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文]王明珂:父親那場永不止息的戰爭

看板historia作者 (流浪者)時間7年前 (2017/01/02 14:17), 7年前編輯推噓3(15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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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blog.udn.com/SafeGuard/7697688 原文網址:外省人文筆實在好,娓娓道來一個時代族群與家族的故事, 歷史性文學性並重, 整個華人世界都有感觸,不像某些台灣史學者寫文章清一色 就是族群哀號與政治控訴,毫無人文吸引力。 父親20歲從軍,40歲退伍,但在我感覺中他一直是個軍人。生在那時代,他先是身不由己 地成為軍人;戰爭歲月中的經歷,又使他成為一輩子的軍人,即使在退伍之後。 我的童年,可以說大多在父親的挫折與父母成天的爭吵中度過。約在我小學五年級時,有 一天父母親又在客廳中爭吵。我躲在房間裡,翻弄著抽屜裡的雜物,試圖脫離那戰場。在 一個舊信封中,我翻出一張灰黃的照片:一張長靠椅上坐著一位美麗端莊的女軍官,四五 個年輕男軍官或坐或站或臥地圍著她,前面幾個人腰間還配著短槍,表情或神采飛揚,或 頑皮輕佻。照片背面,一行墨跡將泯的小字:「媽,看您的兒女們,重慶。」望著照片中 年輕俊逸的父親,我臆想,若那戰爭延續下去,若父親不來台灣,若父親沒有和母親結婚 ,他就不會每日過著為柴米油鹽發愁的日子。或者,戰爭過後他又可以回武昌,跳舞、打 麻將,過著他逍遙的公子生活。 一 據父親說,我們家在武昌是個經商世家。我們家族的字輩排行,「駿業宏開正大光明」, 也說明這是個經商家庭。祖父曾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回國後在家鄉經營造紙業。父親為 「光」字輩,名光輝。大學時曾就讀武漢的中華大學。據父親說,那時他成天跳舞、打麻 將。讀到大二,當時是1937年,許多同鄉朋友都從軍打日本人去,並從戰場前線寫信回來 ,所以他們麻將也打不下去了。父親向祖父要求休學從軍,但祖父堅決不許。後來在祖父 「至少要當個軍官」的讓步下,父親進了黃埔軍校(當時稱中央軍校),成為15期黃埔軍 人。 從父親口中,以及我對他的記憶中,當年他所從事的那些戰爭只是些片斷景幕。帶車隊走 滇緬公路,由於任務艱辛,來回一趟便晉陞一級。回到重慶,卻聽得人們傳言滇緬遠征軍 運補車隊替宋美齡帶進口絲襪。從重慶的防空壕裡拖出上千的屍體,每一具都帶著咽喉上 的爪痕及扯破的衣服,顯示他們死前遭受的窒息之痛。遠征軍駐印度時,夜晚有印度人摸 進軍營,從懷中掏出一包橄欖大的紅藍寶石換面包(母親手指上那個大藍寶石戒便是如此 來的)。偽裝成警察、衛生部隊支持東北的四平戰場,受「共軍」連續一週的猛烈攻擊。 然後便是,逃難時到處尋找親人的記憶。 二 來到台灣後,父親便一直住在南台灣高雄縣鳳山鎮黃埔軍校旁的黃埔新村。這也是我出生 ,以及20歲之前成長於斯的地方。是的,我的幼年與青少年生命與「黃埔」無法分割—— 翻牆進入黃埔軍校偷芒果與衛兵捉迷藏,觀看官校學生在黃埔大道上踢正步,對他們扮鬼 臉,甚至青少年時眷村朋友們共組的「幫派」也叫黃埔。據父親說,剛到台灣時,一切都 明白了;許多很親近的朋友、同僚、長官,原來都是共產黨潛伏在各部隊裡的人。難怪後 期與「共軍」作戰時,「共軍」經常比「國軍」先知道「國軍」部隊調度。我家鄰居徐伯 伯說,有一次他們師團與「共軍」對峙了一星期,突然「共軍」撤退,並向「國軍」喊話 :「對面某師的弟兄們再見了,我們到某某地方等你們!」果然一天後接到上級命令,要 他們轉戰到那「共軍」先一天已到的地方。 便是如此,從小我在眷村的「抗戰剿匪」記憶中長大。夏天南台灣溽熱的夜晚,鄰居們搬 出板凳、躺椅坐在巷子裡,搖著扇子,大談抗戰「剿匪」的事。或講到傷心處引起一陣靜 默,或幾個人扯下褲子、掀起上衣比身上的彈痕,引起旁邊媽媽們的竊笑。小時候,聽來 聽去,都是些雨林中作戰的故事——他們如何穿過雨林出其不意地突襲日軍,如何受螞蝗 、毒蛇、瘧疾糾纏,等等。但小孩們更感興趣的是:「咬人的蚊子大得像雞,恨不得拔槍 打它們」;「比水桶還粗大的蟒蛇,讓輾過它的吉普車跳起老高」;或是,「沒頭的軍人 鬼魂晚上在曠野裡踢正步」。稍微大一些時,我才知道我們整個黃埔新村,住的大多是38 師及新一軍的軍眷,孫立人將軍的手下。小時候常聽大人說,初來台灣時,孫將軍說不久 就要打回去。大家也為此摩拳擦掌,因為新一軍從來不相信他們會打不過「共軍」。他們 說,丟了大陸有很多原因,但新一軍可沒打過敗仗。我在這眷村中的成長經歷,便是從幻 想著雞那樣大的蚊子、讓吉普車彈跳起來的大蟒蛇的童年,逐漸瞭解為何村中都是些在軍 中「沒搞頭」的叔叔伯伯們。 父親在1949年大撤退時,托同僚將我奶奶自武昌接來台灣,因此小時候我們家是村中極少 數有長輩在的家庭。小時候,只覺得家中有個奶奶嘮叨我們,其他也不覺得如何。後來才 逐漸知道,什麼是「抗戰剿匪」戰爭造成的妻離子散、骨肉分離。小時候過年時,總有三 四個軍人叔叔伯伯在我們家吃年夜飯,然後大人們打麻將。有一位叔叔經常喝醉了在我家 院子裡吐,邊吐邊哭,對來勸的人說,就讓我一年哭一回罷。有個孫少將,每次來到村上 ,便讓我們一群孩子擠在他插著將官旗的吉普車上,呼嘯地進入黃埔軍校的大門,帶我們 在軍區內采芒果、游泳。聽說,孫少將的小孩都留在大陸沒帶出來,所以他特別疼孩子。 父親對奶奶極孝順。據父親說,在武昌,他家裡是富商地主,所以奶奶留在大陸會被清算 鬥爭,但來台灣後,對於一直有傭人伺候的奶奶來說,也是苦。所以父親盡力奉養奶奶, 不讓她受苦、生氣。在我記憶中,父親只打過我一次,為的是我不聽奶奶的話,還對她生 氣跺腳。在奶奶過世許多年後,母親才對我們說,奶奶來台灣時帶了些金條及火狐襖之類 的貴重物品,後來都瞞著父親賣了補貼家用。那時,的確,一個軍人的薪水不足以養生送 死。我小學一年級時,奶奶過世。父親只有從軍中退伍,拿退伍金辦奶奶的喪事。 葬了奶奶後,不久家中經濟便陷入絕境。幾乎天天飯桌上只有醬菜,後來連醬菜都買不起 。賣醬菜的祝伯伯與我們住在同一巷內,他的兒子阿鳳與我同年,我們成天玩在一起。所 以每當父親自己去買醬菜而不是要我去時,我心裡總覺得很羞辱,因為我知道他是去祝伯 伯那兒賒些醬菜回來。 三 我小學三年級時,家境有了點轉圜。母親娘家在鳳山火車站前經營早點冰品店,這時因外 祖父母身體不好,要將店裡的生意交給下一代。母親的兄弟姐妹共有十人,聽說抽籤時他 們做了手腳,故意讓母親中了簽。我母親與母系親友們,幾乎都是台灣的閩南人,他們是 我生命、身體的另一半。這便是我,在眷村中有時被喊作「雜種」,在台灣閩南人眼中又 是「外省人」。小時候,每當父母在激烈爭吵時,我都會憎恨他們的婚姻,以及我自己。 鳳山火車站前,是台灣光復初期「2·28」事件發生流血衝突的地點之一。當時全台灣到 處爆發本省人與大陸來台軍人間的暴力衝突。據母親說,當時軍人在火車站外以竹籬、白 布圍住整個車站出口,當火車入站,數百名帶著武器的台灣民眾衝出時,布幕外早已架好 的機關槍開始掃射。母親說,她只看見血染紅了白色的布幕。所以,當父親在追求母親時 ,常帶著相當一個排的軍中弟兄去邀母親出來看場電影。直到父親去世後,母親才說出那 些往事;父母帶外祖母看一場內容為男女殉情的電影,並表示不能結婚便要死在一起,母 親娘家才答應這場婚事。不久,母親的雙胞胎妹妹,我的四姨,要嫁給一位客家人,在母 親家中掀起更大的風暴,所以父母親的婚姻就被母親娘家的人接受了。 在那約一年的時間,平日媽媽每天回眷村的家裡為我們做飯,然後再返回店裡。暑假,我 與姊姊、弟弟便都住在火車站的外婆家;在外面野著玩,在店裡偷冰棍吃。那段時日,我 經常在半夜醒來,害怕衣櫃上那隻總是瞪著我的老貓;此時我抵抗那貓及所有鬼魅的辦法 是,讓自己專心聽著廚房傳來規律堅定的磨黃豆的石磨聲,以及從門縫中凝望昏黃燈光下 正在推磨的父親泛著汗水的光亮脊背。 有一天,突然我們家的早點冰果店結束了。一兩年後父親才對我們說明原委。那是一天早 晨,他送早點到附近一家旅店的客房。敲門進了房,見到一男一女躺在床上尚未起身—— 那男人,是父親的老部屬。即使在父親對我說明此事時,我仍不明白為何我們要關掉早餐 店,我也無法體會當時他受到的打擊。我所想的只是,我們何時才能脫離窮困,哪一天父 母可以不為了缺錢吵架,以及我是否能有點錢買糖。 是的,在我極有限的小學回憶中,一幕殘酷的記憶經常纏著我。因要不到錢買糖還挨了罵 ,我哭著上學,走著走著,我發現父親跟在後頭。我賭氣仍往前走,但不時回頭瞄瞄父親 ,看他要做什麼。父親走入一家他經常賒欠的小雜貨店,一會兒又走出來,然後快步地追 上來。在離我十餘步時,他喊著「小明,給你」,說著將一個五角銅幣擲給我。後來回憶 這一幕——我逼著落魄的父親向雜貨店賒五角錢——經常讓我羞愧痛哭。我還記得一件事 ,也是當時我太不懂事,看見有些同學中午帶便當在學校吃,我也吵著要帶便當。吵鬧了 幾次後,有一天父親終於同意替我送便當到學校。那天中午,父親送便當來,並在我打開 便當時,對我及周圍我的同學說,「今天起來晚了,菜場買不到肉,所以只給你帶個荷包 蛋。」當時我為父親的謊言感動得幾乎掉淚,因為一年來,我們家沒有人吃得到荷包蛋, 更別提吃肉了。後來父親為了養家,曾在高雄港當碼頭工人,又在左營的海軍廢彈處理場 工作,但都做不久便辭職。這些都是十分辛苦且危險的工作,但他做不下去的理由仍是: 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出身黃埔軍校的軍官,他無法忍受別人對他的喝斥。 四 在我12歲那一年,父親終於做了一個決定:到台中「省政府」去找他的軍中老長官。事實 上,多年來許多鄰居叔叔伯伯都勸他說,「省政府」有很多你的長官、同事,去走一趟罷 。我還記得父親出發的那一天,他穿上借來的白襯衫和一雙皮鞋。幾天後,我放學回家, 進了門,便看見剛回來的父親。他穿著新買的襯衫,眉飛色舞地對母親說,「火車一出高 雄,我就看到路邊一個大廣告牌,上面寫著,馬到成功……」他說,「省政府」過去的軍 中長官們很照顧,他們要父親自己選,是要在「省政府」上班,或是在高雄的「省營」機 構安個職位。父親打趣著說,他看見老長官們都穿西裝結領帶上班,「穿了一輩子軍服, 我才不要在脖子上拴個西洋繩呢!」媽媽、姊姊、弟弟都在笑;我感覺,我們家從來沒有 那麼溫馨過。 不久,父親便在高雄一家「省政府」經營的肥料廠當了個專員。我們家的經濟情況因此突 然改善。當時台灣的「省政府」,由上到下各級官員大多是由軍中退下來的將校官轉任。 父親這工作,原是「省政府」官員朋友替他安插的閒職。然而不久,父親在這公司裡的地 位重要起來,他也不由得經常要穿西裝、結領帶。這是由於,肥料廠多年來一直有排放毒 煙損及附近農作物的問題,農民委託議員向「省府」要求巨額賠償。肥料廠知道父親是「 省府」安插的人,與「省府」關係必然很好,於是將父親晉陞為公共關係室主任,主要工 作便是處理煙害賠償問題。以後幾年,父親便經常到台中出差,與一些議員、「省府」官 員周旋應酬。他衣櫥裡的西裝領帶愈來愈多,抽屜裡的名片也愈來愈多,而他的身軀也愈 來愈像個商人。這是他最得意的幾年,不但利用關係替母親在銀行找到個職位,也經常替 眷村的朋友在高雄工業區安插工作。 在我中學二年級那一年暑假,父親出差到台中,要我和姊姊、弟弟到台中找他。這時我們 才見識到他在外面多麼有辦法;他也有意對我們炫耀這一點。我覺得,經歷許多挫折困頓 後,父親一直努力地在我們面前樹立他很有辦法的形象。那幾天,白天他包下一部出租車 帶著我們到處玩,晚上帶我們到各個夜總會看節目、吃牛排。而且經常是,進去一家夜總 會沒多久他便藉口菜不好或節目不好,再帶我們到另一家去。 大概是我們到台中的第三天。那晚,當父親正在問我們想去哪一家餐廳夜總會時,接到了 一通電話。放下電話,他對我們說,今天我們去「藍天」。進了那夜總會,一位經理迎面 而來,與父親說了一陣悄悄話,我依稀聽到「你的老長官……」,然後將我們安排坐在靠 走道的一張桌子邊。那晚,父親很少跟我們說話,一直注意著舞台前的一張空桌。節目進 行了約半小時,四五個人擁著一位老者進入餐廳,在舞台前那張桌子邊入座。由於氣氛特 別,我一直關注著父親;他神色凝重地一直望著那老人,不時有些激動哽咽的表情。節目 還未完,那群人就擁著那老人離場。當他們走過我們這一桌時,父親突然離座,擋在老人 身前。他努力地挺直身子,緊並雙腿,但他應酬過度的肚子卻因此更突出;他高舉手臂, 以手掌置於額前行軍禮,但他的西裝卻因此拉扯變形。他便以這樣滑稽的姿勢,在那老人 面前喊道,「某團某營營長王光輝報到!」那老人停下步子,口中說「好!好!」他向前 ,當他的手正伸向父親的臂膀時,一個壯漢側身擋在父親與老人之間,其他的人則推擁著 老人離去。父親保持著行軍禮的姿勢,不顧這一幕已引其鄰近幾桌人的竊竊私語,直到那 一群人完全離去。不久,我們也離開了那夜總會。離去時,我只覺得父親的舉動真讓我們 丟臉。那晚回到飯店,父親以從未有的嚴肅口吻對我們說,那老人是孫立人將軍。 孫立人將軍,對從小生長在黃埔新村的我來說,這名字是多麼的熟悉、親切,但又似乎是 許多不幸的根源。特別是,我家隔壁第二家住的便是孫菊人老師。孫老師是孫立人的妹妹 ,夫妻倆從不與鄰人交往,甚至很少出門;據說是,恐怕被跟蹤調查。再過去,便是阿鳳 家。阿鳳的父親,祝伯伯,那個全村惟一能寫祭文、作對聯的賣醬菜老頭,原來是孫立人 的文職幕僚。受孫立人將軍謀叛之累,坐了幾年牢後,連謀個小學老師之職都不可得。黃 埔新村,村上父老大都是黃埔嫡系軍官,卻沒出幾個將官,也因為他們都是「叛將」部屬 。然而在一個村上朋友家裡,我曾看到一本印刷精美的英文雜誌,整本都在介紹孫立人將 軍所率新一軍的對日戰績。據朋友的父親說,這是抗戰時所編,對外國宣揚中國戰績的宣 傳品。村子邊的黃埔軍校,閱兵台作「立」字形;村上父老竊竊地說,這是大家懷念孫立 人將軍,才偷偷把它蓋成這樣子的。我在20歲前惟一到台北的經驗,我自己毫無記憶。聽 媽媽說,那是一次國慶節閱兵,孫立人將軍為閱兵總指揮官,父親是擔任閱兵司儀的孫系 軍官之一;眷屬們坐在一個專屬火車車廂到台北看閱兵,一歲的我在母親懷裡睡著,尿濕 了媽媽的紅旗袍也染紅了我的小屁股。 孫立人將軍的「叛亂」事件,根據我自小聽得的村裡父老的說法,是孫將軍主張要盡台灣 所有軍力一舉攻佔東南四省,然後再打下長江以南,隔江與「共軍」對峙。反對此議的是 蔣介石的親信、力主建設台灣為反共基地的陳誠。孫將軍等人準備藉著閱兵來一次「清君 側」行動,逼蔣介石同意反攻大陸。不幸的是,孫將軍身邊有潛伏的「共諜」,將消息傳 到大陸,於是大陸在沿海調動空降師,準備趁機進攻台灣。而所有這些消息都傳到了蔣介 石那兒,因此,蔣認為這是孫立人與大陸方面有勾結的一次叛亂。然而因為孫立人將軍甚 得美國、英國軍政高層的賞識,所以蔣只得將他軟禁在台中,不敢進一步處置他。 五 那次見了孫立人將軍一面後,父親的事業開始走下坡。後來我知道,那幾年父親替肥料公 司解決了不少煙害賠償問題,使得那些高雄議員們無法藉機勒索。然而父親的才幹以及他 在「省政府」方面的人際關係,卻讓那些議員覺得有機可乘。他們要父親為他們介入的一 些地方工程向「省政府」官員說項,並答應在工程預算通過後,以工程款的一部分作為關 說酬勞。那時,經常有豪華轎車停在我們家門口,議員親自來「接」父親到台中出差,但 我們看得出父親的身不由己。母親常哭著求父親不要與他們來往,但父親似乎有把柄握在 對方手上,不得不去做那些為公共工程說項的事。家中又開始為了錢成天爭吵,因為父親 不但沒得到佣金,還負了不少的債。 此時我已在讀高中,忘卻這些憂煩的方法是混太保、打群架。高一、高二時,父親對我在 外闖禍不但寬容,還經常「很有辦法」地替我解決問題。每當我被一個學校開除時,他就 動用關係替我再找學校;當被我打傷的人找上門來,他悄悄地與對方在外面商談賠償,不 讓母親知道。那時我卻很少關心他,直到有一天母親對我們說,其實父親早已被肥料公司 開除,並陷入一些金錢官司中。這時我才注意到父親的改變;他變得消沉、靜默,忍受母 親對他的數落,他已完全接受自己的失敗,也不再想對我們證明他很有辦法。 由於沒考上大學,20歲時我必須入伍服兩年兵役。我剛進入軍中,父親便入監服刑,不久 被轉入醫院。新兵訓練結束後,我被分發到金門前線,無法回台灣看他。父親從獄中寄給 我的信裡寫道,「吾一生戎馬,從未做出對不起國家社會的事,今受小人陷構……」我流 著淚讀他的來信;他說的不是真話,但我更能因此感受他的痛苦。為了生活,為了讓妻兒 及村上朋友瞧得起他,他掙扎於做個正直的軍人和有辦法的大人物之間,而至死他仍相信 自己是個軍人。 在軍中,我對父親所經歷的「抗戰剿匪戰爭」又有了些新認識。我到金門戰地單位報到的 第一天,便有多個老士官來到營部,說是來看「小老鄉」——那就是我。後來由於我成為 業務士官,查閱人事資料時驚然發現本營竟有數十位湖北籍老士官。與他們相熟後我才瞭 解,他們原來都是1948年從湖北某縣結伴逃難的同鄉農民。到了上海,住在車站與騎樓下 ,沒得吃、沒得穿。有人拿粥給他們吃,又拿衣服給他們穿,要他們在一些名冊上劃押簽 字,說是為了領饅頭。就這樣,他們便糊裡胡塗地成了軍人。後來我知道本師其他營裡也 多有這樣的情形——所謂抗戰「剿匪」老兵,有許多其實只是當年的難民;當時許多國民 政府軍的部隊被打散後,在上海、廣州重新「整編」,也就是抓些難民來當人頭充數。 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老士官,而是一位老中尉人事官。他成日喝酒嫖妓,經常因 欠債而讓老百姓告到軍營來。有一回,我們年輕的營長發火了,他對喝得醉燻燻的老人事 官說要將他送軍法。「你要把老子送軍法!你要把老子送軍法!」人事官突然發狂地叫罵 ,「老子當兵的時候你在哪裡?」接著,他倒在營長燙得筆挺的軍褲下,坐在地上一把鼻 涕一把淚地死命哭罵,「老子14歲時我娘要我出門買醬油,就被你們抓來當兵;你就斃了 我罷,讓我見我娘去!」營長在本師以行事果斷卓絕著稱,此時被他鬧得呆在那兒,不知 所措。我知道,像他那樣在我們村旁的黃埔大道上踢正步訓練出來的新制軍官,不會瞭解 那場荒謬戰爭,以及那戰爭造就了多少扭曲的人性、人生。 部隊回到台灣後,駐地在新竹楊梅,離台北不算太遠。我每個週日假期都到父親的病床邊 陪著他;自己當了兵,曾站在金門古寧頭眺望大陸,曾在營地裡撿拾古寧頭戰役中被同胞 就地掩埋的共產黨軍人枯骨,曾陪著那些歸不得家的老兵喝酒高唱「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 」,我這時才能體會父親那一代人在台灣的挫折與對故鄉的想念。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那戰 場——即使現實的戰場已化為每日柴米油鹽的生活壓力,即使戰場已成為官場、商場上的 爾虞我詐,他們還是生活在仁安羌、四平戰役的艱苦與榮耀記憶之中,還是以黃埔軍人自 詡。有一天我進入父親的病房,病床是空的;一個護士察覺我的驚恐,她對我說,放心, 王先生是去做檢查。我與那護士坐在空蕩的病房內。她對我說,你是王先生的兒子罷,你 父親常提起你,他很以你為榮。我聽了心如刀割;混了幾年小太保,又兩次考大學失敗, 除了為賺點零用錢而在報上發了幾篇散文外,我有什麼可讓父親感到光榮的?在我退伍前 半年,父親終於去了。那晚台北榮民總醫院打電話到軍營裡,營長要他的駕駛員立刻送我 到火車站。到了醫院,見到父親容顏安詳地躺在床上,我並未感覺特別悲傷;只是覺得, 小時以來父親一直佑護著我們的偉岸身軀,為何此時小了許多。辦完父親的喪事,半年後 我在軍中服役期滿。往後的六個月,我每天至少花上15個小時讀書,後來考入師範大學歷 史系;推動我的,以及後來一直推動我讀到哈佛大學的,是我對父親的感念——他以我為 榮。 六 那一年,1974年,我與幾位眷村朋友一起到台北上大學。其中有一位是與我同年的楊海誠 ;他與我相同,服了兩年兵役後才考上大學。這一年,以及次年,我兩度陪他到烏來山區 找他大伯父;為的是,海誠奉他父親之命,到山裡勸這位老人家下山養老。過去我便聽父 親說過,海誠的大伯是孫立人將軍麾下的一名虎將,仁安羌戰役主攻的營長之一。老人住 在曲尺山區一條山道的盡頭,那原是一個礦場,後來被封閉,老人單獨住在廢棄的辦公室 中。他整年大多只靠三種食物過活:自己養的雞,溪裡的蝦子與到處可採得的一種紅色野 菜。那時年已近八十的他,白天仍能生龍活虎地修理雞圈,教我們如何在溪中放蝦籠。晚 上,飯後兩杯酒下肚,他委頓地臥在躺椅上,這時才像個近八十歲的老人。我這時已在歷 史系讀了些中國近現代史,對遠征軍及仁安羌戰役十分感興趣。而這位楊伯伯,正是歷史 的見證,「口述歷史」的絕佳採訪對象。然而讓我感到失望的是,這場偉大的戰爭,在他 說來竟是如此的稀疏平常。他說,盟軍要提供他們最好的武器,但他們只要迫擊炮。他說 ,孫將軍的部隊將迫擊炮使用得出神入化。他們便是如此,將砲彈吊射入日軍躲藏的戰壕 中,讓敵人沒地方躲。聽著聽著,我不再是歷史系的學生,又變成了當年眷村裡聽遠征軍 故事的小孩。楊伯伯說,他認得父親,「你爸爸在四平,守車站到郵局,那一仗打得漂亮 !」但說到下山養老,他堅決不肯。他說,他不想再吃國民黨與蔣介石一口飯!這也是我 在眷村中常聽說的:某某賣燒餅的、打煤球的,過去事實上是「國軍」將領,丟掉大陸後 ,從此不肯向國民黨、蔣介石低頭討飯吃,寧可過著清苦自食的日子。 七 我研究所畢業後,台灣進入一段所謂「後殖民時期」。二戰前在台灣的日本人被歌頌為建 設台灣的先鋒,台灣民主法治的根源。相反地,由大陸來台的老兵們,或被認為是屠殺台 灣人民的劊子手,或被罵為吃台灣米卻心向大陸的叛徒。在政界與知識界,「轉型正義」 被喊得滿天價響;其意是台灣要轉型進步,就必須追究蔣介石及其追隨者的責任,要他們 為正義付出代價。這又是另一場戰爭,所幸父親已脫離了這人間戰場。 後來在我30年的歷史學術生涯中,常狂稱自己的研究是「從新石器時代到社會主義新中國 」的我,卻從不研讀抗日與國共戰爭的歷史。對我來說,那是個人記憶中的一片聖土,我 不願學術知識污染了它。在那兒,有像雞那樣大的蚊子,有讓輾過它的吉普車跳起老高的 大蟒蛇,有孫將軍帶著他的弟兄腳下踩著螞蝗毒蛇穿過雨林,有摸進軍營以橄欖大的紅藍 寶石換面包的印度人。在那兒,沒有民族戰爭,沒有同胞相殘,沒有仇恨,沒有恐懼。所 有的都已成為過去,只有我父親及眷村中的叔叔伯伯們賴以維生的戰爭記憶,以及我對他 們那一代人的思念。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24.135.81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historia/M.1483337820.A.0E3.html ※ 編輯: a874622 (114.24.135.81), 01/02/2017 14:3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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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華人世界」都有感觸? 不 台灣人無感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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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 masarukui: 遷佔者國家,乞丐趕廟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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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 tony121010: 敗犬的遠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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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m與也是一種感觸 有些文章根本提不起興趣去看 或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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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粹激發政治仇恨意識 沒有激發歷史與人文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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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作者研究羌族的民族志挺有名。背景影響立場,有看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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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華夏融合的書,他算是持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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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不過台灣人不是華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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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原住民血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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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多十年,這種政治不正確的故事,會越來越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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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居台灣的群體除了原住民,都算是華人啊,大陸的少數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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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中共高壓都有果粉呢 真摯的好歷史故事文筆自然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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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台灣原住民是融合的晚,不然也遲早被華夏化。而華夏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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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那本在誠品書局首位至少五年了 台灣史的就沒這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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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 真是很奇怪 龍應台那本沒有一篇及得上這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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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融合,我們是身處其中沒感覺,鴉片戰爭還未開打時代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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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穿越來這時代,看到我們這些洋化的子孫,不知是如何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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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穿越看到綁辮子穿馬褂才不知道做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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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全球性下去,遲早東亞有塊地方叫做華夏民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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唏噓要寫得出來可不簡單 史才文筆重要 否則只唏噓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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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有共鳴唏噓有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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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至少文化上還是主體,現在早已乾坤倒逆,在想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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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靠北靠墓就叫唏噓 要有歷史時代變遷的人文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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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年會不會見到農曆新年被合併到陽曆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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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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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2 19:20, , 26F
好文章,推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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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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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2 21:51, , 28F
推!王明珂老師是實實在在做學問的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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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大時代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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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種族偏見言論就是在歷史版這樣被默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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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可以指哪具有種族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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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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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一篇好文章 不過教授如果上對岸網站和憤青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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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她對中國和世界的看法會很不一樣 事實上對岸的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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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和外省人的浪漫想像有很大落差 不然怎不搬去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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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浪漫想像]正是[悲慘現實]的投影, 腦子裏愈是浪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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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 現實上就是極為不堪. <- 都已經知道了, 怎可能還投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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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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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起[少年拍的奇幻飄流]這部電影的喻意. 大概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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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不錯,可是開頭心得太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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楷頭是在挑釁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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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中國難民後代不少,原po會這樣講也是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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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喜歡戰省籍?你沒有省籍就沒辦法證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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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用省籍決定一個人的表現?聽說洪蘭也是外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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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21世紀了還在分省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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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南榕對原po來說,應該是一個很複雜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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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知道你受什麼教育 種族二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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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族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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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作者的父親也很妙,人家說你同袍是匪諜你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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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曉的多少是被冠上匪諜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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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段文,他爸是在大陸戰場上信有匪諜的,哪種局面由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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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嘍~戰場上親眼看見“友軍”一支一支變敵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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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748你也很妙,相信又怎樣,不相信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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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內心想" 阿 某某原來是那邊的" 還是說指名道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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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某投共,害我軍在某時某地遇伏死傷若干,應下地獄受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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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這種種族歧視還能這麼多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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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的是王明柯的學養。偷渡的這也沒辦法,只能自己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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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PO眼中,歐美那堆左翼文學完全就不入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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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4 02:35, , 62F
原來這裡可以戰種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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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代碼(AID): #1OQV1S3Z (hist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