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關於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終樂章
※ 引述《Fassbaender (法斯濱達)》之銘言:
: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不喜歡貝多芬「合唱」終樂章了。
: 嚴格來說,現代意義的德國,要到1871年一月18日以後才出現。
: 普法戰爭後,威廉一世在凡爾賽宮鏡廳登基,俾斯麥宣布德意志
: (第二)帝國成立,這才有了統一的(小)德意志。
: 在那天之前,德意志地區的自由主義風潮,是與德意志統一運動
: 結合在一起的。所以,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不喜歡「第九」的最
: 後樂章,通常只聽到第三樂章:因為正是在席勒和貝多芬所宣稱
: 的、全人類所共有的commonality 和 universality 當中,包含
: 了單一民族國家追求統一的熱情與渴望;正是這種披著liberalism
: 外衣的nationalism ,讓我覺得擔心、害怕與排斥。
: 我對貝多芬第九號的排斥感是後見之明。歷史的軌跡說明,對於
: 普遍性的渴求,對於普遍性的渴求,抹煞了主體民族當中每個個
: 體的獨特性,也排斥、放逐了民族國家裡頭的少數民族。但是,
: 也不代表貝多芬的同時代人,就不明瞭這種 universality 背後
: 的問題。
: 貝多芬的第九完成於1824年。24年後,失敗的柏林三月革命使得
: 普魯士重新回到保守的氣氛中,民族國家統一的重要性已經壓過
: 自由人權的訴求。德意志帝國成立後,更需要一個安定的國內局
: 勢以抗衡英俄,工人階級和中產階級中的自由主義者遭到彈壓;
: 俾斯麥師夷之長以制夷,由國家推行有限度的社會主義政策,打
: 壓新興的社會民主黨。
: 席勒等人所追求的理想,在接下來的一百年內陸陸續續發展出許
: 多恐怖的結果,貝多芬第九號終曲所描繪的世界已經成為泡影。
: 有些人認為歷史如是發展,代表席勒等人的志業未竟,同志尚須
: 努力;但尼采認為,其原因在於他們對於歷史的根本認識有誤:
: 推動歷史前進的力量不是理性與和諧,而是混亂與慾望。
: 同一個歷史發展,卻可以引誘出不同的解讀。誕生了貝多芬的德
: 意志,同時也誕生了馬克思與尼采:馬克思認為自由主義不是真
: 正的自由,因為它無能解放無產階級;尼采則認為自由主義是虛
: 幻的歷史意識。同一個社會主義思想,也誕生了馬克思與尼采:
: 馬克思認為德意志的社會主義只是布爾喬亞的社會主義,它能創
: 造的只是依布爾喬亞的形象而複製的社會;尼采認為民主會使個
: 人變得平凡--即使是俾斯麥的國家社會主義亦然。
: 我們聽音樂的人不明就裡,高聲讚頌「第九號」的偉大。我們狂
: 喜於貝多芬狂熱的音樂時,是否知道二十年後同一個文化圈有許
: 多人反對歌德、席勒、貝多芬的看法呢?我們是否知道終樂章的
: 外衣裡頭包裹著建立在屍山血海上的國家主義呢?歌詞裡面所說
: ,「在這美麗大地上,普世眾生共歡樂;一切人們不論善惡,都
: 蒙自然賜恩澤。」究竟是歷史的終結還是對於歷史的錯誤認識呢
: ?
: 如果我們不明瞭這些來龍去脈,那麼我們聆聽「第九號」的喜悅
: 感,也只代表了我們沈湎於歷史投射出的超現實幻象。不論如何
: ,1871年尼采寫完了「悲劇的誕生」一書,作為他開向「第九號
: 」裡頭高舉的理性進步史觀的第一砲。
《悲劇的誕生》我十年前看過一遍,我不記得裡面有提到貝多芬《第九
交響曲》,但如果你是要說對理性主義開第一槍的人,那是叔本華而不是尼
采。19世紀風靡整個歐洲的哲學家是叔本華,尼采直到發瘋前夕才開始小有
名氣。我們一般都說19世紀流行浪漫主義,而叔本華,是真、正、的、第、
一、個、浪、漫、主、義、者。之所以強調這一點,是因為貝多芬老是被浪
漫主義牽扯在一起,事實上,貝多芬跟黑格爾都出生在1770年,18世紀的理
性主義在這兩個人身上根本就已達登峰造極,黑格爾不用說了,貝多芬則是
一直到最晚期的作品都是用強大的理性技巧來表現。愛用賦格就是一個證明
。
回到貝多芬第九終樂章,原諒我不明白你如何從歌詞當中看出「包裹著
自由主義的國家主義」?雖然名曰「歡樂頌」,裡面卻有這樣的句子:「以
大無畏的精神與君主對抗,即使以財富與鮮血為代價!除高貴的德行外,冠
冕一文不值,謊言欺世者全須處死!」這相當符合貝多芬一生反骨的行徑,
我們很難找到一個像貝多芬如此痛恨專制的人。每一個敎過貝多芬音樂的老
師對他都下了同樣的評語:「他是最不聽話的學生」。他小學沒畢業,這個
人根本沒有辦法被教育。之所以提這一點,是因為很多人喜歡告訴我們「要
了解一部作品必須要把它放在整個時代背景的來龍去脈看」,我不是反對這
樣的說法,而是覺得這對貝多芬不一定完全適用。如果說要用這種方法去看
尼采,那是對的,尼采非常容易受別人影響,整個尼采哲學的發展完全吻合
時代精神的走向,他虔誠地接受了流行文化的洗禮。但是貝多芬,他太有個
性了,男人中的男人,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不跟從流行,導致學者經常
疑惑到底貝多芬知不知道當時有這些想法存在?
再來,一般學者認為《第九》終樂章相當「突兀」,不是因為人聲的使
用。《莊嚴彌撒曲》就把人聲處理得很完美。問題出在音樂的特性。第一樂
章把生命理解為恐怖的,即使一再退讓,仍舊被輾成碎片;第二樂章則是用
不屈不撓的樂觀意志面對它;第三樂章卻讓我們體驗到原來我們最害怕的苦
難其實是真正甘美的東西。相形之下,第四樂章是那樣崇高,跟前面三個樂
章接不起來。貝多芬自己也覺得很怪,他曾說「改成合唱終曲是一個錯誤,
有一天,我可能會寫另外一首器樂曲取代它」。( 《貝多芬〈上〉》,天同
,165 頁。)
《英雄交響曲》慢板樂章裡的黑暗過於誇張;《第五》第二樂章裡的柔
美又太膚淺。《第九》第一樂章直達宇宙最深處的核心;第二樂章固若金湯
的雄渾氣魄已然翻江倒海;第三樂章展示那遙不可及的極樂世界更是臻於化
境,此三樂章乃人類音樂三棵巨石,個個一柱擊天,結果被終樂章破壞了整
個曲子的結構。整體來講,貝多芬最好的交響曲應該是《第七》,這一部就
真的完全無懈可擊了。
如果要談來龍去脈,那也許該把《第九》終樂章跟《漢馬克拉維》奏鳴
曲擺在一起看。貝多芬寫作後者時,已經逐步體認到人世間的溫暖跟他是無
緣的:無法結婚、姪子卡爾離開他、朋友不理解他,親情、愛情和友情,通
通無法擁有。所以《漢馬克拉維》向我們展示出那種冰冷,無論怎樣努力也
不會有希望。因此《第九》終樂章,貝多芬把內心這種渴慕轉向對上帝和全
人類的愛。
順便一提,尼采在《人性,太人性了》一書裡曾提到他聆聽貝多芬《第
九》終樂章產生深深地感嘆:「宗教的需要多麼強烈,人的天性多麼難與這
種需要訣別!一位藝術家即使放棄了一切宗教,藝術的最高效果仍然很容易
在他心中撥響那根久已失調、甚至已經斷裂的宗教之弦。如果貝多芬意識到
這一點,內心就會感到一種深深的刺痛,他的智性在這瞬時受到了考驗。」
最後,說個題外話。尼采跟黑格爾和叔本華一樣,對於希臘悲劇的理解
只是反映出他們自己的人生經驗,替自己的哲學打廣告。真實的古希臘人對
於「好人受苦,壞人逍遙」這件事只是感到疑惑不解和驚奇,並沒有像《悲
劇的誕生》裡那樣認為藝術可以救贖人生,也沒有要體現什麼黑格爾所謂「
永恆正義」和叔本華的「聽天由命」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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