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向一學〈回憶父親向愷然的一生〉

看板emprisenovel作者 (路西瓜)時間11月前 (2023/06/25 15:51),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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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岳麓書社《江湖奇俠傳》 出版日:1986   一八九○年二月二十六日,父親在湘潭市油搾巷向泰隆傘廠出生。   曾祖父向貴柏是黃正興傘廠的學徒。為人忠厚老實。做事勤勞幹練,深得老 闆、同事的喜愛和信任,是當時傘廠老闆的唯一幫手。老闆經營傘業五十多年, 年過七旬,膝下無兒。勞累一生,願在曾祖父出師之日,將傘廠全部產業無私交 給他經營,並將傘廠招牌改為向泰隆傘廠。   曾祖父接管後,對業務兢兢業業。稍有次品,決不出售。產品精益求精,得 到顧客的信任。因之湘潭的油紙傘聞名全省乃至全國。   祖父向碧泉,因是獨子,很受家裡寵愛,天資也聰慧。曾祖父只懂做生意, 深望兒子成才。祖父不負所望,苦讀寒窗,果然考中秀才,在湘潭頗有名氣。   在祖父的陶冶下,父親從小聰明好學。讀了四年私塾,《四書》、《五經》 全部讀完,打算獵取科名。可是八股沒有成篇,清政府已廢除八股,改用策論取 士。   到十四歲時,勉強可以寫策論文章了,清政府又廢除科舉,改辦學堂。就在 這年,父親考入長沙唯一的一所高等實業學堂(楚怡工業學校前身)。只讀了一 年,因鬧公葬陳天華的風潮,被學校開除學籍。   一九○五年,舊民主主義革命先驅之一的新化人陳天華,在東京投海自殺, 用生命來抗議日本政府壓制我國留日學生的革命鬥爭。消息傳來,青年學生無不 義情填膺。楚怡是新化人創辦的實業學堂,陳天華的影響當然大。不少傾向革命 的學生,曾讀過陳天華寫的《猛回頭》、《警世鍾》等書。他們聽到陳投海的消 息,頓時沸騰起來。因要求公葬陳天華,與學校當局發生衝突。父親是這次鬧學 潮中的先鋒分子之一,也是犧牲者之一,最後受到學校懸牌除名的處分。   那個時候,凡是被學校懸牌開除的學生,休想另考別的學校。這一打擊對父 親影響很深,他開始認識到國家要強,非革命不可。當時很多愛國青年,奔走國 外,謀求救國之道。有留學歐美的,有留學東洋日本的。父親將自己被開除的教 訓和東渡日本留學的想法,向祖父懇求支持。祖父思想也很開明,遂將田產變賣 供他赴日留學的用度。這田產的來由,是曾祖父逝世後,祖父將向隆泰傘廠收束 ,在祖籍平江長庚年毛坡城隍土地買了四十石租和房屋一幢,又在長沙東鄉苦竹 坳板倉(開慧鄉)竹山鋪樊家神買下良田二百二十石租和房屋一幢。留日的學費 就是從這些田產中,拿出一百二十石租變賣而來。   父親去日本後,考入弘文學院。當時留學生中,有的發奮讀書;也有的不務 正業,甚至做出有損國格的醜事的。父親對那些花花公子看不順眼,卻和黃潤生 、杜心五、郭芝奇、童啟林等十多人個分接近。一邊讀書,一邊從黃潤生、杜心 五學習武術,對日本柔道、射箭、空手道也悉心研究。還深入日本社會,瞭解民 情風俗習慣。   父親畢業回國,其時我家家業中落,他只得外出謀生。   開始,在岳州制革廠充當書記,制革廠總經理是當時湖南軍事廳廳長程潛兼 任的。不久,袁世凱夢想稱帝,派特務暗殺了國民黨活動分子宋教仁。國民黨中 堅黃興、李烈鈞等人,組織「倒袁運動」,南方各省紛紛成立討袁軍。湖南程潛 、程子楷、蟒等立即響應號召,出兵北伐。父親這時離開制革廠,出任北伐軍第 一軍軍法官。   一九一三年討袁軍失利。隨第一軍總司令程子楷,繼黃興之後東渡日本,第 二次赴日深造,考入東京中央大學政治經濟系。在這一段中,他仍不忘對於武術 的探討,想從日本武術中取長補短,彌補中國武術之不足。這一次,他對那些留 學生中的花花公子瞭解更深了。他們拿國家的錢,不發奮讀書,終日在外尋歡作 樂,與日本下女鬼混在一起。他忍無可忍,於一九一四年憤筆撰寫《留東外史》 ,對這些敗類在日本的形形色色醜聞,盡情揭露,尖銳抨擊。其中,牽涉到一些 後來在政、學兩界有頭有臉的人物。知道內幕的人,可按圖索驥,一目瞭然。   黨人仇鱉、易象和,公費留學生張令、佘耀桓都支持父親這一行動,大家湊 錢幫助出版。因為在書中罵的人太多,父親不敢署自己的真實姓名,遂改用筆名 「平江不肖生」。當時有人問為何用這「不肖生」?父親說:「天下皆謂道大, 夫惟其大,故似不肖。」此語出自老子《道德經》。原來其「不肖」為此,並非 自謙之詞。   《留東外史》中有言,倘看此書的人,不以人廢言。則不肖生就有三種請願 :一願後來的人莫學書中人,為書中人分過。二願書中人莫再做書中事,為後來 人作榜樣。三願若後來的人,竟學了書中人,書中人復做了書中事,就只願再有 不肖生者寧犧牲個人道德著《留東外史》,以與惡德黨宣戰,請君勉之。   此書出版後,即搶購一空,書局急切催出二集,以孚眾望。可見影響之大。 全書二十餘萬字,曲筆影射真人真事,開我國近代留學生文學之先河。一時名聲 大噪,被目為浪子浮行實錄,風行一時。   又補作《留東外史補》、《留東新史》、《留東艷史》等一系列小說,由上 海世界書局印行,銷路極廣。   《留東新史》以僑居日本的中國人的生活為題材,但主要對像不是留學生。 事實上,當時留學生人數已銳減,作為書中人,作者所撻伐的是一幫亡命客。這 些人在國內由於政治風潮起伏無常,使得他們不能立足而亡命日本。亡命客大都 腰纏萬貫,盡情揮霍,在異國情調誘惑下,過著紙醉金迷的糜爛生活。   父親以強烈的憎惡情感,對其作了充分的揭露。   討袁軍宣告失敗後,孫中山把國民黨改組為中華革命黨。父親於一九一五年 參加了中華革命黨江西支部,在江西革命軍總司令部司令董福開領導下從事革命 工作。曾被派往廣東韶關,說服韶關鎮守使朱福全轉向革命一邊,反對袁世凱。 但父親去的不是時候。正遇「海珠事變」,險些遭到效忠袁世凱的軍閥地頭蛇龍 濟光的毒手。   一九一六年六月,袁世凱死了,黎元洪繼任大總統。全國政局,紛亂未已。 中華革命黨骨幹人物,多數聚集上海。稍後,黃興、蔡鍔相繼辭世。父親客居上 海,無所事事,才脫離政治生涯,專以賣文為生。   他的武俠啼聲之作《江湖奇俠傳》發表於一九二二年春。先由上海《紅雜誌 》連載,以後交《紅玫瑰》續刊,再由世界書局分集出版。由當時《紅玫瑰》主 編趙苕狂為之作序,每回有冰盧主人施濟群為之作評,名律師嚴襟亞主持的中央 書局出單行本。《江湖奇俠侍》以湖南省平江、瀏陽交界地居民爭奪趙家坪之歸 屬問題為主線,以崑崙、崆峒兩派劍俠分頭參與助拳為緯,帶出無數緊張熱鬧生 動有趣的故事情節。敘人敘事,首尾相衍,渾成一體。   父親愛好武術,又常拜師訪友,結交當世英雄豪傑、武林高手,對江湖門檻 ,無所不曉。武林行規,無門不通。閱歷既深,見識也廣。對上海的幫派、洪門 (袍哥)青幫、圈子、教門的幫規、黑話,不但能道其來歷,而且能詳述究竟。 書中所寫「烏雲蓋雪」寶馬,「人皮面具」、夜行衣等等,以及民間故事傳說, 武林中的技擊奇聞掌故,無不有其來歷。所以,他在第八回中作旁白曰:「在清 末民初年代,這種奇奇怪怪的事、奇奇怪怪的人物,確是有的,決非向壁虛構鬼 話連篇,只要是六十歲以上的湖南人,大概都會含笑點頭,不罵在下搗鬼。」   父親擅寫蠅頭小楷,不到一尺長的稿紙,直書每行可寫一百二十個字以上。 一粒白果殼上,可寫《滿江紅》詞一首。其字要用放大鏡方能看清楚,可想書寫 之工細。字體工整秀麗,不偏不倚。時人見之,歎為神筆。   他生性詼諧,健談好客,與滬上名流、幫派頭目,武林高於、各路好漢,無 不交往甚密。賓客滿堂,來去隨意,很少一一介紹,只是在暢談中相互拱手,自 我介紹,走時亦並不打招呼。有時同坐兩三班不同的人,父親談笑風生,天南地 北,古今中外,無所不及。   他記憶力特強,聽了別人的故事掌故奇聞後,選擇性地印入腦海,到寫書時 ,即可傾吐而出,一瀉直下。在創作技巧上,喜采「劈竹法」「剝筍法」,由一 人帶出一人,分別就其角色輕重,或作列傳,或記世家,娓娓道來,引人入勝。 有些篇章,專以對話或個人獨白敘述故事情節,往往下筆萬言,不能自休。話中 有話,伊于胡底,此為清末民初說書人之故習。   先後出書有《江湖奇俠傳》、《近代俠義英雄傳》、《玉玦金環錄》等等。 其中《江湖奇使傳》每集出版,即搶購一空,故又一再重版。後來明星公司根據 書中情節,拍成電影《火燒紅蓮寺》。從此,平江不肖生不僅名滿神州,而且在 東南亞及世界各國的華人社會中,佔有一個相當的位置。   《江湖奇俠傳》因寫湖南的鄉風民俗甚多,湖南人讀起來,倍感親切。書一 開始便寫道:從長沙小吳門出城向東走去,有座隱居山。山頂上有棵大白果樹, 十二個人手牽手圍抱不了還差二尺。樹下可擺十二桌酒席,太陽曬不到坐席人的 身上。又談到隱居山下住著一戶姓柳的人家,生下一子叫柳遲。生得很醜,五歲 還不會走路。可是七歲讀書卻非常聰明,過目不忘。十天半月仍能一字不漏背誦 如流。不愛和本地小孩玩耍。卻喜歡與叫化子交朋友。   書中對叫化子社會的風情,描寫頗詳。叫化子的規矩很嚴格。他們以身上背 包袱的多少來分等級,大約背九個包袱的,算是資格最老、本領最大的了。也有 用包袱的色彩分等級的,如黃包袱、白包袱、黑包袱、蘭包袱等等。也有以補巴 多少分高低的。總之,等級高的叫化頭,可以指揮當地,或跨越區域。   他們一呼萬應,決無反抗。他們有時甚至可以壟斷地區的年節、喜慶、喪事 、買賣土地、家族族會、廟會蘸會。這是地方上一村有形無據的黑勢力。就是地 方部隊、民防團隊,對他們也另眼相看,不敢怠慢。而叫化子中,也的確有不少 能人。文能揮毫書寫,字跡蒼勁有力,豪放大方。武能揮拳弄棒,確有些功夫。 還有善識草藥,有的能呼蛇。   父親因與這些叫花頭時有交往,所以能道其詳,寫出為人所不知的黑社會的 情形。   聽說書中寫的柳遲,就是父親的好朋友柳惕怡。柳惕怡長得一表人才,西裝 革履,常來和父親聊天。說他小時候喜歡和叫化子交朋友,到現在還有點叫化子 樣子。這個人很聰明,肯幫助窮苦人,武術也有些根底,和黃潤生,杜心五、劉 百川、吳鑒泉等各家學過武術,對太極拳有所理解,推手尤其不錯。他還能行醫 治病,不過他迷信鬼神,行醫時搞畫符唸咒那一套,使人信以為神。   一九四九年春,我全家從南京回到長沙,住營盤街。一次,我的兒子小克生 病,是父親請他診好的。他沒有別的要求,只要我皈依佛門。不久,我便到南門 外觀音廟皈依佛門,以為報效。父親要謝他,他說:「你我情同手足,何謝之有 。只請你少拿我做文章就夠了。」我們從這句話中,聽出父親確曾聿柳惕怡做模 特兒,寫入了他的小說。父親還要我和柳叔推過一次手。他是長輩,一用背挎, 他就有站立不穩之勢。父親在旁即喊:「為霖無禮!是推手,不是摔交。」   寫武俠小說不知江湖規矩不行。如一味杜撰,必然流於虛妄。父親對江湖規 矩,寫來歷歷如繪,如江湖規矩中的「過堂」,是指兩個會武而有仇的人預先準 備後,再比試功夫。非要分出一個你死我活不可。「過堂」之前,雙方書立宇據 ,請出中保見證人,言明「打死人不償命」,苦主不得異議。過堂也有好幾種過 法。北方有所謂「單盤」、「雙盤」、「武對」、「文對」。南方則有「硬劈」 、「軟臂」、「文打」、「武打」。其意義都是一樣,只是名稱不同而已。   又如,「馱黃包袱」,江湖道上有句例話:「黃包袱上了背,打死人不流淚 」,因此不是有本領的人,出門訪友不敢馱黃色的包袱。   父親後來專寫武術方面的文章,流行社會比較著名的有《拳術見聞錄》、《 拳術傳薪錄》、《拳師言行錄》、《獵人偶記》、《太極拳推手》、《太極勁中 勁》等。這些大都是短文的結集,內容具體,筆調犀利而饒有風趣,不僅為武術 愛好者所珍視,一般讀者也愛看。   江湖上的傑出人物,南俠杜心五,輕功很好,對面用腳可以打到對方的後頸 窩。北俠劉百川,擅長軟功。山東響馬終忠義,精於騎射,他的神彈弓,百發百 中,百步穿楊。通臂猿猴王黃雲標,南拳黃潤生,都是名噪一時的人物。大刀王 五的刀法,見刀不見人。這些人的武技和故事,都被父親寫入書中。   因父親喜讀太史公書,立志要傚法司馬遷為刺客、為滑稽之雄,為扁鵲倉公 立傳之意,把江湖異人的成就公諸社會,歌頌他們愛祖國、愛正義的精神。他這 樣他的結果,不僅留下了數量眾多的小說,同時也給近代史留下了大量的珍貴佚 聞史料。例如:將清江黃石屏的事跡,撰寫《神針》一文,在世界書局《紅玫瑰 》雜誌上發表,使祖國針灸醫學的神妙,蜚聲海外,德國醫學界以至世界各國醫 學界都爭相傳習。   我父親的興趣廣泛,還喜養小動物。有武林朋友從四川來滬,帶來兩隻黑色 小猴子送到我家。父親給它取名「將軍」、「博士」,隱喻軍閥、官僚。當時, 軍閥中的「將軍」,拿公家的錢在國外留學,並無真才實學,卻混了個「博士」 學位,是軍政兩界中的廢物樣品。父親把他們比作這類猴子,只能做家中的「玩 物」,豈可充國家的「官長」。   後來,朋友送來一隻稍大點的猴子,說將它馴服後,可以開門、關門。父親 給這猴取名「阿三』,也含有諷刺之意。那時,英帝國主義僱用印度人在上海租 界當巡捕,看守大門。這些印度巡捕耀武揚威,狗仗人勢,隨意欺負中國人,人 民恨之入骨。他們頭上都包有頭巾,所以上海管他們叫「紅頭阿三」。因此,我 家的猴子便叫「阿三」了。後來,父親又餵了一條狗。叫它「甲板」(日本,英 文稱Japan,甲板即其音譯)流露他對日本帝國主義仇恨的心情。   「一‧二八」日寇侵犯上海,父親應湖南主席何鍵之聘,回湘興辦國術。他 對武術一事,如駕輕車就熟道,左右逢源。他訓練的宗旨是培養有高度愛國心的 、懂時事的、能文能武的人才,而不是一般武術館培養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 赳赳武夫而已。   湖南國術訓練所設有國文、音樂、軍事、武術理論等課。父親從全國重金禮 聘各地武術名家來湘任教。又成立了對外開放的兒童班、民眾班、特別班(由各 單位、機關、學校、部隊組織的),由訓練所派教官教課。另外,由國家開支的 專業班有:男女師範班(畢業後派往各縣國術館任教)、高級研完班(由各縣武 術愛好者中有一定基礎的,選派或經考試而來)。食宿、制服、文武兩課都統一 安排,定期兩年或一年半。   各班有專職老師看管。每天上午練武,下午練打。隔天隔時,有文課。所裡 所外,決不許以武動手打人,動口罵人。只許器械打擊聲,不准爭吵咒罵聲。如 有違犯,定予開除,決不講情。有組織的「打」,不要拚死拚命的打。隨便憑個 人意思的打,就犯「法」。國術訓練所講的學的都是「打」,如果沒有「法」來 約束,是不行的。   教官中有從北平請來的摔跤大王紀壽卿(1872—1935),滿人,身高1.85米 ,重 117公斤。他自小愛好武術,練得一身摔跤的過硬本領,當時武術界沒有出 其右者。年少時期,羨慕清宮摔跤營的練武,但宮中摔跤營都得經閹割後方可入 營。摔交營的武士是專和外國大力士來進貢時,表演比賽的。紀老在營中任內, 從未敗北過。有一次與外國進貢的大力士比武,對手比紀高大很多。但在比試中 ,對於將紀抱起,轉了三圈,就是不敢放下來。最後在拋下的一瞬間,紀老師一 落地,即把對手打倒在地。1912年,清政府被推倒,紀老退居北平授徒,被譽為 「摔跤大王」。父親去北平,將紀老請未訓練所教課。   原來已請了郭世全、常東昇、常賀勳三位教官陪我們實摔,紀老只示範。因 紀老力大體大,這些摔跤教官卻上不了紀老的手。紀老對訓練要求極嚴,每堂課 、每對人必須摔得爬不起來,腿酸腰痛,胳膊摔腫,還不放過。他說:「只有苦 練才能摔出功夫。耐力和方法,是在苦練中摔出來的。要培養極高的必勝的信心 。你們不在短短的時間內摔出成績,我如何對向秘書交待。向秘書出一百多元一 月的薪水給我,要我教你們摔出水平。我教徒弟就是從一個『嚴』字做起。」真 是嚴師出高徒。經過紀老教過的學生,在後來武術比賽中,都名列前茅。最不行 的,也摔出較好的成績。   紀老年紀太高,加上身體太胖,不適應長沙炎熱的天氣,教了一段,自己卻 病了。他老人家睡在床上,床前擺一塊大冰磚。電風扇吹過冰磚再吹他老的身上 ,冷風中夾有冰水點,金剛也受不了。吃飯吃藥都要冰涼的才吃才喝。熱天不宜 吃補藥補品,如燕窩,白木耳、人參之類。我父親只想給他治好病,都想法弄給 他吃。這樣,效果相反。沒法,只好送紀老回北平。臨行,全所師生赴車站送行 。紀老躺在臥鋪上拿著我的手說:「來北平一定要來看我呵……」我很難過。當 年秋末,紀老逝世,終年六十三歲。一代摔跤大王、右營營長紀壽卿老師便這樣 與我們永別了。父親談起此事,總是黯然。   還有朱氏四兄弟朱國福、朱國祿、朱國禎、朱國祥。朱國福的師父認為他不 是練武術的料子,只教了形意拳五行中一崩拳就不教了。國福發誓非練好不可, 刻苦鍛煉崩拳。從早到晚,一往一返的苦練,終於得了形意拳的秘要。有一個江 湖遊客武士(經過「開盤」手續)與他比試,朱國福只一崩拳便將對手打倒,回 去不久就死了。他師父才收回原議,重新教他。所以朱國福的形意拳、六合門的 拳槍刀棍都很出名。朱國禎能摔跤、拳擊、少林拳、醉八仙、徒手對打、器械對 打,可以說十八般兵器,件件皆能,是當時的全能武術教官。朱國祿、朱國祥會 利劍、劈劍、劈刺(步兵步槍劈刺),長兵器很精。   拳擊教官白振東,體重只有五十公斤,身高一米六。別看個子小,可靈活得 很,尤其拳擊手法、步法有獨到之處,教學方法很好。講完出手快而多變,閃躲 靈活隨即追擊,主張抓出擊的機會,和創造出擊的機會。他的出擊一拳只有五十 斤的話,抓住機會使對手進攻時,讓對手的頭和肚子、胸部往他的拳頭上一碰, 五十斤加五個斤就等於一百斤了。就是這樣大個小個都必須苦練「巧」「快」和 「活」,反對死拼硬拚。既省勁,又收效大,輔助器材有砂袋、拳擊球、跳繩、 跑步,每場三分鐘,打五個場次,打得同學都有面青耳腫的,連吃飯、喝水都喉 嚨痛。因為苦練,他的學生在比賽中和紀壽卿老師的學生一樣,都是名列前茅的 。父親很欣賞他的教學方法和功夫,後來他老人家去安徽,還邀請白振東同去。   兩位太極拳教官,是太極拳吳氏祖師爺吳鑒泉師爺的兒子吳公儀和吳公藻。 吳公儀字子鎮,打的是高型小架,講究攻擊,以快致勝。走小圈子,圓中求直快 。剛柔相濟,常使對手難於立穩。後來香港、澳門等地成立了「吳氏鑒泉太極拳 社」。在加拿大、菲律賓、新加坡、日本、西德,都有吳氏太極拳杜,都有吳氏 後代在任教。吳公藻的架勢和師爺吳鑒泉一樣,走大圈架勢低。精通太極拳理論 ,常和父親研究。著有《吳氏太極拳》一書,有宗師吳鑒泉和吳公儀的太極拳照 片。父親為之寫了序言。此書在香港出版。吳公儀在香港去世。吳公藻於一九八 二年從香港來長沙,住在我軍,時年八十三歲。九月患心臟病住院。八三年三月 邀請了長沙武術界聚餐。除夕那天,因喝了點酒,病情加劇。二月十三日五時三 十分逝世於長沙,終年八十四歲。他老常對武術界人說:「沒有向愷然,就沒有 我吳公藻。」   吳老在湖南教了很多學生,所以,常以湖南為他老的第二故鄉。葉落歸根。 八十多歲還不遠萬里,飛到湖南長沙來壽終正寢。他老是我的好武術老師,對於 他的死,我是悲痛萬分的。   宗師吳鑒泉常來長沙講課授技,黃潤生和父親總是陪同左右,共同研究推手 和研究理論。父親最喜歡談論和練太極拳,曾和很多名家請教,並與他們推手, 所以能寫出武術方面的論述文章。凡是遇到高明的好手,總不捨追隨左右求教。 寫出的論文,也就得到武林高手的稱讚。他們喜歡同父親深交。江湖好漢都認為 父親既是文人又是武人,能講能打,不愧為文武全才。興辦武術訓練所,是最恰 當的人選。   棍術老師範慶熙,是被譽為湖南的「黃拳范棍」的埃山子舞棍王。范慶熙老 師的棍法簡單實用,不是花拳繡腿,只圖舞得好看,而是講究實打,子棍與母棍 兩路,可以對打。另外有先進樁,三步、五步、七步三個樁頭,對練基本功的。 最後是「亂劈」,兩個的棍尖包有棉花布包頭子,點上白粉,兩人在畫好的白線 圈子裡對打,以身上手上白灰粉的多少論肚負。套路練熟後,練對打。每天必練 先進樁。就將對方刺來的棍撥開後進刺,反覆撥刺,練二十分鐘。三步、五步、 七步是編排好的對練上下手的套路,鍛練眼快、反應快、身手快的基本功練習。 亂劈是有以上這些基礎的最後不按套路、進行實戰狀態的亂打,以點到為止。   范老師的子午棍實用價值高。在武術比賽中,學生競賽的成績,都是前幾名 ,沒有碰到能打贏過訓練所的學生的。這是因為平時訓練時,實打多於套路練習 ,練出的是硬功,不是表演的花架子。訓練所和技術大隊兩個官辦的武術團體, 就只有他一個湖南教官。那些北方練長兵器的教官,都打不贏范老師教出來的學 生。所以他的硬功在武術界站得住腳,只是表演不好看罷了。   南拳黃潤生老師原先是湖南大學的武術老師,留學日本。父親曾從他學過武 藝。他於日本柔道、散手道很有造詣,對中國武術其他套路也有高深的功夫。加 上他善太極奉,以柔克剛,達到圓活輕靈的地步,常立不敗之地。他的八拳打得 很好。八拳只有八下,謂之八拳。只進不退,攻中有防,以沉托、哼哈、吞吐、 顧盼八字為基本,八動八招,動動有攻,動動有防,打起來千變萬化、兇猛異常 ,有致於死地而後生之勢。這也是離不開苦練。可惜在抗日戰爭中,黃老師遭日 機轟炸,不幸犧牲。一代名師,竟罹此難,深堪浩歎!   南俠杜心五,慈利人,自然門,以腿功聞名,輕功很出色。留學日本,保過 鏢,南北鏢局聞名。跟隨孫中山先生革命,就是保衛孫中山先生的安全。他不多 講話,只點頭,不講別人的不是。深思熟慮,是父親的同學又是好友和老師。技 術大隊總大隊長李麗久,原國術館館長萬籟聲都是他的學生。父親請他當國術訓 練所的名譽顧問,他不幹,可是願為父親辦國術訓練所的後盾。   最初,湖南的訓練所和技術大隊的主持人和教官都是北方人和外省人。當時 ,長沙有一個在湖南第一屆國術比賽取頭名的湖南人唐徽典,認為取了頭名,武 術界應該重用他。還有一個在社會上名氣不太好的柳森嚴,吹噓自己是什麼四川 峨嵋某道人的門下,一口氣能把滿缸的水吹個洞見到底、能赤腳從水面上走過湘 江河。此人常赤足草鞋、手拿大紅紙傘,坐雙鈴包車在街上橫衝直闖,見了女人 嘻皮笑臉。路人見了恨之入骨,可他絲毫不知自羞,仍炫耀於杜會,純是流氓成 性。   聽說向某要求長沙接辦訓練所,是湖南平江人,認為可乘此會見。唐徽典和 柳森嚴相約來我家(學宮街)會面。父親也早聞這兩人的作風和功夫的深淺,便 對柳森嚴說:「你年青有為,前進無量,應該認真拜個師父,好好學點真功夫。 」柳說:「森嚴一向尊師重技。誰能打過森嚴,當即磕頭拜師。請向秘書賜個時 間,準時討教。」父親見他氣焰囂張,不給日期是不能壓威的,便說:「過三天 你來這裡。」唐柳二人拱手告辭。第二天,杜心五老師來家,談及拜師之事。杜 說:「你想收柳森嚴做徒弟嗎?不可教!不可訓!給點顏色看看,可以壓壓他的氣 焰。此人還不可交。」父親說:「就請您老教訓他一次如何?」杜說:「答應作 你的武術後盾,義不容辭,不過只是輕輕的點倒一下,重了是會傷感情的。」   第三天,柳果一人應約而來。杜與父親正坐堂上睡床分兩頭坐著談話,柳來 了即給介紹。柳並未坐定,即貓腰向杜懷中猛衝過來,雙手做叉喉之勢。杜乘柳 快近邊,迅速閃跳一邊,用右腳在柳的頭頸後一拍,把柳拍倒在睡床上撲面一跤 ,面部擦在床板上。父親坐在一旁笑看說:「甘拜下風了吧?」柳爬起來,馬上 向杜腳下跪拜言道:「有幸見到大俠神腿,在下叩頭。」柳走後,父親說:「他 是真打不過你,才老實一點點。今後會好一點,但囂張成性是一時難改的。我們 不怕他跳得再高,後果是他自作自受。」那時,我在省一職讀書,此事是我親眼 目睹。   唐徽典是練巫家拳的,身高力大,高度近視眼,腿力可以。當時的參賽者, 都是練套路的南方拳師,沒有實戰經驗。唐有力,抓到就摔,相當勇猛。對手初 次上陣,見勢不妙,多是交手即退。所以唐能贏得頭名,並非真拼打出來的。官 辦國術團體當然不能用他。與柳串通想鬧個名堂,事後也就無聲無息了。   當時,長沙民間還有人私人開設場子。湖北會館有蔡炳煌教地趟拳,江西會 館有焦世雄教字門拳,廣東會館設有精武體育會。技術大隊和訓練所的白振東、 朱國禎、吳公藻、顧汝章等都去輔導過。南門外天飛宮常正昆教四門拳,斗米閣 馬道人教巫家拳。不論官辦和民辦的武術團體都是客客氣氣,以禮相待,從無派 別意見。柳森嚴、唐徽典聽說也教過徒弟,但不知在何地開廠。   訓練所的規章制度很嚴,首先是不許以武力欺人。有一個河南來的教官,性 格暴躁、貪杯好色,對工友惡言惡語,甚至動手打人。曾多次勸告,過幾天依然 如故。父親也勸過他,但收效不大。便警告他說,如再打人,就要開除。他揚言 說:「誰敢開除,我找誰算帳。」有次,將一工友打傷。教官們都十分氣憤,希 望嚴肅處理。父親將此事提出討論,結果決定開除。他在會計室領最後薪水時說 :「花完這六十塊錢,找向秘書算帳,要搞個你死我活。」父親聽說後,一切照 常。   過了七天,在府正街遇上這個教官。父親叫停車,對面走過去。父親對他說 :「你不是要找我算帳,搞個你死我活嗎?我等你幾天了。今天碰上,請便吧。 」那教官早就立正站著不動,聽完後,即敬禮說:「報告向秘書,你是曉得我喜 歡喝兩杯的。酒後失言,您莫見怪。現在沒有錢花了,連買車票的錢也花了,請 您再借點錢買票走吧。」父親問他為何六十元在七天就花光?是不是去嫖了?他 無言以答。父親說:「你到技術大隊找李大隊長,說是我叫你去的。」回來打電 話告訴李麗久這些情況,請他再教育那教官一次,如有悔改,可留用一個時期。 結果是,留在技術大隊當助教。父親是不怕橫蠻或威脅的,能不能打贏那個教官 是另一回事,可正氣就壓服了他。就這樣,終於教育挽救了一個橫蠻無理而有一 定武枝的人。   一九三二年湖南舉行省第二屆武術比賽,各縣各地都有來參加比武的。各縣 多半是些老練武術的師傅和愛好武術的青中年人。把這次武術比賽,說成是「打 擂台」。其實是湖南的武術興辦了多年,為了提倡和普及、交流經驗,檢閱提倡 武術以來的成績如何,而舉辦這次比試。不分派別,任何人都可參加,訂了嚴格 的規章制度,長沙技術大隊和訓練所的教官,各選出二十人共四十人參加。   這時,柳森嚴又跳了出來,要與訓練所總教官顧汝章比武。因為他是長沙人 ,訓練所和技術大隊的教官都是北方人和外省人,聽說那柳森嚴要找他們比武, 都事先約好:「誰抽籤碰上柳森嚴的,只許打贏,輸了不准下台」。這種情況被 李麗久和父親曉得後,認為這樣會更加造成武術界的分裂,南北矛盾更深。柳森 嚴沒有什麼本領,可社會上捧他的人很多,基本上是大西門挑籮的,和魚肉擔子 等一些愛鬧事的人,弄得不好,他們在下面起哄,也很麻煩。經研究決定不要教 官參加,改由兩處各選出二十名學生參加比賽。   當時兩邊的學生,都只學了六個月的武術,連套路都不順暢,拳擊摔跤也只 學了基本功,摔打不滿一百小時。而外面報名的,都是些各縣的師傅,起碼的也 有多年的武齡。六個月的武齡學生不敢報名,到最後是由教官指派出來的四十名 ,通過短時間的集訓後,首先明確了交流經驗、增進友誼,雖力爭勝利,但要注 重武德。可是學生們心裡總認為人家的功夫深,自己學的太少。同時大家腦子裡 有個柳森嚴,雖明知柳沒有什麼真功夫,謠傳的都是牛皮,但也知柳的身體靈活 、跳躍很快,不能掉以輕心。   比賽開始後,看到外地的選手對技術大隊和訓練所的學生比武的結果,學生 都是以拳擊和摔跤把對方打翻在地。有的打得頭破血流,抱頭敗下。可說是沒有 一個不打贏的。兩天的比武結果,告訴了學生,可以大膽的打下去。第三天,技 術大隊寧得生抽籤碰上柳森嚴。心情矛盾。打不打?打吧,只許贏,不准敗。叫 名二次,寧才答「到」。上台後,兩人都不敢輕舉妄動,走了一圈,寧見虛實, 一貓腰直衝柳下部,抱腳即丟,把柳丟出。但柳不鬆手,硬在倒地有依托後把寧 也拖倒下去,本來「倒地算輸」。柳已倒地,把寧拖下去的,兩人在地上翻滾起 來,裁判吹哨子停止,不聽,三次吹哨子不聽。只得扯開,這時台下起哄,大喊 「兩個人打一個,兩個人打一個」,裁判雖把柳和寧扯開了,但台下捧柳森嚴的 那幫人大喊大鬧。無法繼續比賽,當天下午就停止比武。   第二屆省武術比賽結果,取一二三名的都是訓練所和技術大隊的學生。後來 湖南派代表團參加全國和華中運動會或武術比賽,也取得了前三名的好成績。湖 南的武術是當時全盛時期,全國第一。畢業的學生,後來在武術方面和抗日戰爭 中,都做出了一個國民應該他的事業。因在訓練所除鍛煉武功,還教育學生有高 度的愛國主義精神。   稍後,何鍵要父親在又一村辦一個「國術俱樂部」,還要父親到上海請報社 派記者來湘參觀,想在全國的報紙和雜誌上宣傳湖南的建設成就。還要在技術大 隊和訓練所畢業的學生中,選派十名去上海學習國樂。政府當時只有軍樂隊,想 訓練一班國樂,能演出、能在電台播聲。還要能參加祭孔儀式,奏韶樂。學國樂 的時間是六個月,要達到那麼高的演奏水平,確實不容易。   辦國術俱樂部,也是別的省份沒有樣板可學的。既要和遊樂場一樣,又要帶 國本性質。父親在上海的出版界和新聞界朋友多,很快就邀請來湘參觀了。與此 同時,邀請了工程師童群章和美術佈置方面有一定水平的人去上海、南京、杭州 、天津、北平,參加各地的大型遊樂場,又參加各地武術團體的鍛煉情況。再找 上海有名的國樂家郊覲文老先生,研究派學生學習國樂的事宜。鄭覲文老先生是 上海有名的國樂專家,不但能演奏,而且會製造各種民族樂器。他在上海創建了 「大同樂會」,有會員六十多人。   這是一個業餘組織,每期學習兩個下午。有時還舉行音樂會,參加政府舉行 的宴會伴奏,去電台播音。尤其是外國音樂家來滬公開演出,不論個人音樂會或 大型音樂團體來開音樂會,大同樂會就在外國人開音樂會的對面,或鄰近劇場, 對台演出國樂。他是有意「唱對台戲」,非把外國音樂會擠垮不可。這是中國人 對外國人來華演出、淘金、耀武揚威的一種打擊,雖說不免過於狹窄,但也表現 了他的愛國精神。鄭覲文老先生有一班製造民族樂器的師傅。成立了一個民族樂 器陳列館,有樂器二千多件。   鄭老先生對民族音樂學識淵博、技藝精湛,培養了很多學生,是當時有名的 國樂專家。父親在滬寫小說時,結識了他。這次湖南要派十名學生去滬學習一事 ,與之洽談。鄭認為六個月時間太短,要求達到的目的過高,就是有一般演奏水 平的人,要能以樂伴武,宴會伴樂,還要能祭孔,奏韶樂,上電台播音,沒有一 定的水平,就是勉強演出,也是不會有好效果的。音樂不同武術,有其藝術性。 我們十個人,雖是從音樂成績比較好的青年中挑選出來的,但自己從沒有想到會 搞專業音樂。   趁記者參觀團返滬之便,我們同道到了上海,在親戚李景年事先安排的住處 住下。第二天去大同音樂會,拜見鄭覲文老先生。鄭老年已七旬,生病睡在床上 ,不能親自授課,由名演奏家衛仲樂先生任教。首先,彈琵琶示範,問誰學這種 樂器?我們眼都看傻了。沒有人敢領受,我就答應學。以後每示範一件,便由一 人領受。十樣樂器分配後,發了樂譜。每天上午學習半天,下午自學。學費很貴 ,每天要十元大洋,每月二百六個元。教我們十個人的任務是很重的,原因是我 們的音樂細胞不多。我將這情況寫信向父親匯報,答覆是:「明知任務重,而又 非故勝不可。唯一的是『苦練』,『苦學』,『苦鑽』,以十倍的毅力來完成學 習任務。這是命令。」我們也認為既然政府派來了,花這麼高的學費,不學成是 無面見江東父老的。   經過頭個月的苦學苦練,才能把樂器彈吹出聲音來,可以讀出曲譜的節奏。 第二個月能看譜彈曲。第三個月能完整的奏出一支曲譜。六個月下來,可以合奏 三支曲牌,我個人和兩個同學可獨奏琵琶、二胡、笛子兩支曲子。結業時,做了 全套樂器,共計十二什,每人發了一套嗶嘰演出服。在這同時,父親寫信要我去 吳鑒泉家學太極拳,吳師爺還帝我去上海精武體育館拜見了佟忠丈老師父,也知 佟老學了摔交和騎射及彈丸。   精武體育館是霍元甲創辦的,教師有十多人,武藝高強,是上海最大也是全 國聞名的武術館,能參加學習就是幸事。很多人早就知道我父親的名字,有的交 往甚密。學音樂要留指甲,手要柔軟,練武則要用力,常把指甲弄破。二者有很 大的矛盾,我當時是雙重負擔。在音樂與武術兩方面,我是喜愛音樂的,但又認 為精武館的老師是難以與從的。回長沙後,向政府作了匯報演出。在短時間內學 到這程度,算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接著,成立了國樂杜,要求做到以樂伴武,參加宴會伴奏。我因感到學歷不 足,就向父親請求,第二次再去上海學樂,他同意了。到上海後,除以大同樂會 為基本學習基地外,並參加了滬劇團和蘇州評彈演出和伴奏。又找到衛老師的大 徒弟秦鵬章,和他一道參加電影公司的活動,在周旋主演的《十字街頭》的拍攝 中伴奏。通過這次學習,提高了音樂、戲劇、曲藝的演奏能力,又廣交了上海武 術界的前輩。他們都與父親有交往,對我也特別器重。回長沙後,在俱樂部國樂 社裡,組織大家重新排練,達到了能以音樂伴武,能在宴會上伴奏,在電台播音 樂,對外開放,參加的人很多。開過音樂會,組織大家欣賞唱片音樂會,把國樂 搞得火紅起來。父親這時才對我說了一句有鼓舞的話,他說:「你沒有辜負我的 培養。」   民眾國術俱樂部設有遊藝大廳,內有各種測力拉、抓、打、推、提的機器, 有乒乓球、棋類、報刊等。有考爾夫球場,有健身房,分健身室,四壁裝有人高 的玻璃牆,有摔交房,四壁是彈簧牆,墊有地毯,有拳擊房與拳擊台,有各種輔 助器械。有射箭場,有京劇院和湘劇場,票房、播音室(我在上海買回能一次自 動校唱片的大型播音擴音器,耗資五百多元)廣插相聲器佈滿俱樂部各處,每天 播音三次。   此外,還舉辦過多種武術和游泳、跑馬、摔交、拳擊、爬山、自行車等運動 的比賽,開辦了太極拳和其他拳種的學習班。每天早晨,父親教太極拳研究班, 我教市政機關公務員的普通太極拳班。健身房有白振東教官教拳擊,劉杞榮教摔 交,王榮標教通臂,劈卦拳。下午四時起,遊客擠滿各部門。晚上,看戲的、喝 茶的、吃飯的、打考爾夫的,好不熱鬧。可算是全國最大的、形勢多樣的遊樂場 所,政府接待中央要人和外國遊客都設在俱樂部,一定有武術表演和國樂杜的音 樂伴奏。   俱樂部的活動,確實是轟轟烈烈的,有秩序、有禮貌、有拚搏精神、有趣味 、有吸引力。父親是俱樂部創辦人之一,卻從沒有因是開創人而徇私。如晚上看 京劇,照章購票對號入座。打考爾夫球、射箭等活動,從不佔營業時間,打幾桿 ,射幾箭,試試設備情況後即走。會計室人員說:「向秘書除領取薪水外,從沒 動用過公款。在外地參觀學習時,也沒多報一分錢的出差費。連交際費是伸縮性 很大的項目,他也是實報實銷,由多人出面出據。」   長沙技術大隊和訓練所、國術俱樂部的基本建設,投資大,建築形式多樣化 ,有宮殿式的,有新型立體式的,有大型劇院、健身房、宿舍,教室,內操場等 等。負責俱樂部建築工程的營造廠為感謝我父親,在連升街九如裡建了一幢公館 ,傢俱齊全,有安裝自來水設備的衛生間,請父親搬去住,父親不接受。我想去 住個熱天,被訓斥了一頓。那時,我家住文星橋,傢俱是東拼西湊的舊木器。營 造廠想做套木器送來,也被謝絕了。父親可以說是廉潔奉公的。   長沙有對兄弟,名叫蔡老三、蔡老四,愛唱京戲,是票友。會拉胡琴、打鼓 。長袍子裡面褲帶上系把京胡(用布包裝著),常來俱樂部玩,打彈子和考爾夫 球。也是長沙的所謂「教腦殼」。有次打考爾夫球,他倆調戲青年女記分員,被 工作人員講了幾句。大概是認為丟了「大少爺」的臉,過兩天糾集了市內一些好 鬧事的人,氣勢洶洶地佔了考爾夫球場的全部餐桌。在場內故意鬧事,再次調戲 女記分員,想惹工作人員出來干涉就大打出手,報前兩天的仇。   這事也被工作人員發覺,和我們訓練所來的幹事商量對策。父親曾經講過, 決不要國術俱樂部的人員用國術來解決任何問題。哪知蔡氏兄弟越鬧越不成話。 我們出來干涉,他們就用考爾夫球桿打。我們忍無可忍,抓到一個,便往球場水 池裡丟,連丟下去三個。他們見勢不妙,跑的跑溜的溜了。後來,他們找「圈子 」內的人出面交涉。父親出面向圈子頭目講了實情,才平息了事。蔡氏兄弟也就 老實多了。他們有四十多人,我們只有八個人,居然打了肚仗,都沾沾自喜。不 料,父親叫我們去,挨了一頓訓斥:「武力能解決問題,總沒有用武器(槍、炮 )來得痛快吧?!真有本領的,到前線打日本鬼子去!」   日寇侵華戰爭開始,全國總動員。著名劇作家田漢、熊佛西組織抗日宣傳隊 來長沙演出。徐悲鴻畫家來長開畫展。父親忙著派人為他們演出安排劇院和其他 一切事宜。國難當頭,匹夫有責,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都奔赴殺敵之路。我也不 例外,考入空軍軍官學校,編入十二期當飛行生。接到通知後,到南昌黎家山空 軍入伍生營報到入伍。臨行前,向父親要路費。父親說:「現在真到殺敵的時候 了,你去空軍,不久我也會到前線去抗擊日本鬼子。現在是立體戰爭,你在天上 ,我在地面,父子倆打一場抗日的現代化戰爭,肚利後我們再見面慶祝。」   到了南昌黎家山入伍營,團營連排長都是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畢業的先期同學 ,全部裝備是德日式的,軍事操課都是德國搬來的教育方法,一律法西斯教育制 度。同學們都是學校出來的學生,對此極端不滿,在高壓下又沒有辦法。在一次 躲警報的時候,一個湖南同學脫去發的爛軍服,開小差跑了。我向家裡寫信談了 此事,父親要哥哥回信說:「如果為霖開小差回來,我就槍斃他。非常時期,臨 陣脫逃槍斃。」當時,我並沒有開小差的意圖,但僅此一事,即可見父親對抗日 的決心是堅定的,痛恨日寇到了極點。我不會開小差,而且要學會飛行,在空中 把日本帝國主義趕出中國國土。   因日機轟炸長沙,全家搬回老家東鄉苦竹坳樊家神。父親在福臨鋪抗日自衛 團當副團長,帶去訓練所畢業的同學羅均文、李文丁、張沖伯、劉杞榮在自衛團 擔任武術教員兼分隊長。團長是縣長兼任。後來隨桂系廖磊去安徽省,任二十一 集團軍辦公廳主任。去安徽時,父親邀請了拳擊教官白振東,帶了訓練所的同學 劉恆信、黃楚生、粟永禮、劉杞榮等去教武術。   除在軍內任職外,父親還在安徽大學任教授。從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年我 在昆明航空學校受訓。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三年,去美國受空軍訓練。這一時期 ,我與父親沒有聯繫,情況也瞭解不多。到一九四三年下半年回國後,我去空軍 第四大隊,並參加了鄂西會戰和常德會戰。在重慶白市驛空軍基地,接到父親由 安徽立煌寄來的信。原來,我的空軍學校同學在按徽作戰,飛機出了故障在立煌 迫降,被二十一集團軍救護。我父親向我這位同學問了我的情況,才曉得我的通 訊信箱號碼。這也是抗戰五年中,父子第一次在各自的陣地上取得聯繫。   我因戰鬥任務多,接著並參加常德、長沙、西安、衡陽等地的會戰,又去印 度接受新飛機,連回信的時間也沒有。真是所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了 。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在報上看到父親在安徽被人民解放軍俘虜的消息,並且知 道釋放後暫居一個廟裡。我立即動身去安徽合肥,找到那個廟。據方丈說,早一 天走了。只得寫信去向父親問安,並告訴我在南京的住址。   戰爭是殘酷的。在反法西斯戰爭中,我參加了七個戰役,幾十次空戰。同事 們戰死的,約占三分之二,我算是倖存者。大約是淮海戰役後,父親由安徽來到 南京。經過八年抗戰,這次是父子團圓了。我陪父親去玄武湖划船。父子一舟, 蕩漾湖心,又談及疏散何方的問題。父辛想留南京不走,又想再去上海重操舊業 。我認為該二地均有爭奪之戰,不宜再受戰爭的衝擊。   程潛競選副總統不中,已回湘掌事,父親是老部下,當回湘共商應變。父親 遲遲不肯決定,但又認為有些道理,就回安徽將家小接來南京。那時南京疏散, 交通工具奇缺,沒有門道的休想坐船和坐車。我家共有老小十二人,行李又多, 怎麼辦?我就去空軍總司令部空運署請求飛機票。他們聽說我有十二個人和大批 行李,回答說:「向西飛行的航機是專運物資的,僅有少數幾人的座位和極少隨 身攜帶的手提包。你家這麼多人和行李,除非派專機。」我就向署長說明情況, 請派專機,結果破例為我全家派了專機,一直送我們到長沙。   解放初期,長沙市體育場成立了武術研究小組。父親任組長,柳惕怡、蔡炳 煌任副組長,組員有易再勤、陶良鶴、楊正凡、謝海青、彭玉林(體育場專業武 術教練)、沈玉和、彭冬卜,劉杞榮、林建武等人。除互相研究鍛煉武術外,還 對外開放,辦了拳術刀術太極拳學習班,組織過一次抗美援朝的義演。各人表演 一趟,父親表演了八拳,柳惕怡表演了拳術。大家熱情很高,常到先鋒廳丁香茶 館喝茶。這個茶館是杜心五的女婿陶丁開的。   一九五三年,第一屆全國民族體育運動會在天津舉行。當時湖南沒有報名。 父親知道後,去省體委問為何不派人去?省體委答覆是沒有適當的人可代表。父 親說:「你沒有,我有。」就介紹劉杞榮。結果,劉杞榮代表湖南在天津摔交項 目中,取得好的成績。從此,劉杞榮就在省體委擔任武術教練。   父親在解放以後,很想得到機會為國家做些事情。可是,都未能如願。例如 ,教業餘夜校,收入極微,還是兢兢業業。因為講錯了一句話,說了一句「你們 工人階級」。於是有人說:「那他是什麼階級?」就這樣,不准他講課了。他寫 《革命野史》也被禁止印行。就是當文史館員,也拖了兩年。一家住在南門,生 活很苦。   一九五六年,全國第一屆民族體育觀摩表演大會在北京舉行。賀龍元帥請父 親去擔任裁判委員。回來後,仍然沒有事可幹。當時我教交誼舞,搞點收入過活 ,每天接父親來吃餐晚飯。每月送十五元錢補他老人家的不足。一九五七年十二 月因一時受不了無名的壓制,患心臟病。我去探望時父親對我說:「我一身無黨 派利祿之爭,也無愧於國於人民,庸庸碌碌,孑然一生,對於佛家的六根清淨殊 未做到,而五蘊皆空,其或庶幾近之歟。」   探望後第二天,我在市花鼓戲團演出之際,忽得電話,父親在人民醫院腦溢 血逝世了。終年六十七歲,痛哉,痛哉,爸爸。將父親火化後,在南門家裡舉行 了追悼會,親戚朋友都來悼念。全家萬分悲痛。   父親已離開我們二十八年了,如果活著的話,只有九十六年,這是可以活得 到的。他在有生之日,沒有想到自己的著作會有重新出版的一日。搭幫黨的政策 好,十一屆三中全會拔亂反正,出版界也一片繁榮景象。經文化部批准,岳麓書 社繼再版《近代俠義英雄傳》之後,又再版《江湖奇俠傳》。這是對我父親的一 種最珍貴的紀念,也是我們全家的一種光榮。我們從內心感謝。可惜父親死早了 ,如果父親在天有靈,定會含笑九泉。作為平江不肖生的親屬,應該感謝政策的 英明,感謝岳麓書社同志所付出的辛勤勞動。父親,您安息吧!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36.224.23.239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emprisenovel/M.1687679507.A.F0C.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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