蘊深厚。區區一個歙縣,隨隨便便就拽出六、七位還在世的高官助陣,個個身份顯赫,地位不凡,簡直就是全明星隊,別人眼睛都要閃瞎了。 順便悄悄說一句,歙縣還出過一個大人物,不過他的工作和前面幾位不太一樣,主要事業都放在海上。若有他聯署,估計徽州府就直接跪了——此人姓汪名直,又名五峰。 扯遠了。 鄉宦、鄉紳,這都是地方上的中堅力量,他們個個都有深厚背景,不是在官場上聯繫廣泛,就是在當地民眾裡擁有巨大影響力。從政治動力學的角度來看,地方與官府博弈之時,他們是極為重要的砝碼。 有他們背書,這份申文的份量之重,可想而知。 從聯署名單就能知道,歙縣這次突開重炮,絕對是籌謀已久。從徽州府發文到歙縣回覆,一共就三天,若是臨時準備,哪裡來得及? 歙縣一定是早早就開始籌劃,就等著突發奇襲,打五縣個措手不及。 可是,歙縣哪來的膽氣,把所有的矛盾都擺到檯面上跟五縣打對台?就算有鄉宦聯署,也不至於這麼直白大膽吧?難道背後有撐腰的? 很快,撐腰的親自來了。 五月十日,應天巡按鮑希賢下文給徽州府,說歙縣申文干係重大,必須仔細地檢閱會典、府志、賦役等文件,會同五縣通查,一有結果,立刻上報。 注意,此前包括海瑞在內,歷屆江寧撫、按兩院給的批覆,都是「仰府查議報奪」,沒太多傾向性,就算催促六縣合議,也是不急不忙。 但鮑希賢這次的口氣,卻明顯偏向歙縣,反覆強調這次五縣通查,一定得查出一個結果來。而且鮑希賢不是直接在徽州府的上文做批覆,而是讓兵備道發出憲牌。 所謂兵備道,是指大明中後期在地方上負責整飭兵務的機構。它雖有軍方色彩,可行政上卻歸按察使管,一般由按察司副使兼任。所以兵備道也算是監司職官,有受理訴訟的職能,同時亦可算作按察使麾下的一支武裝力量,必要時可彈壓地方。 徽州附近的兵備道,全稱叫做「應、安、徽、寧、池、太六處兵備道」,簡稱徽寧兵備道,嘉靖年間一度裁撤,在隆慶六年才復設,兵備副使是馮叔吉。由這個部門發出憲牌,是暗示徽州府,這次別再用「恐生民亂」當理由了。真鬧起來,兵備副使手下可不只有文吏。 如此旗幟鮮明的表態,說明應天巡按,是站在歙縣這邊,他就是歙縣的膽氣。 可是,這應天巡按是吃飽了撐的?平白無故突然翻出舊賬,把平靜的徽州局面重新掀動起來?這不是官場大忌嗎? 對,這是官場大忌,但大忌一共有兩條:第二條是避免無事生非,第一條則是,別忤逆上司。後者的優先級,高於前者。 為何連應天巡按這種級別的高官,都赤膊上陣?真正的答案,就隱藏在徽州府轉發帥嘉謨呈文給六縣的公文抬頭裡。 按照公文要求,徽州府在轉發時,需要把此前各級主管部門對「絲絹事件的批示,都一一附在前頭。從這些信息中,能看出文牘流轉的蛛絲馬跡。 原來在萬曆三年年初,戶部已經發了一道文書,責問徽州:喂,之前不是下文讓你們查「人丁絲絹」的事兒麼?到底查的如何了? 看到這份文書,徽州府先懵了一下,然後才想起來。隆慶五年,帥嘉謨進京告狀,曾經促使戶部下一道文,催促徽州府查勘。不過後來因為帥嘉謨失蹤,緊接著趕上皇上駕崩,徽州府以為上頭把這事給忘了,也就擱置不理。 誰知道,事隔四年,戶部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來這碼子事了,來文催促。 不光催促,而且這回旗幟鮮明地支持歙縣的主張。 戶部在公文裡說:「轉行該府從公查勘,前項人丁絲絹起自何年,因何專派歙縣。其各縣有無別項錢糧相抵,如無相抵,今應作何議處。」 這段話雖然還是疑問口氣,但其實已經給出了結論:歙縣的稅賦肯定有問題,所要搞清楚的,無非是何時開始,以及怎麼攤回到其他各縣。 上頭顯出了明確的傾向性,這件事的性質便截然不同。所以徽州府心急火燎去找帥嘉謨,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這還不是答案——應天撫按鮑希賢幹嘛也心急火燎? 戶部不是應天巡按的上級,兩邊根本不在一條線上。徽州府怕,巡按可不會怕,若他有心不理睬,戶部也沒轍。 應天巡按到底在怕什麼? 答案,還是在那份戶部的責問文書裡。 前面說了,公文格式有要求,要把所有流轉過程和領導批示都寫清楚。在這份文書裡,清楚地寫明了流轉過程:「奉聖旨,戶部知道,欽此欽遵,抄出到部,送司。 」 也就是說,此事不是戶部推動,而是來自於聖上的旨意。不過萬曆皇帝那會兒還小,所以這個「奉聖旨」,其實是內閣代擬,更準確地說,是代表了首輔張居正的意思。 驚動了這麼一位大神,你說應天巡按慌不慌? 首輔出手很有講究,沒有明確表達出什麼傾向。可這些官場老油條,誰不是文牘高手,誰讀不出其中的潛台詞?於是從萬曆三年初開始,從戶部到應天巡按再到徽州府、歙縣,全都心急火燎地翻出舊檔案,找回老證人,近乎瘋狂地把整個絲絹重新推動起來。 張居正為何如此,咱們暫且按下不表。單說歙縣知縣陳學閔上書之後,上有應天巡按、兵備副使支援,中有徽州府默許,下有鄉宦明星隊搖旗吶喊,一時之間,氣勢如虹。 此前一直是帥嘉謨單槍匹馬,獨闖敵陣。這回則是數路大軍集結一處,擺明車馬要與五縣做正面決戰。怪不得歙縣申文寫得氣壯山河,底氣十足。 接下來,就看五縣怎麼接招了。 五月十日兵道憲牌發出,五月十四徽州府便轉發給五縣,催促他們前來合議。算上公文在路上走的時間,徽州府幾乎是一收到,立刻轉發。 面對這一次蓄謀已久的突襲,其他五縣一時間懵了。這事不是早黃了嗎?什麼時候又鬧得這麼大了?直到敵人的大軍打到城門下,五縣方才如夢初醒。這次好像味道不對,看來不能像上一次一樣裝聾作啞了,必須得有所反擊才成。 最先做出反應的,是婺源縣。這是僅次於歙縣的大縣,實力位居五縣之首,更是朱熹老夫子的故鄉。知縣吳管五月十五日接文,在五月二十二日即發回申文,算得上是神速了。 可惜速度雖快,質量卻很糙。這篇申文的論點,和當年績溪楊教諭一樣,指稱歙縣虧欠夏麥9700石,被罰補交夏稅生絲8780匹,歷年輸送,與其他五縣無關。至於「人丁生絹」,那是南京承運庫的事兒。 這個論點破綻很大,無甚新意。不過這也沒辦法,一共只有幾天時間,吳管再有才,也不可能跟帥嘉謨精心準備了幾年的證據相匹敵。 不過吳管到底也非庸人,他後來官至給事中,說明頭腦很好使。他在申文裡,還提出了一個四兩撥千斤的方案: 查閱黃冊。 黃冊是朝廷重要的賦稅檔案,上面征派賦役,都要依據黃冊來施行。它是第一手資料,最具權威。 吳管的邏輯是:如果《大明會典》和府志記載無誤的話,那麼在黃冊的原始記錄裡,一定會有相應記載。後者的可信度要高於前者。只要去查黃冊檔案,自然知道誰對誰錯。 按照規定,黃冊會抄送數份,本縣本府都有保存,還要抄送南京戶部留底。你可以說本縣本府存的黃冊可能會被篡改,但南京戶部的留底,絕對是準確的,一查便知真偽。 吳管此舉,獨闢蹊徑,給解決紛爭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除此之外,他也效仿歙縣,拉來了本縣的一批名人助威。雖然陣勢不如歙縣顯赫,卻也有四位進士出身的致仕高官壓陣——徽州太牛了,只是轄下兩縣,就能拽出這麼多名人。 三天之後的五月二十五日,績溪縣也加入戰團,同樣也是知縣陳嘉策領銜。 有了婺源爭取時間,績溪縣準備得更加充分。知縣陳嘉策選擇了另外一個辯駁策略,把突破口放在了「獨征生絲」之上。 帥嘉謨當初有一個質疑:徽州一共六縣,為何獨獨在歙縣徵收生絲?這根本不合理,所以一定是六縣均輸。他還舉了很多例子,比如常州府進貢茶葉,《會典》裡就寫明「征於宜興縣」;寧國府進攻木瓜,也寫明由宣城縣專輸。所以如果朝廷單獨在歙縣徵收生絲,《會典》一定會明確寫出來。 陳嘉策針對這個質疑,羅列了一大堆反例:蘇、常獨征白米;寧、太獨征牧馬;績溪獨征皇木。這些在《會典》裡也沒專門寫出來啊。松江府的綠豆,只由華亭一縣徵收,上海縣不必去管;安府的藥材,只由山陽縣徵收,睢、贛兩縣就不用交;金華府的麻地,只征武藝縣,至於絲、紗二項,則從湯溪征發,其他縣不必交納。這些單征的項目,《會典》裡也沒提啊。 列完這一大堆,陳嘉策表示,一府獨征一類物資於某縣,實屬平常,《會典》不可能面面俱到,寫的那麼詳細。所以帥嘉謨的質疑,純屬見識太少,毫無道理。 哦,對了,績溪作為六縣中最小的一縣,手裡沒有活著的進士,只好翻箱倒櫃,請出了三位舉人聯署。 婺源、績溪兩縣打起頭陣。到了六月十三日,休寧,祁門兩縣終於也有了回應。 休寧的知縣陳履,應該也是個數學學霸。他準備了將近一個月,兵強馬壯,索性拋開那些彎彎繞繞,挺槍直刺歙縣的核心要害——數字。 歙縣或帥嘉謨最核心的質疑,在於兩項稅賦的數字不符。 歙縣「夏稅生絲」補麥9700石,折生絹只有4千多匹;而每年歙縣卻要交納「人丁絲絹」8780匹。多交的4千匹,一定是本該其他五縣負擔。 關於這個質疑,陳履給出了自己的調查結果: 他發現,在乙巳更制中,行中書省除了查獲歙縣虧欠夏麥9700石之外,還在其下轄的登瀛、明德兩鄉,重新清查出一部分拋荒的桑園田地,加上抄沒程輝祥、葉忠兩個大地主的田地。這些土地,都重新丈量造冊,然後重新計算徵稅。 虧欠夏麥 拋荒桑園田地 抄沒田地,這三項加在一起。歙縣新增的賦稅一共是生絲10974.3斤。每24兩生絲,折絹一匹,所以總數正好是8779匹整,與「人丁絲絹」數字相符,所以這就是歙縣的稅。 在洪武十年、二十四年、永樂十年、成化十八年,對這筆賦稅的數額都有調整。到了弘治十四年,朝廷把生絲折絹的比率,從24兩調整到了20兩,但定額8779匹,卻沒有改動過。 陳履的第二槍,紮在了物產上。 帥嘉謨曾提出,歙縣明明不產絲,為什麼要以生絲為賦稅折色呢? 陳履考察了一下,發現歙縣下轄的登瀛、明德、仁禮、永豐、孝悌、滾繡、下鄉幾個鄉里,本來是有桑園的,而其他五縣則從來沒有過。顯然,生絲曾經是歙縣的特產土貢。 雖然歙縣現在不養蠶,得去外地買絲,但當年它明明是有自產的。換句話說,這是物產變遷所導致的歷史遺留問題,還是你們歙縣自己的鍋。 《府志》上為何沒提歙縣原本有桑這件事?很簡單,因為《徽州府志》是歙縣籍的官員帶頭修的,他們當然得摻私貨啊! 陳履的第三槍,刺中了帥嘉謨抱住不放的《大明會典》。 為什麼在《大明會典》的記載裡,只寫「人丁絲絹」征於徽州府,沒寫征於歙縣?陳履的解釋就三個字——沒必要。會典是從布政使這一級進行記錄,沒必要記載到縣這麼詳細。更何況每一府都有自己的情況,拿外府的例子來質疑本府,根本荒唐。 陳履的回答,是目前為止五縣反擊中最犀利的一個。三槍紮下去,槍槍見血,就是帥嘉謨當面辯論,恐怕也會非常棘手。 相比之下,同一天交作業的祁門縣,申文寫得極其乏味,無非老生常談加哭窮而已。沒辦法,因為祁門當時的知縣開缺,申文是由縣丞劉守德代理回答。 又過了一個多月,七月二十一日,姍姍來遲的黟縣終於把最後一篇申文交了上去。 前面有吳管、陳嘉策、陳履三員大將坐鎮,黟縣知縣陳正謨就顯得輕鬆多了。在申文裡,他心不在焉地重複了一遍前幾位知縣的意見,然後說了句略帶萌感的風涼話:「歙縣那麼大,就算減了絲絹稅,也不過是大江之上去掉一條船而已;我們黟縣現在超級超級窮,再加哪怕一點點賦稅,那就和久病之人吃了烏頭一樣,根本扛不住呢!」 於是在萬曆三年的徽州,我們可以看到一番如同神魔小說般的情景:五大知縣和一個縣丞騰空而起,紛紛祭出法寶與神通,在徽州府衙上空肆意互噴,口述四濺。 神仙們打架的動靜太大,結果當地民眾全都被驚動了。田賦一事,對百姓來說最敏感不過,他們一聽,立刻坐不住了。贏了還好,萬一知縣輸了怎麼辦?咱們不就平白要加稅了嗎? 這可不行,得出把力,把聲勢搞得越大越好!一時之間,六縣民眾摩拳擦掌,紛紛投身到這一場大辯論中來。 說實話,從道理上來說,五縣明顯佔據優勢,歙縣幾乎每一個論點,都被駁斥了。 可是,自從六縣老百姓們參與進來以後,人一多,局勢就和網上吵架一樣:比的不再是邏輯與論據,而是髒話、排比句和在線時間。 六縣的人開始互相辯論,辯論成了嘲諷,嘲諷成了怒罵,甚至還會演變成鬥毆。他們在街上吵,在官道上吵,在商舖前吵,最後還要去衙門裡吵。 徽州風俗一向健訟,百姓一碰到問題,第一個反應就是上訪告狀。可是徽州府如今一腦門子官司,沒法調停這個糾紛。於是六縣民眾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更上一級的政府機構。 在接下來的半年裡,整個應天官場可真是熱鬧非凡。有歙縣的老百姓去找兵備道告狀;有婺源縣的不平士人,去應天巡撫那告狀;有績溪士民跑到江寧巡按那訴苦。只要和徽州事務沾邊的衙門,幾乎被他們騷擾了一個遍。兩院、兵道的衙署前面門庭若市,告狀的比送禮的人還多。 面對這種窘境,兩院一臉黑線,徽州難治,果然名不虛傳。他們除了連連下文催促徽州府趕緊拿出個結論,還在文書裡反覆強調:「仍禁諭士民不必紛紛告擾」——可見上級主管部門真是被騷擾得不輕。 可結論哪兒那麼容易拿出來啊?或者說,徽州府哪敢拿出結論來啊?如今爭議已經不只在官方層面,連民間都爭吵不休,甚至已經因為這個導致了幾起跨縣鬥毆。眼見著六縣民怨不斷在蓄積,誰敢去戳破? 眼看僵局要演變成亂局,到了萬曆三年的年底,十二月初一,絲絹風波的始作俑者帥嘉謨終於再度出手。 帥嘉謨手裡並沒有什麼新的證據,不過他把之前的所有資料統合起來,給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裡,國初朝廷向徽州征派人丁絲絹8780匹,均攤六縣。結果徽州府戶房小吏是五縣人,遂哄騙歙縣先墊上。等到歙縣應承下來之後,戶房又把這筆稅賦篡入「夏稅生絲」的科目裡。從此以後,徽州在歙縣徵收「夏稅生絲」,向上交納「人丁絲絹」,瞞天過海兩百年。 對於吳管、陳履、陳嘉策三個人的反駁,帥嘉謨卻未置一詞。 這篇呈文,很快由徽州府轉發到了五縣。五縣立刻暴跳如雷,合著我們的質疑他一條都沒答,純粹在自說自話,哪有這麼辯論的。 五縣不單幹了,正式宣佈組團,合著發了一篇《五邑民人訴辯妄奏揭帖》。他們懶得多費唇舌,核心意思就一條,即是此前婺源知縣吳管的提議:「伏乞查明,洪武十四年初造黃冊,如系六縣公賦,甘派無詞;如系歙縣額科,乞嚴將帥嘉謨等正法治罪!」 咱們去查黃冊的原始記錄,是不是,證據說話!如果不是,你丫就洗乾淨等著判刑吧! 歙縣不甘示弱,立刻回帖嘲諷:「節蒙牌提各縣丁畝文冊並取有無何項錢糧相抵回文, 豈各縣抗違不回,延捱會計,歙苦無伸申,懇恩差人守提,早賜均攤歸結。」 你們自己都不肯把縣裡的檔案拿出來對賬,百般拖延,還好意思提查黃冊的事? 然後兩邊嗷的一聲,又撲到一起撕巴起來…… 眼看這局面即將失控,應天巡撫宋儀望趕緊寫信提醒徽州府:「歙民積憤已久,五縣紛爭亦力,示以均平之情,酌以通融之法,雖有偏心,無可復置私喙矣。」 此前一直是巡按鮑希賢在活躍,宋儀望沒表現出什麼傾向性。可現在徽州很可能釀成民亂,他不得不出手。這封信的話裡話外,透著一股「別講道理了,和和稀泥,趕緊把這事平了」的憂慮。 於是上下的壓力,全壓到了倒霉的徽州府身上。 徽州府怒了,不帶這麼欺負人的。我過不好年,你們誰也別想過好! 萬曆三年十二月十九日,距離過年只有半個月不到。徽州府給五縣下達了一封催提牌面,態度前所未有地嚴厲:「將該縣人丁田畝數目文冊一併,星火申報,毋徒執詞混擾,致礙轉奪,此系至緊事理,難容延緩,如違,提究該吏不貸。」 看得出來,徽州府是真急眼了…… 結果等到十二月二十五日,婺源知縣吳管再一次披掛上陣,殺奔出來。算算日子,恐怕他是沒時間置辦年貨了。 吳管這一次出手,背後得到了五縣高人們的支持,威力奇大,狠狠地拍到了帥嘉謨的死穴之上。 第一。帥嘉謨說「人丁絲絹」和「夏稅生絲」折算出的數字不對。 他算錯了! 乙巳更科,是在當年四月一日發生。歙縣一共虧欠9766石9斗3升6勺——這個數字估計是一個處女座查出來的——所以針對本縣輕租民田3646頃,每畝額外征發四錢生絲。這筆賦稅,在洪武年間正式記入黃冊檔案。 而按照當時的折率,生絲1兩折麥7升。歙縣虧補的9766石9斗3升6勺麥子,補生絲9041斤,算下來正好是7升麥子補絲1兩。完全對得上。 你不是數學學霸嗎?那我就在你最得意的領域,把你擊敗,一口氣把數字精確到勺。 吳管還順嘴嘲諷了一句:這事兒帥嘉謨你怎麼能拿銀子來算?國初到現在,銀錢匯率變化太大,根本無法做參考。就你這腦子,還敢自稱學霸? 第二。帥嘉謨說,《大明會典》記載徽州府徵收「人丁絲絹」8780匹,沒說具體由哪個縣交,那麼當然是六縣均攤,否則該註明是歙縣獨輸。 他弄錯了! 此前陳履已經舉了不少反例,這次吳管準備了更充分的彈藥: 他亮出了一個決定性的證據:浙江的「夏稅絲綿」,是從杭州等八府徵收,溫、台、處三府不用繳。但《會典》裡卻只寫浙江布政司征「夏稅絲綿」——情況和徽州府一樣。 為什麼不註明杭州等八府呢? 因為這是《會典》的寫作原則:在直隸,言府而不言縣;在各布政司,則言省而不言府。如果事事註明,縣縣寫清,《會典》得多厚啊? 再說帥嘉謨舉的那兩個例子:常州府茶葉註明產自宜興、寧國府木瓜註明產自宣城——謝謝,那是特產貢品好麼!當然要單獨註明,跟田賦根本不是一碼事。 打臉啪啪啪! 第三,帥嘉謨曾經提出一個理論:歙縣虧欠夏麥的同時,其他五縣也虧欠,六縣虧欠的總額,恰好與人丁絲絹的稅額對得上。 他算錯了! 吳管對這個疑點,也做了十分深入的調查。 已巳更科之前。歙縣產麥19632石,產米17688石;婺源產麥8315石,產米8315石。次年歙縣產麥虧欠的同時,婺源產麥8000石,確實虧欠300石麥,但是大米卻豐收了,遠比8315石要高,所以根本不需要補麥,自然更不需要轉嫁到歙縣頭上。 所以你們歙縣自己的鍋,別往我們身上甩。 第四,帥嘉謨指控說戶房的五縣籍小吏偷偷篡改稅收科目,哄騙歙縣。 吳管對這個質疑,簡單回覆了一句:「歙縣長官又不是傻逼,就算歙縣長官傻逼,老百姓也不傻。這麼大的稅額,要真金白銀往外掏,哪裡是改改數字就能瞞過去?」 說完這個,他又不陰不陽地補了一句:「現在的戶部尚書殷正茂,也是你們歙縣的喲。」 潛台詞的意思是,你說把持戶房的人會徇私偏幫本鄉,那把持戶部的堂官吶?豈不更會徇私嘍?」 吳管提到的這個殷正茂,來歷可不簡單。他是歙縣人,當年巡撫廣西,跟俞大猷聯手平定了韋銀豹的叛亂;總督兩廣軍務時,擊破了打著「倭寇」旗號的海寇,光復了惠州、潮州兩地,可謂戰功纍纍,官至兵部尚書。所以這是個深通軍務的老炮,此時正好改擢為戶部尚書。 歙縣以殷正茂為朝中的強援,吳管特意提這麼一句,就是為了化勁敵為話柄,為以後的抗議埋下伏筆。 在文章末尾,吳管又一次強調了一次此前五縣揭帖的要求:盡快查詢洪武十四年冊籍,搞清楚怎麼回事。」 如果是辯論賽的話,這篇申文基本上已經可以奠定勝局,有理有據,無從辯駁。 可惜現實並不是辯論賽。 績溪申文發出兩天以後,帥嘉謨沒來,反而是歙縣知縣陳學閔拍馬而至——此時已經是十二月二十七日,看來他們家也沒空置辦年貨了。 不過這回陳學閔沒有大馬金刀跟吳管力拚,反而施展出了纏鬥功夫,顧左右而言他。 「我們歙縣的稅負,實在是太重了。大老爺請看,徽州的四司銀16212兩,歙縣要負擔5361兩,其他五縣共負10851兩。磚料銀708兩,歙縣負擔234兩,其他五縣共負473兩。軍需銀12215兩,歙縣負擔4032兩,他五縣共負8183兩。」 「這些都屬於正稅之外的雜稅, 歙縣負擔了徽州的三分之一,負擔已經沉重無比。你們怎麼忍心把「人丁絲絹」又砸在我們頭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吳管的犀利攻勢,幾乎擊潰了歙縣的每一個論點,從道理這個層面,已經沒什麼好辯的了。陳學閔不得不採取守勢,不再正面搏殺,改打感情牌。 不過事情總算有那麼一點進展。在申文結尾,陳學閔也同意,應該盡快調查黃冊,找到原始記錄。 這份申文,並沒有立刻得到回應。沒辦法,你們兩位吵著吵著就到了年根兒,好歹讓別人過個年吧? 於是爭吵幾方各自回家,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個大年。一直到萬曆四年的二月,戰火才重新燃燒起來。祁門、績溪、休寧、黟縣相繼回覆,他們的態度很鮮明,支持婺源縣的意見,催促盡快開查黃冊。 與此同時,五縣又拋出一枚大炸彈。 他們把自己縣內的土地檔案翻出來,合編了一部《五邑查明絲絹緣由呈詞》。這篇呈詞很枯燥,但是相當有殺傷力。裡面是每一縣從已巳更制後繳納的賦稅定額與增減之變,極為詳盡。 因為原文既長又繁瑣,姑且貼出其中一縣的賦稅報表,讓大家看看效果。 休寧縣: 原額夏稅麥八千九百九十九石四斗五升二合二勺,秋糧米一萬八百四十九石 八斗七升八合六勺。改科多麥九百九十三石二斗二升一合八勺,該銀二百一十四 兩八錢五分一釐三毫。加米一萬一千八百五十一石四斗八升八合,該銀五千七百 四十七兩九錢七分一釐七毫。麥米共銀六千六十二兩八錢二分三釐。該縣國初錢 糧當歙三分之二,今照數平抵外,比歙多銀一千二百六十八兩七錢三分五釐,歙將何者相抵。 到了這個地步,就是拿大數據砸人了。 注意看最後一句:「歙將何者相抵?」 每一縣的報表結尾,都會加這麼一句,意思是我們的賦稅清清楚楚,你們歙縣哪個稅目相抵了? 每張報表重複一遍,一共重複了五次,好似合唱一般,形同五次咄咄逼人的質問:「歙將何者相抵?」 是文一放出,懂行的都知道歙縣大事不妙。歙縣也覺得這個實在難以回應,立刻辯稱這是各縣自己修的,未必準確,還得看朝廷黃冊才能定奪! 於是,雙方經過將近半年的大辯論,慢慢地把焦點集中到了黃冊上。一切,交由黃冊定奪。 萬曆四年四月,歙縣和其他五縣幾乎同時上書,正式要求調取洪武十四年黃冊。頭大如斗的徽州府從善如流,在五月十八日正式向南京戶部提出申請調閱。 黃冊是朝廷的重要檔案,存放在南京的後湖——也就是玄武湖——的庫房,不能隨便調取。想查詢,必須要南京戶部批准。 不過在這之前,歙縣其實早已經偷偷派人去南京,暗搓搓地想搶個先機,不料戶部直接給他踢了回來,理由是「越申」,他們只受理府一級的申請。休寧縣、婺源縣也偷偷派人去過,被戶部以同樣的理由踢回。 雖然三縣都未得逞,但也可見彼此在水面下的鬥爭,有多麼激烈。 這次徽州府出面申請,南京戶部終於批准。徽州府趕緊組織了一支調查團,由歙縣縣丞、婺源縣縣丞 、休寧縣學訓導組成,準備開赴南京查閱。 應天巡撫宋儀望是個老江湖,他有點擔心就算查了黃冊,徽州人恐怕還是會糾纏不清,無論對哪邊有利,另外一邊一定會大鬧特鬧。為了避免這些麻煩事,宋儀望特意委派了太平府推官劉垓、寧國府推官史元熙,再加上徽州府推官舒邦儒——他是江西余干人——以中立第三方的身份,加入到審閱黃冊的隊伍中來。 為了防止出現可能的騷亂,宋儀望還指示徽州府,把諸縣帶頭鬧事的幾個人先控制起來。去年六縣大辯論的時候,除了幾位知縣唇槍舌劍之外,民間議論紛紛,湧現了幾個意見領袖。這些意見領袖在縣裡影響很大,要麼為本縣搖旗助威,要麼頻繁越級上書上訪上告,還隨時會向老百姓們通報最新進度。百姓聞勝則喜,聞敗則怨,完全被這些自媒體控制了輿論。 在宋儀望看來,下面的民怨都是被這些大V忽悠起來的。眼看查閱黃冊在際,可不能讓這些人生出變數,先關一陣再說! 於是連同帥嘉謨在內,還有五縣的黃棠、程文昌、汪福髙、吳敏仕、胡國用等蹦抯F害的意見領袖,被盡數控制起來——不過帥嘉謨很快被釋放,因為他作為首倡之人,也必須得趕赴南京。 消弭了這個變數之後,徽州府調查團於萬曆四年七月十三動身,於七月二十三日晚抵達南京。二十六日,調查團向戶部投文,次日得到召見。戶部尚書勉勵了他們一番,說「二百年黃冊,豈有可改易之理,各自安心。」 然後派了一個王給事中、一個許主事予以協助。 不過這兩位一聽調查團的請求,都面露難色,說時間這麼久了,可未必查得到啊。調查團急了,我們大老遠過來,就為了看一眼,無論如何還請協助。 八月初二,調查團終於進入後湖,見到了夢寐以求的黃冊。緊接著,他們眼前一黑。 從洪武十四年至今的徽州府黃冊,足足裝滿了二十個書架,光是搬運工人就得一百五十人。調查團一共就三個人,外加一個編外的帥嘉謨,估計查完得八月底了。 關鍵他們還不許自己動手,得由王給事中、許主事兩位官員查找抄錄,再把抄件發給他們,效率非常低下。 那還能怎麼辦?查唄!他們幾個撅著屁股,開始吭哧吭哧地翻起故紙堆來。 這些可憐孩子沒料到,就在他們辛苦工作的同時,徽州府又出事了。 八月十四日,歙縣一個叫許一純的生員, 突然上書徽州府,提出了一個新理論:「黃冊的記錄,並沒那麼不可靠!因為那都是本地人所修,想要篡改實在太容易了。而《大明會典》是朝廷修的,更具有權威性。如果黃冊跟《會典》矛盾,應該要以後者為準。」 這一下子,五縣輿論嘩然。在他們看來,這個主張實在荒唐。黃冊是國初朝廷派員監修,當地人怎麼可能篡改,而《會典》是資料彙編,二手資料怎麼跟原始資料比可信度? 不用問,這是歙縣知道黃冊查詢結果對自己不利,所以開始造勢了! 五縣毫不含糊,立刻具文反擊,兩邊的話越說越難聽。你罵我「罔上規避,侮文蔑法亂政」 ,我罵你「五縣奸刁,妄行捏奏」,甚至還有中二百姓跑到按察分司門口,哭著要求「懇天作主,剿虎安民。」——這是恨不得把對方當土匪給剿了。 結果正如宋儀望所擔心的那樣,憤青關了一批,又來一批,割都割不完。在他們的煽動下,諸縣立刻又沸騰起來,局勢又一次大亂。倒霉催的徽州府一面四處安撫,一面催促南京那邊,盡快拿出一個結果才好。 這一等,就等到了九月中旬。調查團終於完成了工作,整理出一份從洪武十四年到隆慶六年的黃冊抄件。 隨之而來的,還有帥嘉謨的一份報告。 真相即將揭曉。 第三章 稀泥中的暴亂 在這份調查報告裡,帥嘉謨說,洪武十四年造的黃冊,缺損甚多,尤其是最關鍵的「乙巳更制」以及當年四月一日改科的記錄,完全丟失。 簡單來說四個字:記錄沒了。 啊?沒了? 沒了! 從徽州六縣到應天兩院,所有人的褲子都脫了,指望著黃冊來主持公道。現在你告訴我,檔案丟失,死無對證?那怎麼辦? 帥嘉謨對此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拋出一句話: 「切思《會典》乃祖宗立法垂統之憲章,黃冊乃民間遵文攢造之圖籍……豈奸反指府志黃冊為成法,而妄奏藐《會典》、部劄為私書。」 從乙巳年改科到洪武十四年造冊,前後差了十七年。很有可能五縣改竄黃冊、府志在先,造冊在後,不足為信。既然朝廷存的黃冊原始記錄已經沒有了,所以大家相信《會典》就好,不要去信府志、黃冊啦。 得,事情轉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 說實話,帥嘉謨這個主張,實在強詞奪理。彙編怎麼可能比原始記錄還權威?無非是《會典》對歙縣有利,所以他才死死賴住這一點,沒理也要辯個三分。 消息傳回徽州,給本來就激烈的輿論潑上了一勺滾油。徽州府當地論壇一片嘩然,直接炸版。各縣大V沒法講道理了,直接改成人身攻擊,污言穢語,什麼都潑上來了。六縣氣氛緊張,幾乎到了要開戰的邊緣。 鬧到後來,連遠在北京的戶部都看不下去了,特意下了一道和稀泥的文,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在這份公文開頭,戶部自己承認:「本部若徑依歙縣之奏,則五縣不從;若徑依五縣之奏,則歙縣不從,告訐日增,終非事體。」 那麼怎麼解決呢?還是我給你們出了一個解決方案吧。 戶部的方案是這樣的: 由戶部和應天撫、按,提供一個徽州府的部額和府額(即每年解送南京和留徽州府的稅額)。然後請徽州府統計六縣丁糧,加上存留本折麥米、官府辦公費以及各項雜稅,總算總除,平均一下。如果把那8780匹生絹算進去,而數字均平的話,說明絲絹稅是歙縣分內的;如果數字不均平,說明生絹是額外多出來的,就不該歙縣獨負。 戶部給的這個複雜算法,似乎有些無理。六縣人口、田地均不相同,不同等級的田地,賦稅額度和內容也不相同,這麼大筆一劃,均平折算,未免太簡單粗暴了。 戶部有的是精算高手,怎麼會提出這麼一個糊塗點子? 奧妙就在「均平」二字,這已經是這個詞第二次進入到我們的視野裡了。 上一次還是在隆慶年,帥嘉謨用這個詞,成功地響應了國家號召,引起了海瑞的注意。而這一次,戶部用了這個詞,自然也有用意——因為當朝首輔張居正大人,正在醞釀把一條鞭法推廣至全國。 雖然真正開始著手統計田畝,要等到萬曆六年,正式推行全國更要等到萬曆九年。但在萬曆四年這會兒,各種前期準備工作已經逐步開展,戶部作為執行部門,自然對此最為敏感。 在戶部看來,徽州為什麼會起糾紛?是因為稅種太雜太亂,什麼「人丁絲絹」、什麼」夏稅生絲」、什麼「虧欠夏麥」,這麼多科目夾纏不清,一會兒交生絲,一會兒交夏麥,亂七八糟,折算複雜,正是舊稅制的弊端,不出問題才怪。 如果能重新統計出徽州府的丁糧田畝之數,再把所有稅賦合併,兩下一除,均攤下去,再折成銀子,這事就算徹底解決了。這個思路,恰好就是一條鞭法的核心內容之一:把所有的正稅雜稅都合併起來,歸於田地,計畝統一徵收銀兩。 所以那些複雜的算法,根本不是為瞭解決歷史遺留問題,而是為以後推行一條鞭法做準備的。 這個方案看似麻煩,其實戶部的思路很清晰:在舊稅法的框架下,徽州的絲絹爭議是沒有辦法解決的。黃冊已佚,賦稅來源已成無頭官司,兩邊各執一詞,誰也不肯退讓。所以正確的做法,是快刀斬亂麻,把歷史遺留問題全數切割,重新洗牌改成新稅法,問題自然消弭。 擱置歷史爭議,推行均平賦役之法。這個方案高屋建瓴,用意深刻,只有從全國一盤棋的高度去思考,才能想得出來。 這不禁讓我們想到一件往事:徽州絲絹案在隆慶五年本已歸為沉寂,到了萬曆三年,正是因為首輔大人突兀而離奇地舊事重提,這才讓徽州府心急火燎,重新激化此案。 再聯想到這個戶部的方案,會不會從一開始,這就是首輔大人為了推行新政所謀劃的一步棋呢? 戶部的這個方案發到徽州,徽州知府都快氣哭了。本來六縣都快打出腦漿子了,你們戶部非但不解決,還添亂。可這是上頭的指示,怠慢不得,徽州府只好硬著頭皮開始了艱苦的磨算。 徽州府整整花了一個月時間,總算趕在十月結束前,把整個六縣的賦稅捋了一遍。與此同時,戶部、應天地方的稅吏,也完成了部額與府額的梳理。兩邊數字加在一起總算通除,很快就拿出了一個結果。 徽州府每年該收取的賦稅,夏稅秋糧總計折銀70944兩,這個是要上繳國家的正稅,雷打不動。在這之外,徽州府還要收取軍需、四司、磚料、丁田、均徭、均費六項均平銀,總計57129兩。 這裡要特別說明一下,所謂均平銀,指的是嘉靖年間出現在江南的一種役法改革。 大明百姓除了要繳納田賦之外,還要負擔徭役,無償為各級政府提供勞力服務。百姓最怕的,就是徭役,不僅要給官府白幹不說,還得自備糧食衣物,自家田裡還少掉一個勞動力,這麼一來一去,負擔猶在田賦之上。 均平銀,就是讓官府計算每年需要的徭役總數,把人力成本折算成銀兩,讓老百姓按丁口繳銀。需要力役時,官府就從這筆銀子裡撥款僱傭人手。 這樣一來,老百姓交錢代役,不必親自趕去,哪怕多交點錢,至少不耽誤自家農時。政府也很高興,僱人幹活,工作效率更高,還解決就業;而且攤役折銀,也減少了大量的工作量,更容易統計管理,一舉三得。 這個做法最早出現於浙江,經過數年試行,頗受歡迎,於是江南各府都紛紛這麼搞。後來的一條鞭法的核心改革要點之一,正是這個折役入銀。 徽州府此時也每年編列均平銀,各縣分攤統收,再分配到各個用途名目下。 比如軍需銀是協餉當地駐軍,四司銀是衙門日常雜役費用,磚料銀是公共設施修葺費用,等等等等。所以這個均平銀,可以不嚴謹地把它當成官府的辦公預算。 接下來的計算,就很簡單了。 在萬曆三年,徽州府確定的比例,是每一口人丁,需交納均平銀0.0774兩,謂之丁口折銀。丁口折銀乘上六縣在籍人丁數量,可以輕易得出六縣應該繳納的均平銀稅額。 再用這個數字,減去六縣實際繳納的均平銀數字,如果數字是正的,說明該縣比規定少交了稅;數字是負的,說明該縣比規定多交了稅。 徽州府根據這個均平算法,提交了一份磨算報告。報告顯示:六縣之中,歙縣多交2657兩,休寧多交1639兩。婺源少交989兩,祁門少交217兩,黟縣少交了1262兩,績溪少交了1827兩。 結論是:「所奏絲絹委在均平數外,原無抵補,但當時獨派歙縣,竟莫知其何因。」 語氣很曖昧,態度卻很清楚:「人丁絲絹」這筆賦稅當初到底怎麼來的,不必深究。但現在均平之下,再讓歙縣獨輸,是不合理的。 說白了,這筆絲絹稅,還得六縣一起分攤。只不過這次,有了充足的理論依據。 消息傳到徽州,五縣嘩然,群情激憤。憤怒的群眾一想,徽州府哪有這種豹子膽,肯定是上頭的奸臣徇私枉法,對了!戶部尚書殷正茂,正是歙縣人,不用問,丫肯定暗中做了手腳,逼著徽州府偏幫本鄉。 一時之間,整個徽州府除歙縣外,對堂堂尚書大人罵聲不絕。有說殷正茂「知虧無解,藉手戶科條陳事例,遂藉以逞私臆」,有的痛斥均平之法「不論源流、不論肥瘠、一概通融混派,借均平之名,為變亂之計」,還有的連整個戶部都罵上了:「以戶部私計而市私恩, 以尚書大臣而變亂成法」 。什麼難聽的話都有,不知殷正茂在北京,打了多少個噴嚏。 民間罵聲滔滔,官面上卻得繼續解決問題。 根據那份徽州府磨算報告,歙縣負擔了額外稅賦,必須予以減輕。但具體如何操作,還得由地方上具體商量。 不過這事,可不能讓六縣自己定,那非打出人命來不可。 巡撫宋儀望行事穩重,把這事委託給了當初調查黃冊時的三位監督官員:太平府推官劉垓、寧國府推官史元熙,、徽州府推官舒邦儒。 萬曆四年十一月初八,三位官員齊聚徽州之外的太平府,在巡撫都院的主持下,很快討論出一個解決方案。 首先明確一個原則:絲絹稅,是肯定不能取消。 我大明富有四海,稅項一向是加派容易取消難。(其實哪朝都是這樣)除非是地方上遭遇了極慘重的天災,朝廷才會給予蠲免,且還要規定一個年限。絲絹稅既然交了兩百多年,已是成法,倘若輕易撤銷,各地紛紛效仿,如之奈何? 上頭其實不在乎你這仨棗倆棗,關鍵是關乎朝廷體面,先例不能擅開。所以名義上,絲絹稅絕不能動,但實際上可以從別處找補。 這個方案就是在這個思路下出爐的: 「人丁絲絹」繼續由歙縣獨交,8780匹絲絹折合白銀6145兩。歙縣在四司銀、磚料銀、軍需銀等雜派均平銀中,減免5260兩,由其他五縣按比例分攤補足。 這個太平府方案的本質,就是把人丁絲絹稅轉移到了均平銀上,歙縣那邊多交,這邊少交,缺額的部分,讓五縣以補交的名義均攤。 這時就能體現出一條鞭法的好處了,賦、役皆能折算成銀子,互相合併沖抵非常方便,可以輕而易舉將田賦稅額轉嫁到役銀科目上去。 唯一的問題是,它換湯不換藥啊。 五縣本來一分錢都不用出,現在卻要替歙縣補五千多兩銀子,這和歙縣原來主張六縣均攤人丁絲絹稅,並沒有任何區別,就是換了個收稅的科目而已。 這個方案報到徽寧兵備副使馮叔吉那裡,不出意外地被駁回了。 徽寧兵備道是應天巡按的下轄機構,除了整飭兵備之外,也有一部分司法職能。現如今撫、按兩院不方便太早發表意見,就只好讓他頂到前頭。 馮叔吉認為,沖抵均平銀這個方式沒問題,但數字實在太難看了。根據磨算報告,歙縣多交了2657兩均平銀麼?那減免5260兩到底是怎麼算出來的? 再者說,休寧縣的均平銀也多交了1639兩,歙縣可以減免,為什麼休寧沒得到減免,反而也要和其他四縣一起承擔新的負擔?如果按照這個方案,休寧縣多交的1639兩非但沒減免,還得從5260兩再承擔一部分。 如此算下來,均平銀總額不減反增,無形之中,徽州府的辦公預算增加了——喂,知道你們習慣從中牟利,但是別做得這麼明顯好麼…… 馮叔吉大筆一揮,推出了一個折衷方案:把5260兩改成了3300兩。這樣一來,總計6145兩銀子的絲絹稅,實際上歙縣和其他五縣分別負擔2845兩和3300兩。 這個方案是個典型和稀泥的思路:忘掉黃冊與《會典》吧,忘掉當年這稅的由來吧,歷史問題宜粗不宜細。反正現在大家各退一步,各自吃了小虧,這事就算完了,都別鬧了。 這時候,已然到了萬曆四年的年根兒。過年期間,諸事停滯。等過完萬曆五年的正月,這個方案才報到戶部,請尚書殷正茂酌定。 對於馮叔吉的這個方案,殷正茂十分贊同,連批了三句話:「其名尤正,其言尤順,其事尤易。」 滿意之情,溢於言表。隨後他安排了一番,在四月五日正式上書。此事本來就是首輔安排的,自然批覆起來毫無滯澀。四月七日,這個方案得到了皇帝的正式批准,頒下聖旨。 聖旨下發戶部,戶部再往下發,一級一級傳到徽州府,已經是萬曆五年的六月初七了。 整個六縣的反應,截然不同。 歙縣人民的反應是:「我靠!」 他們本來的主張,正是要求絲絹稅由六縣均攤,這個分配方案可謂正中下懷。從此以後,他們頭上的賦稅,少掉了三千多兩銀子。從隆慶四年到萬曆五年,八年抗戰,終於大獲全勝! 其他五縣,則是:「我靠!」 望著聖旨呆若木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們的抗辯白說了?黃冊白查了?道理白講了?歙縣每一條主張,都被我們駁得體無完膚,結果戶部一句「均平」,就全給抹掉了? 五縣明明已經提出了極為有力的證據,講道理,可就因為歙縣這麼一鬧,他們反而成了最後的贏家。 對於這個太平府分配方案,五縣嗤之以鼻。保留一個「人丁絲絹」的虛名空殼,換成「均平銀」的名目就想糊弄我們?最後還不是要六縣均攤負擔!婺源有一位鄉宦如此譏諷道:「這是朝三暮四之術,拿咱們當猴子耍呢。」 一時之間,五縣群議洶洶,無不義憤填膺,幾乎跟開了鍋似的。可是,這不是府議,不是部議,而是聖旨,代表了最高的意志。眾人縱有不滿,也不敢公開指摘皇上。如果徽州府趁機好生安撫,說不定他們會嚥下這個啞巴虧,接受既成事實。 可一件不算意外的意外,卻徹底引爆了整個局勢。 就在馮叔吉把方案上報京城的同時,帥嘉謨也悄悄地第二次趕赴京城。他懷揣著歙縣鄉宦提供的一筆資金,進京促成此事。聖旨發下來以後,帥嘉謨勝利完成任務,高高興興返回徽州。 多年努力終於得到實現,他實在太高興了,覺得該犒賞一下自己,就用這筆贊助費從有關部門給自己運作了一副冠帶。 冠帶是一種榮譽的裝飾,其性質就和現如今胸口掛個大紅花差不多。朝廷對於鄉里年高德劭的耆宿老者,有時候會授予冠帶,叫做冠帶榮身,偶爾也會授予見義勇為好青年,叫做冠帶義士。 帥嘉謨覺得自己為民請命八年,差點連命都丟了,弄個冠帶戴戴,不算過分。 歙縣的老百姓,也是這麼想的。等帥嘉謨回到歙縣時,全縣的百姓都湧出來,熱烈迎接這位以一己之力扳倒陋稅的大英雄。他們搞了一個盛大無比的歡迎儀式,個個手執紅花歡呼,旁邊還有樂班鼓吹。帥嘉謨進城以後,在百姓的簇擁之下遊街慶祝,所到之處,呼聲群起,儼然英雄榮歸。 這邊廂歙縣鑼鼓喧天,那邊廂五縣民眾可都要氣炸了。縣城裡傳出的每一聲歡呼,都化為一記耳光,重重扇在他們的臉上。 抗爭八年,被歙縣佬把這個便宜佔走了不說,居然還賣乖!尤其是看到帥嘉謨這個奸佞小人,此時卻耀武揚威地在街頭炫耀,再想到以後繁重的稅負又要沉重幾分,五縣民眾內心的火山也再無法壓制。 你們歙縣不是靠鬧事鬧出一個減稅嗎?好,我們也鬧! 六月十一日,聖旨轉送到婺源縣。其時吳管已經去職,由徽州府通判徐廷竹臨時代理政務。徐廷竹正好要去北京進賀表,還沒來得及走,衙門就被數千憤怒的婺源民眾給攔住了。他們手執木棍、火把,在衙門前守了一天一夜,要求徐廷竹去向上面反應,停止這種不公正的加稅方案,不答應就不准走。 面對快要爆炸的民眾,徐廷竹不得不口頭允諾,然後惶惶離去。隨即徽州府又派出推官舒邦儒,去接掌婺源縣。 舒邦儒算是這個絲絹方案的始作俑者之一,他接到任命後,知道這事極為棘手。可是命令壓下來,他只得匆匆上路。舒邦儒一邊趕路,一邊琢磨著該怎麼安撫婺源民眾。沒想到,還沒到婺源呢,剛過休寧縣,就被當地憤怒群眾給攔住了。 眼前旌旗招展,鑼鼓喧天,漫天遍野全是人,把官道生生遮斷。站在人群最前頭的,是當地鬧騰最凶的幾個人,身後還有一排排有身份的裡排、 耆民。他們攔住舒邦儒的隊伍,向他遞了一篇抗議申文,請轉交徽州府。 說是申文,其實應該算是戰鬥檄文。上來就痛罵戶部尚書殷正茂是「權奸變制殃民,勢壓無容控訴」,罵完了殷正茂,又罵歙縣「歙逆恃戶部而變戶法 , 以歙人而行歙私」——聽見沒有,都已經用上「歙逆」這種詞兒,幾乎以敵國來對待了。往後的話,更是難聽:「欲赴闕上書,以聲歙人變亂成法之罪,欲興兵決戰,以誅歙邑倡謀首釁之人。」——聽見沒有,都要興兵決戰了,不是筆墨官司,是真的要開打了。 罵完以後,休寧縣更發出威脅:「一旦更派,縣民情忿怒,鼓噪不服,若不及時處分,誠恐釀成大變。」 矛頭直指徽州府。 舒邦儒接了這份「申文」,臉都嚇白了。休寧人沒客氣,把他的隨行書吏和僕役拽出來痛打一頓。總算舒邦儒有官身,還不至於有人敢動他。但看這個陣仗,他也只能坐低伏小,接下申文答應幫忙轉交。 六月二十九日,舒邦儒好不容易穿過休寧,來到婺源,以為能鬆口氣,結果往前一望,眼前一黑——又是數千人聚在一處,遮道鼓噪。 又來了! 這回是婺源民眾,在當地鄉紳的帶領下聚了五千人。他們就這麼圍著長官身邊,大聲鼓噪。遠遠地,有一個叫程天球的鄉民,居然還在縣城外豎起一桿大旗,上面長長一條橫幅:「歙宦某倚居戶部,擅改祖制,變亂版籍,橫灑絲絹,貽毒五邑。」 那氣勢,就差填上「替天行道」四個字了。 在這一片詭異的氣氛中,舒邦儒戰戰兢兢進了婺源縣城。他沒想到的是,等在前頭的,是一番更詭異的局面——婺源縣,居然自治了。 前面說了,婺源的知縣吳管已去職,代理縣政的徐廷竹又忙著準備進京之事,整個婺源縣在六月份出現了短暫的十幾天權力真空期。 偏偏此時又趕上絲絹稅鬧得民意沸騰,當地豪強爭執不休,群龍無首。於是一個婺源縣裡的有心人,趁勢而起。 這個人叫程任卿,是當地的一個生員,原本負責司理署印。他在整個絲絹案中的地位,僅次於帥嘉謨,不過他的重要性,要到整個事件結束之後才體現出來。 程任卿是個有豪俠氣質的人,他敏銳地注意到婺源縣的權力真空,如果利用當前局勢做點驚人之事,將可以在鄉梓刷出極高的聲望值,對未來大有好處。 於是他四處串聯,拉攏當地大族和有影響力的鄉紳鄉宦,同時對普通老百姓宣講煽動,聲言若朝廷不肯把絲絹稅改回去,就要鬧事,鬧得越大越好。程天球那桿大旗,就是程任卿出的主意,走到哪裡都扛著,十分煊赫招眼。 婺源百姓一看大旗威風凜凜,又有人主動要為民請命,情緒無不高漲。助威的助威,捐款的捐款。一時之間,程任卿聲望大漲,風頭無二。 作為整個運動的最高潮,程任卿和副手汪時等人突然佔領了婺源縣衙隔壁的紫陽書院,成立了議事局,儼然要另立中央,成立自治政府。 紫陽書院,一聽這名字就知道和朱熹有關。朱熹朱老夫子,恰好祖籍是徽州婺源人,所以這個紫陽書院,正宗到沒法更正宗了。程任卿佔領這裡,顯然是早就謀劃好的。 這個所謂的「議事局」,目的——或者說對外宣稱的目的,是為了組織、協調諸縣的民眾抗議活動。程任卿自封管局,甫一上任,就準備了大量標語,上書「英雄立功之秋, 志士效義之日」之類的話,貼得十里八鄉到處都是。 他甚至還亢奮地放言說:「但有裡排一名不出, 我等趕上其門, 有一縣不來, 我等趕入其縣, 遍傳鄉鎮。」 這是要把熊熊的革命烈火,燒到其他四縣去。 至於那桿大旗,就戳在書院中間,威風凜凜。它已經成了程任卿和諸縣的標誌性約定,並有一個名稱:激變旗。 那會兒徐廷竹還沒走,他覺得議事局你們隨便折騰,但這大旗實在是太礙眼了。激變旗?啥叫激變,就是鬧事啊,你們是唯恐別人不把你們當反賊? 迫於官府壓力,程任卿讓程天球把大旗挪到城外,但議事局的工作絲毫不受影響,繼續如火如荼地開展。他先後策動了幾件大事,無不驚天動地。 一是組織千人圍攻縣衙,逼迫徐廷竹代傳冤情;二是動員休寧縣半路攔截舒邦儒,代遞申文;三是策動婺源城外五千民眾向舒邦儒示威。 先後數次大的抗議,議事局展現出了很強的協調能力,短時間內名聲大噪。程任卿一看民心可用,趕緊發動他們徵集捐款,每一石糧裡征銀六分,用以維持運營。老百姓一看,這個議事局連官老爺都能給鬥倒,牛逼啊,這幫人確實能幹大事。於是大家紛紛慷慨解囊。大筆大筆的錢財,就這麼流進紫陽書院。 這個議事局乃是草台班子,既無賬簿,也無監管,收多少錢花多少錢,全由程任卿一言而決。如果他想要從中漁利的話,實在是再容易不過了。 財帛動人心,就算程任卿自己是干淨的,也沒法保證別人不眼紅。議事局裡有另外一個生員,叫程文烈,他看到這大筆款項,貪念頓生,暗中策劃想要把管局這個位置奪過來。 這個計劃的實施,就定在了舒邦儒進婺源縣城之後的次日,萬曆五年七月一日。 書接上回。話說舒邦儒戰戰兢兢進了幾乎進入自治狀態的婺源縣城,在七月一日安排升堂畫卯。程任卿作為議事管局,也來到縣衙,和一群裡排、耆老等著接見。此前在休寧和婺源城外,議事局讓這位老父母吃了兩次虧,下馬威也下夠了,現在面談,可以爭取到足夠的利益了。 幾個人正在談話, 正好來了一個歙縣送信的快班,名叫王學。婺源人一聽是歙縣來的,登時臉色就不太好看。 偏偏這個後生態度還很囂張,說你們不要妄想絲絹稅恢復舊制了,我們歙縣花了七百兩紋銀,搞定了府裡的戶房程德煥,就連你們的管局程任卿也同意了,可以說服五縣認繳絲絹稅。這事虞縣丞也有份。 這個栽贓的手法太過明顯,可憤怒群眾卻不管那麼多。什麼?革命隊伍裡出了叛徒?這還了得!程文烈趁機和其他幾個人鼓噪吶喊,帶領群眾衝入縣衙,叫囂著要把婺奸程德煥、程任卿以及虞縣丞拽出來。 可憐程任卿前一刻是革命元勛,後一刻就被打成了出賣婺源利益的反動分子。他大聲抗辯,可是根本沒人聽,直接被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頓,幾乎打得吐了血。程文烈興奮地站在高凳之上,指著程任卿說給我狠狠打!這夥人打到興頭上,還拿出刀來,把二程從縣衙脅迫到紫陽書院,繼續施暴。 (這些細節均是供狀上所記載,真不是鍵者腦補……) 程文烈跟程任卿打了一個兩敗俱傷,反而被另外兩個書生漁翁得利。他們一個叫何似一個叫汪時,兩人本來已經商議好了奪權之後的安排。沒想到何似一上位就翻臉,把汪時也給踹開,坐上了管局的位子。何似登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清查挪用公款,一查箱底,還剩六兩白銀,又惹起一陣內訌爭吵。 議事局的同仁們還沒等分享到勝利果實,就開始爭權奪利了。 舒邦儒一看這架勢鬧得實在不像話,正要寫信回府裡求援。婺源人擔心把議事局的內訌醜事曝光,居然把所有送往徽州府的公文全都攔截下來,不允許傳遞。舒邦儒坐困愁城,這下連消息都斷絕了。 婺源議事局這邊大亂,休寧那邊不甘示弱,也是一片喧騰。 在吳大江、程時鳴幾個當地讀書人以及豪強的帶頭之下,聚集了一萬多鄉民,搭著木梯,直接翻上縣衙牆頭,把告示榜文全書撕毀,砸掉一切和歙縣有關的商舖設施;然後又高舉黃旗,日夜圍著縣衙鳴鑼吶喊,挾持知縣陳履;他們甚至找了幾個小廝,身穿青衣小帽,手執鎖鏈,站在街頭聲稱要直接把所有參與絲絹稅制訂的官員都鎖拿進京。 休寧人也向婺源人學習了先進的信息管制經驗,在各處派人把守,任何過往文書,都必須先審查以後,才能通過。 (「一票一揭, 必經休民人驗而後發」)徽州政務幾乎為之癱瘓。 有了婺源、休寧兩縣帶頭,其他三縣也相繼發出檄文,一起鬧將起來。五縣人民買賣也不做了,地也不種了,專門在徽州府與外界的各個路口圍堵歙縣商人,見一個打一個,貨物全部截留搶走。甚至有一夥激進分子,要聲稱要闖入殷正茂在歙縣的產業,燒祖屋,刨祖墳,好好給這位戶部尚書點顏色看看。 一時之間,六縣境內烽煙四起。整個徽州府,這回是徹底亂了。 徽州知府這下可再也無法安坐。新上任的知府徐成位一臉黑線,委屈得要死。明明是前幾任知府姑息維穩搞出來的事,結果這炸彈卻等到他上任才爆炸,實在太欺負人了。 他趕緊發出安民告示,安撫民眾說「行府自當酌議處分,則事尚可轉移」。可憐一介知府無權更改絲絹方案,又不敢瞎許諾什麼,只能含糊其辭地進行安撫。 與此同時,他顧不得體面,又急忙向撫、按兩院、兵備道發文求援,請求上級迅速拿出個辦法來,不然徽州今年怕是連稅都沒人交了。 上頭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徽州變亂又掀起一股離奇的巨浪。 婺源縣裡有一批駐軍,帶頭的把總叫趙淶,是歙縣人。他一直很想回家看看,苦於軍法森嚴,不敢擅動。這次趕上暴亂,他連夜帶兵撤出婺源,直奔歙縣而去。為了掩人耳目,趙淶還派手下歙籍士兵,到處散佈流言,說婺源人要暴動。(這個說法來自於婺源,真實性是很值得懷疑的,姑妄聽之。) 婺源人聽到歙縣人造謠說他們造反,勃然大怒,議事局立刻派人到處散播謠言,說真正想造反的是歙縣人。負責協調的人到了休寧,休寧這邊的帶頭人吳大江表示,你們玩的不夠狠,看我們的! 緊接著,出現了整個徽州之亂的最高潮同時也是最富戲劇性的場面。 第四章 玩大了 此前吳大江等人已經挾持了休寧知縣陳履,官印可以隨便亂蓋。吳大江便以休寧知縣的名義,給浙江、江西、福建、廣東等布政司衙門發去飛報,聲稱休寧、婺源兩縣,遭遇一萬多名歙賊的入侵,休寧知縣陳履被擄走,婺源署理縣事的推官舒邦儒慘被毆打,連兵道都被圍了。歙賊不日即將越境四出,情況十萬火急! 萬餘歙賊入侵……真虧他想得出來。 這一手夠絕,也夠狠。那些接到急報的外省布政司衙門,全都傻眼了。 徽州的地理位置,在浙江、江西、福建三省通衢之地。如果這裡發生暴亂,整個南方都要為之騷動。因此對這份急報,各地都很重視。 可研究來,研究去,各地布政司衙門覺得很奇怪。 徽州府歸南直隸管轄,按道理出了亂子,應該先往南京那邊報,然後再由南直隸移文各處警告。如今休寧縣的告急文書,越級不說,居然還跨境,實在蹊蹺。 難道說……南京已經陷於歙賊之手? 想到這,浙江、江西、福建、廣東四省的布政司冷汗登時就下來了。 這歙賊太厲害了吧?當年倭寇也沒這麼囂張啊! 這下子,真正是江南震動,諸省嘩然,各地守備都紛紛厲兵秣馬。好嘛,從前是備倭,這回是備歙。誰能知道,徽州府出了這麼一個牛逼的縣,敢和整個江南單挑。在那幾天,歙縣的地位無比高大,幾乎可以止小兒夜啼。 各地的質詢文牘,雪片般地紛紛發往南京。應天巡撫、巡按先是一愣,旋即大怒,責令徽寧兵道盡快查明,這歙賊到底怎麼回事? 歙賊都要「襲擊」四省了,徽寧兵備道怎麼可能還坐得住。兵備副使馮叔吉趕緊做出反應,連發兩道安民告示。 先一道語氣嚴厲,讓民眾各自回家,否則「如有隨途跟走,群呼類引,嚷亂有聲者,即系惡少棍黨」。 後一道語氣柔和,說馮副使準備巡看五縣,仔細傾聽百姓呼聲,不過天氣太熱了容易中暑,大家可以不必遠道迎接,留幾個人問話就是。 這不是客套話,馮叔吉真的親自趕到徽州,還帶著不少兵馬。他一是巡視五縣,彈壓民亂;二是要查明歙賊的「真相」。徽州府也趕緊發出禁約,禁止六縣民眾互相仇視傷害,否則嚴懲不貸云云。 至於應天巡撫,他正忙著給那些受驚擾的外省衙門解釋,南京沒事,徽州也沒有亂賊流出,大家不要那麼緊張,來,喝點茶壓壓驚…… 無論徽州府還是兵道,此時的態度都還好,只是溫言勸慰老百姓別誤會,並沒擺出一副趕盡殺絕的嘴臉。可熟悉官場的人心裡明白,這只是因為官員們要盡快平復亂局,等事態平息,就要秋後算賬了。 一直到這時,五縣裡的有識之士才意識到,這回可能有點玩大了…… 休寧縣有位鄉宦叫汪文輝,在當地極有地位,官至尚寶司卿,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最初也積極支持五縣維權,可到了這會兒,他覺得不對勁了。汪文輝緊急聯絡了幾個有力之人,說這事得往回收,咱們是維權,不是謀反,真鬧大了,有理也變沒理了。 汪文輝連忙準備了一份揭帖,上書徽州府,語氣懇切地解釋說五縣並不打算鬧事,只是被逼迫太甚,民心不穩而已。外頭傳言什麼遮道毆打、豎激變旗什麼的,都是謠言,我們跟舒推事感情好著呢! 他的文筆頗佳,一邊解釋,一邊還不忘告狀: 「今各縣憤激,事實至此,釁孽始萌,猶可杜息。其指斥之實,惟知切齒於殷門;其號呼之狀, 惟欲求申於官府,其迫切之情,惟欲求通於君父。」 三個排比,層層推進,既把暴亂這件事洗得乾乾淨淨,又指出亂源在於殷正茂這個王八蛋——我們是反奸臣不反皇上啦。 有他帶頭,其他幾縣也紛紛上書,調門一致降低,都態度懇切地表示:小民只是驚慌失措而已,只要大老爺把絲絹稅改回去,我們都是順民。 民間的調門慢慢低了下去,然後朝廷的脾氣就上來了。 七月二十日,這次不是兵道,而是更上一級的巡撫都院氣勢洶洶地發出安民告示,這次的口氣截然不同,沒有含糊地稱「五縣」或「六縣」,而是直接點了休、婺、祁、黟、績五縣的名。 「院會同按院與該道有司官另行詳議。批文到日,如有一縣一人敢倡言鼓眾者,該府肘鎖解院, 先以軍法捆打,然後問遣,決不姑息。」 耐人尋味的是,與這份安民告示一併送達徽州府的,居然還有一份兵備道捉拿帥嘉謨的牌面。 在這份牌面裡,解釋捉拿帥嘉謨的理由特別值得一讀:「以歙縣津貼之費,輸納冠帶,誇張梓裡,以致五縣居民憤恚不平,哄然群聚。」 這些錢是多少呢?一共四十兩。 看得出來,上頭為了盡快平復亂局,只能拿帥嘉謨的人頭來安撫五縣民眾了。你沒罪,也得挑出點罪過來——可是,帥嘉謨一手促成絲絹稅改革,這個立場是經過聖旨確認的,從這裡實在挑不出毛病。兵道憋了半天,只好胡亂找了個理由,說他挪動公款買冠帶。 誰讓你小子到處顯擺,惹出這麼大亂子,不收拾你收拾誰! 當然,帥嘉謨在牢裡並不寂寞,因為沒過幾天,巡撫都院也發出數份牌面,點了五縣裡鬧事的一群首惡分子的名字——程任卿、程光烈、何似、程時鳴等幾人都在名單裡——要追究他們責任。吳大江這個擾亂江南的「歙賊」發明者,也一起落網。 隨著這些責任人的入獄,以及各級政府的強力彈壓,加上當地鄉宦拚命安撫勸說,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徽州之亂,總算逐漸恢復了平靜。 可無論是應天撫、按兩院還是徽州府,心裡都明白,此時的平靜是暫時的。暴亂的根源在於絲絹稅,這個不解決,始終是個隱患。 因此他們也紛紛上書戶部,表示這個絲絹稅的改革方案,雖然是聖上批准過的,但能不能……再商量一下? 因為皇上您這把稀泥,和的還不夠稀啊。 此時徽州之亂的影響,已經不侷限於當地,兩京官場都有震動。南京禮科給事中彭應時、湖廣道御史唐裔以及北京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岳,紛紛上本,說徽州大亂肇始於絲絹稅的改制,可見此事還需要仔細斟酌。 他們更指責說,戶部尚書殷正茂身為歙縣人,即使沒有偏袒之心,也該避嫌,這次出事他責任最大。 其實這些人對於徽州絲絹的來龍去脈並不清楚,在彈章裡只是幾句話寥寥帶過。他們擔心的是,此事持續下去,會讓整個江南都變得不穩定,這才是關乎利害之處。所以說,誰有道理誰沒道理,根本不重要,趕緊把這事平了才是真的——正如彭應時彈章裡說的:「毋得依違以杜釁端, 庶地方永保無虞之慶。」 在重重壓力之下,殷正茂只得上書謝罪請辭,不過並未得到批准。 他戶部尚書的位子暫且保住了,但言路和群眾的意見都太大了,看來絲絹稅的方案,必然要做修改。哪怕已經有了聖旨,也得改。 只不過,皇上金口玉言,豈能出爾反爾。這臉,不能讓皇上丟。所以修改聖旨的理由,是這麼說的:「雖令由欽定,始有專擅之情,事屬鄉邦,不免有可疑之跡。」——到頭來,還是讓殷正茂背了鍋。 上頭的態度鬆動了,下面各路官員重聚太平府,再次商議。萬曆五年十二月,絲絹稅的第三版改革方案,終於出爐。 這個方案,比原來相比本質上沒什麼區別,繼續和稀泥,只不過這次對五縣多讓了一步。 歙縣絲絹稅不變,減免的均平銀數額,從原來的3300兩調整到2000兩,由五縣均攤。 這樣一來,總計6145兩白銀的絲絹稅,實際上歙縣出4145兩,五縣出2000兩。 五縣民眾這次沒敢再鬧民變,可不滿之情溢於言表。你當這是菜市場討價還價啊?一塊不行就九毛,九毛不成就八毛,太不成體統了。 我們要的可不是這個!不該我們的,一分銀子也不讓! 反正老百姓鬧了這麼久,早就輕車熟路。頓時抗議申文和請願書化為無數雪花,紛紛飛向各級衙門。官員們面面相覷,還能怎麼辦?繼續再議吧!議到大家都滿意為止。 這一議,就是將近一年。一直到了萬曆六年十一月初四,徽州府總算硬著頭皮拿出了第四版方案,叫做《豁免五縣均平方案》。 此方案對於歙縣來說,沒什麼太大變化。絲絹稅照舊,減免的均平銀數額,調整到了2530兩。 但這2530兩,並不會攤派到五縣頭上。 在隆慶六年,戶、禮、工三部征派徽州府的料價銀,減免了一部分,這筆錢一直留在府賬上。同時還有一筆均平銀裡的軍需銀,每年還會剩點結餘。 徽州府決定,每年從這兩項合計抽走1950兩,替五縣補進均平銀裡,諸縣再均攤50兩,一共是2000兩整。如果以後每年軍需銀的結餘不足,則按縣征派補足。 繞了好大一個圈子,等於是徽州府把這筆稅的大頭扛下來了。 行,你們牛逼,那就政府自己補貼吧。 這樣看起來很合理,可是卻有隱患。不要忘了,絲絹稅轉移到均平銀這裡,是每年都要交。而料價銀是隆慶六年的減免,數量只會減少,早晚用光;而軍需銀結餘每年都不固定,今年多,明年少,甚至可能是負數。 也就是說,政府補貼這2000兩銀子的兩項來源,並不穩定的。時間一長,這筆錢還得讓五縣來承擔。 前面三個方案,是橫向朝三暮四,讓絲絹稅在六縣之間來回騰挪;這第四個方案,卻是縱向朝三暮四,按時間軸來騰挪。五縣初期交得少,政府補貼多,以後的情況很可能是顛倒過來。 而且還有一個問題。 對歙縣來說,減免均平銀的數量是2530兩。而從料價銀、軍需銀和諸縣分攤中抽走的,是2000兩。 還有530兩無法沖抵,賬不平啊。 歙縣和五縣已經打滾了好多次,差不多已到底線,讓他們誰多扛一分,估計都得爆炸。 要麼?再按照第四版方案的思路,從其他科目裡進行調配呢? 一般的調配,是不成的。因為你這裡減交,那裡就要多交。算來算去,總有一個科目要吃虧。一干能吏高官,就為這區區五百多兩銀子愁眉不展。 這時,不知哪位天才提出一個絕妙的主意——如果這個科目本身就不合理呢?從這裡抽出銀子,順便將這個科目取消,豈不正好兩便嗎? 什麼?怎麼還有不合理的稅收科目? 有哇! 兩個字:「協濟」。 所謂「協濟」,是指當一處官府出現資金緊張時,由上級出面協調,組織臨近州府進行援助。 比如在嘉靖三十八年,為了防備倭寇,徽州府「協濟」蘇、松海防,出了一萬六千兩銀子;嘉靖三十九年,為了鞏固長江防禦,徽州府「協濟」鎮江駐軍一千三百兩銀子。嘉靖四十年,景王朱載圳前往封國,徽州府「協濟」池州一萬兩,用來迎接倚仗開銷。 這些大頭,都是因事協濟,都是臨時性質的,事完了,錢就停了。可還有一些「協濟」,雖屬臨時征派,可久而久之,遂成定規,變成一項長期性的稅負。 這些瑣碎協濟,往往與軍事密切相關。因為軍方的駐屯調動,不依行政劃分而行,經常一跨數府數縣。比如兵備副使馮叔吉這個「應、安、徽、寧、池、太六處兵備」的頭銜,就是依長江而備,跨越六府。若有駐軍尋求地方支援糧餉,非得通過徽寧兵備道來協調不可。 因此兵備道這邊,對各地的「協濟」情況掌握得最全面。 在馮叔吉的授意下,徽寧兵道清查了一遍賬簿,很快從中挑選出一個特別奇葩的科目:協濟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餉銀。 這個科目光看名字就挺奇怪的。金衢道全稱是領金華、衢州、嚴州兵備道,駐衢州府,和徽州府沒什麼關係。徽州為什麼要給他們兵餉?而且這筆銀子,不是解往衢州,而是解往池州——那裡明明是徽寧兵備道的駐地,這筆錢的流向也太亂了吧? 原來這也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 早在嘉靖三十四年,為了防倭,朝廷設立了應天兵備副使,統一協調包括徽州在內的長江防務。到了四十一年,該道被裁撤,卻沒有下家來接盤。於是徽州府在那段時間,處於沒有駐軍保護的空白期。 本來朝廷覺得倭寇氣焰不復往日,徽州地處內陸安全得很,這事不用著急處理。沒想到好死不死,到了嘉靖四十五年,徽州突然鬧了一次礦上騷亂。一群礦工化身流賊,衝入婺源縣大掠一番,徽州六縣為之震動。 當時的應天巡撫劉畿手裡無兵可派,就移文鄰近的金衢嚴兵備道,希望他們就近協防。 協防需要兵餉,這筆錢自然得是徽州府出。於是徽州府專門安排了一筆兵餉,每年解送衢州。 後來到了隆慶六年,復設徽寧兵備道,把徽州防務從金衢道接過來。按說這筆餉銀也該隨之轉過來,相應科目名稱也要修改,可徽寧兵備道打起了小算盤,覺得可以從中漁利。 首先,徽寧兵備道先從徽州府徵收一筆兵餉銀,於情於理這都是應該的,程序上沒有任何問題。然後徽寧道給金衢道移文,說徽州防務我們接手了,兵餉銀以後歸本道所用。金衢道覺得這也合理,辦了移交手續。 最關鍵的手法來了:徽寧道並沒告訴徽州府,兵餉發生了轉移,反而要求徽州府在「協濟金衢道兵餉銀」中間加上「解池州府」四個字——意思是,以後你們交給金衢道的兵餉銀,送到池州來就好啦。 徽州府非但沒覺察這個小手段,還覺得挺高興。因為解送兵餉本身也是有成本的,送到池州比送到衢州可近多了,這麼一改「解池州府」,我們還省了一筆運輸費呢。閤府上下,都讚頌兵備老爺體恤民情。 就是說,徽州府每年要交兩筆兵餉銀,一筆給金衢道,一筆給徽寧道。其實金衢道早就收不到了,這兩筆銀子都要解去池州,落入徽寧道手裡。 說白了,這是重複徵稅。 有人也許有疑問,交兩次錢,徽州府難道傻的嗎? 奧妙就在這兒了。從徽州府的財務角度來看,這是兩筆不同的支出,一項是給外地駐軍,一項是給本地駐軍。如果不知道「協濟金衢道」的前因後果,根本看不出兩項其實是同一項。 要知道,在一個龐大的官僚機構裡——比如說大明——對政策的執行是有慣性的。政策一旦形成慣例,即使周圍情況發生變化,官員仍舊會機械地繼續執行,不會主動求變,甚至畏懼變化。所謂「祖宗成法」,就是這麼來的。 徽州府一直在交納「協濟金衢道兵餉銀」,這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既然沒人通知取消,那麼就繼續交下去好了,也沒人追究它是怎麼產生的。那筆絲絹稅也是同樣的道理,歙縣不也默默地交了兩百年麼? 大明的正稅不多,雜稅和隱形稅卻無比繁重,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在體制內悄然形成。積弊一旦生垢,便難以清除,積少成多,演變出無數散碎、複雜的短途稅鏈,讓賦稅比賬面上要沉重數倍。 看到這裡,我們大概能明白,六縣為什麼糾結於這些稅目數字了。 並非只是因為他們熱愛興訟,實在是負擔太重,不堪承受。從這次爭議中能看到,除夏稅秋糧的正稅之外,徽州府還要徵收南京承運庫的人丁絲絹、給地方政府的六項均平銀,給工部、戶部的物料銀,還有各種各樣的地方協濟…… 若是再碰上徽寧兵備道這樣有私心的,上下其手,又運作出一筆額外的負擔,負擔就更大了。此前第一版太平府方案中,徽州官員甚至還想藉機運作一下,增加一點官府辦公費。 更可怕的是,這些數字,只是解到庫的稅額,還要加上途中的扛解、火耗、補平、內府鋪墊等,才是老百姓最終要承擔的稅負。徽州府每年要向六、七個部門分別解送稅賦,每多一路,附加成本就會翻一倍。 就這樣,地方雜稅和臨時稅不斷增加,附加成本隨之提升,效率直線下降,整個體制逐漸變得臃腫無比,同時造就出了大片舞弊空間。大部分稅額,就在這些繁瑣、細碎的流轉環節中,被各級操盤手們吸走。老百姓交的錢越來越多,朝廷收入卻不見增加,大部分都在中間環節裡被消耗了。 長此以往,地方民怨沸騰,政府束手無策,最後的結果,就是調控失靈,天下大亂。 張居正搞的一條鞭法,其實治標不治本,它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大明產生「雜稅」的機制。只能略微擴大稅基,把問題的爆發拖延一段時間罷了。 大明亡於什麼,徽州府的這筆小小稅賦,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啟示。 咱們還是書歸正傳吧。 前面說了,「協濟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餉銀」這筆稅銀,本身並不合理。徽寧兵備道一直很擔心,萬一又碰到一個類似帥嘉謨這種愛較真的人,說不定會再起波瀾。所以兵備道索性大度地表示,為了徽州府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我們吃點虧,從這筆兵餉銀裡抽出530兩來,把最後的虧空補上吧。 於是這筆原本是重複徵收的稅,就這麼巧妙的洗白了。 兵備道高風亮節,解決了最後的問題,諸位官員看到了成功的曙光,連忙又經過一輪討論,做了一點微調,使之更加完備。 比如說減免料價銀的庫存有限,不能支撐逐年抽調,直接併入軍需銀。 比如說五縣額外負擔的那50兩也算了,省得他們囉嗦,直接也併入解池州府兵餉銀。 於是,在萬曆七年的三月,第五版方案出爐了: 人丁絲絹6145兩,仍由歙縣承擔,減免均平銀2530兩。這筆銀子,由徽州府軍需銀抽出1950兩、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餉銀抽出580兩,合計2530兩,轉入均平銀沖抵。 這個方案,可以說是集妥協、折衷之大成,把負擔壓力分散到歙縣、徽州府、徽寧兵備道等諸多機構身上。 歙縣少交了兩千多銀子,心滿意足;五縣一點負擔不用加,也心滿意足;徽州府和兵道略吃了點虧,但消弭了一場大亂,也合算。而對朝廷來說,一則上交的稅款並不短少,二則趁機清理冗稅雜役,統一錢糧,對一條鞭法的推行也是好事,首輔的目的,算是部分達成——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難怪執筆者十分得意,稱其為「共免兩全法」。 這一次,各方面終於沒意見了,上上下下俱都鬆了一口氣。兵道趕緊發佈大字榜,通告六縣新的稅制,並得意洋洋地宣佈:「自萬曆七年為始,明載賦役冊,永為定規。」 我相信,在張榜公佈的一瞬間,這幾個字轟然化為斗大的金黃色大字,配著恢弘的音樂,在徽州官場大小官員腦海中旋轉。他們此時一定百感交集,涕淚交加。 不容易啊,這一場肇始於隆慶四年的大紛爭,前後持續了將近十年,先後五版方案,至萬曆七年終於徹底消弭。中間多少波折,多少折騰,總算熬過去了。 塵埃落定,生活還得繼續。 讓歙縣人感到高興的是,曠日持久的絲絹紛爭,把各種細節、征派原理都討論得很透徹,官府上下都不太敢做手腳,反而會主動找別的稅目設法再減免一點。這時又趕上了朝廷推行一條鞭法,所以歙縣所承擔的人丁絲絹,不必全以實物交付,直接本色折銀或折色折銀,不必先賣糧食再買絲了,無形中又少了一層負擔。 據學者考證,這麼算下來,萬曆七年之後,歙縣真正實交的人丁絲絹稅,其實只有額定的七成。 這一切,都要拜那一位學霸帥嘉謨所賜。 而這位絲絹案的始作俑者,後來到底怎麼樣了呢? 第五章 三個結局 萬曆五年七月,徽寧兵備道拿住帥嘉謨,把他關在監牢裡待審。同時被捕的,還有包括程任卿、汪時在內的一夥五縣鬧事分子。 面對廣大鬧事群眾,朝廷的方針是積極拿出分配方案,盡力安撫。但對於其中的一些關鍵人物,必須得嚴肅處理,殺一儆百。哪怕這人是無辜的,為了讓民眾順心,也得嚴肅處理。 兩個月後,徽州府終於拿出了初審判決:帥嘉謨、程任卿以及其他幾個人,被判充軍。其中帥嘉謨的罪名是「將不干己事情,捏造寫詞,聲言奏告,恐嚇得財,計贓滿貫」、「以陳奏而斂取」 在狀詞裡,徽州府描述了這樣一個「事實」:帥嘉謨自誇有手段,向歙縣老百姓收取銀錢,說你們補貼我上京告狀,我自有辦法幫你們免徵賦稅。他利用歙縣民眾的恐慌心理,收斂了大量錢財,假公濟私——比如私自給自己弄了套冠帶,用的就是公款。 這是一個欲加之罪的政治性判決,翻譯過來就五個字:「誰教汝多事?」 從官府視角來看,這起紛爭根本是無中生有,完全是帥嘉謨一個人挑起來的。當初你如果乖乖閉嘴做你的數學作業,哪還會有後面這麼多事? 所以官府毫不猶豫地犧牲掉帥嘉謨,來換取五縣的穩定。至於這個罪名是否合理,並不在考慮之列,大明律可不是你的擋箭牌。 初審意見提交給兵道。可是馮叔吉很不滿意,覺得徽州府怕得罪人,給判輕了,不足以警誡別人。於是馮叔吉把這些人提到太平府,讓安慶、池州、太平三府會審,再議一次罪名。 這次商議,最終給帥嘉謨定的處罰是「杖一百流三千里」,遣邊戍軍」。這個判罰,從他本人角度實在是冤枉,但從官府角度,沒弄死你,算是很講良心了。 萬曆六年七月十九日,這份判決意見得到刑部尚書嚴清的支持,具題上奏,並於二十日拿到聖旨批准。於是一切都塵埃落定。 然後,帥嘉謨在官差的押解下離開徽州,踏上了漫漫的戍邊之路。他當時是何心情,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但值得欣慰的是,歙縣民眾們並沒忘記這位幫他們減負的英雄。在《歙縣誌》裡的義士一項,當地人專門記載了帥嘉謨的事蹟,以及一段評語:「以匹夫而塵萬乘之覽,以一朝而翻百年之案。雖遭謫戍,而歙人視若壯夫俠士。」 不知道在隆慶三年那個炎熱的夏日,當帥嘉謨翻開歙縣賬簿第一頁時,如果預知到未來有這麼一場絕大風波,他是否還會繼續? 帥嘉謨的經歷,就講到這裡,不過故事還沒說完。 因為英雄並非只有帥嘉謨一人。 在五縣民眾心中,也有好幾個慨然倡義、奮勇抗爭的大英雄。如果沒有他們的拚死反抗,恐怕官府早在萬曆三年就把歙縣的負擔強加過來了。 所以這些人,也都是當之無愧的五縣義士。 比如曾經捲入議事局風波的何似,在等候判決期間去世,死之前留下一封遺書,寫得十分慷慨激昂:「身雖隕歿,而生平義氣之正,鼎鑊甘如飴,刀鋸不足懼者,必不與囹圄而俱泯。」 在官府眼中,這些人是地方上的刺頭,欲除之而後快。於是他們和帥嘉謨同時被捕,罪名各不相同,有的是聚斂騙財,有的是聚眾鬥毆,有的是尋釁滋事,判罰也輕重不一,從杖責、下獄到流放充軍都有。 其中罪名最重的,就是程任卿。他搞起了議事局,僅這一項就和別人的性質截然不同。 官府對他的判詞裡說: 「以欺眾罔利之徒,轉為犯上作亂之漸,建旗張局,召號者數過萬餘,縛吏侮官,陸梁者狀非一出,造飛言於達路,則江、浙、閩、廣亦各驚心。毀禁示於公墻,則山澤閭閻幾為解體。」 這些罪狀,都是大犯忌諱的事兒,從判詞來看,距離謀反只差了一線。最後對程任卿的判決,竟然是斬監候。 整個徽州大亂中,最終判處死刑的,只有他一個。 程任卿真是個奇人,在監獄裡得知這個消息,沒有哭訴哀嚎,而是慨然上書自辯。他不愧是徽州出身,自帶訟師光環,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居然探討起判決書裡援引大明律和犯罪事實的適用問題。 他沒否認那些指控事實,但是聲稱判決引用的法律條文不對,性質不適用於本案。一點、兩點、三點……論點鮮明,邏輯縝密,旁徵博引,簡直可以拍一部大明版的律政風雲。如果說帥嘉謨是數學學霸的話,那麼程任卿就是生不逢時的法律達人。 這些抗辯,並未能改變他判死刑的事實。不過「斬監候」這個罪名很微妙,和如今的「死緩」一樣,有許多空間可以操作。而徽州府考慮到五縣民眾的情緒,也不敢輕易執行死刑,一直拖著。 於是,在許多有心人的保護下,程任卿並沒有秋後問斬,而是舒舒服服呆在監獄裡。 程任卿在監獄裡呆久了,窮極無聊。他決定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寫書。 獄中寫書這事,在中國屢見不鮮。不過程任卿要寫的這本書,和尋常的可不一樣——準確地說,他不是寫,而是編書。程任卿聯絡了徽州府的官吏和五縣友人,把圍繞著絲絹案的大大小小的文書,都蒐集起來,彙集成冊。 要知道,絲絹案持續了這麼久,中間各個利益集團無數次爭吵議論,留下了大量文字資料。鄉紳們的書信、題記、狀書,諸縣申文,諸府、兵道、撫、按兩院一直到戶部的各類揭帖、告示、憲牌、奏文、判決書、保書等等,應有盡有。 而且徽州又有「健訟」傳統,「健訟」的前提是有深厚的資料基礎,因此各縣都有保存檔案的習慣,私人還偷偷留下抄本。因此程任卿編這本書,不缺素材。他只花了半年,就編撰成一本書。 不知出於什麼目的,程任卿給這本書起了一個特別讓人誤會的名字,叫《絲絹全書》,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講怎麼造絲綢的,以後可以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放在一個書架裡。 《絲絹全書》分為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卷,從隆慶四年帥嘉謨上書海瑞開始,到萬曆七年《奉按院豁免均平公文》終(其實最後還附了一篇何似的臨終說帖),一共收錄了各處文書137篇,基本上囊括了整個徽州絲絹案從官府到民間的全部重要文獻。 按照程任卿的想法,他編這本書的目的,是為了剖白心跡,表明冤屈。很難得是,程任卿並沒有一般文人的臭毛病,雖然自認冤屈,但對《絲絹全書》沒有進行任何裁剪修篡,始終保持客觀中立。哪怕是對他和五縣不利或謾罵的文字,照樣一概收錄,不改一字,最多是在底下加一行批註,略微辯解幾句。所以我們能看到,在《絲絹全書》裡的很多文獻裡,把程任卿描述成了一個貪圖小利、沽名釣譽的醜角。 不知道程任卿編撰到這一部分時,是不是會搖頭苦笑。 很多古代事件——尤其是民間地方上的事——往往只流傳下來幾句大略概述,前因後果和過程細節,往往欠奉。後世之人,只好從字裡行間的蛛絲馬跡去猜測。像徽州絲絹案,在《明實錄》裡只有寥寥幾句描述。光看那個,研究者恐怕只會當其是一場普通民變,一略而過。 要感謝程任卿,能保留下這麼多材料,我們才得以窺到當年那一場大辯論的真實風貌,從起因到結果,從朝廷、地方官府態度到民眾反映,無不歷歷在目,栩栩如生。 這篇小文裡有大量細節描寫,絕非鍵者杜撰腦補,實在是《絲絹全書》裡收錄的資料太細緻的緣故。明代民間縣一級事件,能記錄詳盡到這種程度的,可謂絕無僅有。 (附截圖一張,足見程任卿所提供的信息,差不多可以當電影腳本來用了。) https://i.imgur.com/oK6ZFgr.jpg
程任卿的這個斬監候,一候,就候了二十年。後來他有個做官的同鄉叫余懋學,上書給他喊冤,最終得以改回充軍,並被發遣到邊疆。程任卿這人也真有能耐,戍邊期間居然還立了大功,當上了把總,最終榮歸故里。 婺源人民,始終記得這位抗爭英雄,也在《婺源縣誌》裡的義士傳裡留了一個位置給他。而《絲絹全書》,也因此流傳至今。 程任卿的事,就這麼結束了。 但絲絹的故事還沒完。 萬曆二十五年,距離徽州絲絹案已經過去十八年,距離張居正去世也已經十五年。這件塵封已久的案子陡然又被掀開一角,顯露出了一個此前幾乎沒人留意的驚天細節。 掀開這一角的,是一位婺源籍的官員——南京戶部右侍郎余懋學。他在這一年上了一道《豁釋絲絹大辟疏》,為程任卿乞求減刑。在這篇疏裡,余懋學講述了當年「徽州之亂」期間發生的一件隱秘往事,而且牽涉到了一位曾經的大人物——張居正。 萬曆三年,余懋學時任南京戶科給事中,以敢言直諫而著稱,先後數次上書,批評張居正的種種政策太過操切,言辭十分激烈,是變法的反對者之一。張居正尋了個不是,把他削職為民,趕回婺源老家永不敘用。 余懋學返回婺源之時,正趕上徽州之亂爆發。 有人來找余懋學助威,想借用他的名聲聯署。余懋學為人比較警惕,沒有答應,只是寫了封信給徽州知府,勸說恢復舊制,語氣很平和。 結果戶部尚書殷正茂誤以為他也參與其中,特意寫信來詢問。余懋學忽然意識到,這是張居正餘怒未消,打算藉機懲治自己,行事更為謹慎。閉門不出,也不與別人來往。 萬曆五年八月前後,暴亂差不多結束了,官府開始四處抓人。可奇怪的是,無論是兩院還是兵道,首先發出來的緝拿令,都口口聲聲說是豪右宦族作亂。 余懋學這個說法,在《絲絹全書》裡也有佐證,其書裡收錄了《查豪右牌面二張》 、《按院再議均平查訪豪右憲牌》、《都院再訪豪右憲牌》四份文件,都是各級官府的明發文件。另外還有一份歙縣人的舉報信,說五縣暴亂的主謀,在於「二三豪右,坐地主盟。」 官府為什麼把矛頭針對當地土豪鄉宦?余懋學認為,這是得自張居正的授意,為的是把他也攀扯進來,好進一步報復。余懋學出身當地大族,又是退下來的朝廷官員,完全符合官府抓人的標準。 按照余懋學的說法,在事件期間,張居正給應天巡撫胡執禮寫了封密信,指名說婺源大亂的根源,正在前南京尚寶卿汪文輝和前戶科給事中余懋學;同時張居正還指使都御史王篆,也寫了一封信給巡按鄭國仕,說余懋學和另外一個叫洪垣的休寧鄉宦是主謀,一定得嚴懲。 甚至連殷正茂,都親自給徽州知府寫信,暗示余懋學和暴亂的關係。 種種壓力之下,各級官府不得不積極行動起來,開始大張旗鼓地抓捕當地豪強。可命令傳到了徽州府這一級,態度陡然消極下去——這可以理解,俗話說皇權不下鄉,朝廷與基層之間隔著一道鄉紳,要實施有效統治,不爭取到他們合作是不行的。 徽州府若是傻乎乎地聽從上級指示,使勁打擊當地豪右,那會得罪一大片人,以後管起來就更難了。所以徽州府給朝廷回了一封公文——《絲絹全書》裡也有收錄——叫做《本府回無豪右申文 》,不用看內容,光看標題就知道:「本府不存在豪右,自然也就談不上抓捕了。」 胡執禮和鄭國仕本來也只是迫於張居正的壓力,才發牌捕拿。現在徽州府否認,加上余懋學在北京的幾個朋友——王錫爵、陸光祖、李世達——也寫信過來,勸胡、鄭兩位要守正。於是撫、按兩院樂得順水推舟,改口說既然不是豪右作亂,那一定是生員鬧事,改抓他們吧。 然後,這才有的程任卿等人相繼被捕。 在給這些人議罪之時,張居正因為找不到余懋學的罪茬兒,心裡很不爽,又聽說余懋學跟程任卿關係不錯,便特意指示刑部要嚴辦。 結果程任卿原本判的是充軍,被張居正這麼一插手,變成了斬監候。 這些八卦,余懋學本來是不知道的。他後來起復,重回官場。李世達和鄭國仕給他出示了張居正和王篆的親筆信,他才知道當年自己處於多麼危險的境地,自稱當時嚇得「毛髮猶為悚然」。 程任卿被判死刑之事,余懋學認為不過是代他受過罷了。 這次上疏,余懋學就是希望能夠申請豁免程任卿死罪,改判充軍流放。他還特意提及,當時的戶部尚書殷正茂致仕以後,隱居歙縣,也一直為程任卿釋放而奔走,說明他內心有愧。 余懋學是言官出身,筆法厲害,為了替程任卿正名,狠狠地吐槽朝廷對徽州絲絹案的處理意見,先後列舉了五不堪、五不通、四誣捏、四不協,如同戰鬥檄文一般鏗鏘有力。 言外之意,整個徽州之亂,張居正得負首要領導責任,是他強行偏袒歙縣,強令戶部、應天兩院改稅,五縣人民,尤其是婺源人民被迫反擊,是有大義名分在的,不可以簡單地定義為「民變」。 有了余懋學的奔走,程任卿總算得以減刑,有機會完成了《絲絹全書》的編撰。兩年以後,余懋學溘然去逝。 余懋學講的這個故事,我覺得真實性有待商榷。從推廣一條鞭法角度出發,張居正確實對徽州之亂施加過一定影響力,但若說整件事情就為了針對一個回家待業的前言官,未免太過陰謀論了。最多是張居正摟草打兔子,順便而為罷了。 其實只要瞭解了徽州之亂的整個形成過程,就會明白,這事兒跟余懋學本人真沒什麼關係,他單純是想多了…… 有趣的是,別看余懋學把朝廷對絲絹案的處置批成是張居正假公濟私,狠狠地訓斥了一把,但他在文章最後不忘補上一句:「乃若絲絹均平,處分久定,臣不敢復置一喙,以滋紛擾。」 余懋學不傻,他心裡明白,哪壺可以提,哪壺不可以提。徽州的「人丁絲絹」稅惹出多少波折,費了多大力氣才談妥。他可不敢輕易言改,節外生枝。萬一因為自己一言而再起紛爭,徽州上下老小,非把他吃了不可。 批判張居正容易,再玩一次絲絹大辯論?謝謝,還是算了吧! 完 —————————————————————————— 鳴謝驚鴻同學,她在幾年前說起此事,我才知道有這麼一個精彩故事。包括本篇名字,也是改自她的創意。另外感謝戰爭史研究大叔,幫我做了不少細節上的校對。 另附幾本主要的參考論文,有了這些學者細緻的爬梳與研究,才有這篇文字: 《<絲娟全書>的整理與研究》 《試論明末徽州府的絲絹分擔紛爭》 《晚明徽州府絲絹事件的財政史解讀》 《明代中後期徽州府絲絹分擔糾紛與地方財政》 《明代浙江均平法考》 《明清婺源的官紳關係與地方政治:以地方公共事務為中心》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29.10.44.112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historia/M.1488651747.A.81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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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東西叫連載 很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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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PTT出去轉一圈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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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在坐爽牢還能寫本書 古代牢獄有這麼爽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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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有人打點好的關係 不然就真的執行死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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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可以拿去寫小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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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打出頭鳥,事不干己己不操心,這就是人性的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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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 事實上也有網路小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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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版會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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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看完了,真精彩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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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看完了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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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快一小時,很棒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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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家文,幾年前見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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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llantry 就有這篇文了 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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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當時該版只給連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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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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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不好直接 end 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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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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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看完了 真的很精彩啊 大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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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務員體系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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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帥沒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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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組誤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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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這很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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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到今,大家都很討厭學法律的 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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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 "大家"也經常討厭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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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民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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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精采了,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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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這篇幾p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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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精彩,感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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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精采,可以拍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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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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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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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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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精采了 感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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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精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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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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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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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給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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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文章也太長了...之後再慢慢看完,先推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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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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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真是超有趣的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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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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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個 雖然我分了好幾天才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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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很精彩 看的頭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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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好長好精采 帝王大戲審美疲勞 這段拍戲應該很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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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7 22:08, , 51F
推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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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8 23:29, , 52F
看完了 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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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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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超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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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精彩,大推!可以拍電視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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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代碼(AID): #1OkmNZWO (hist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