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終了 紀大偉
假期終了
星期日午後的火車站，隨處可見一種面色徬徨的大男孩，臉上掛著等待世界末日的表情。一看即知：他們都是收假回營的阿兵哥。而且是新兵。
若要指認他們，一點也不難：無論這些阿兵哥的穿著為何，衣服和身體必定不相配。他們的衣服未必殊異，軀幹卻獨具軍人的腔調。他們不一定具有濃重汗臭，肌膚不見得黝黑結實－－重點在於他們從內而外幅散出來的戰戰兢兢，和周遭市民格格不入。阿兵哥的心裡藏了小鬧鐘，是從軍中帶出來的，隨時提醒他們不同於一般民眾的時間，就算在放假時刻。尢其假期即將終了，他們體內的小鬧鐘更是發出倒數計時的急跳。
這些大男孩的收假時間，通常是星期日晚上九點。但他們不能縱情享受一個完整的周日下午、然後直到夜暗時分才瀟灑束裝回營－－哪有這等好事。軍隊裡的時間觀並非如此。原來軍中沒有大塊完整的時間──時間都遭切割零碎，在每一枚細塊時間中都該完成一些小事。收假時間定在晚上九點，但收假過程卻提早在數小時之前就啟動了。假期並非終結在一個時間點；終結的感覺延伸拉長了。
如果規定晚上九點收假，士兵應該在七、八點就返回軍營就位。此外，市鎮火車站通往軍營的車程少說也要花上半小時，加上從台北前往各個市鎮火車站的乘車時數－－吁，屈指算來，阿兵哥們恐怕在周日午飯前後就該準備搭車了。阿兵哥才在周六從軍營奔逃回家，還沒來得及剝下軍裝、換上便服，就要在周日再度披回軍人身分，行色匆匆。要在短促周末之內、在截然不同的角色之間變身，難免狼狽。
兵役酷似長泳一場，假日是泳程中的換氣機會。熟練的泳士懂得順勢將口鼻抬出水面，迅捷吐出肺部廢物、吸納新鮮空氣，然後將腦袋沉入水中，繼續潛行。不過，初下水的新兵並不懂得拿捏換氣技巧－－他們下水未久，還來不及換氣就耗盡體內氧氣，只好咬牙硬撐；等到終於得以換氣時，他們貪渴的口鼻與笨拙的四肢之間又欠缺默契，在吸氣時不巧喝下污水。換氣之後的新兵卻反而益發疲憊，幾乎淹沒在時間裡──卻只得繼續泅泳，巴望下一回換氣時機。
在時間感早已崩潰的現世，人人都有自欺欺人的時間觀。阿兵哥選擇的放假方式恐怕讓外人不以為然，但當事人卻覺得豐足划算。他們喜歡坐在電視機前變身成為沙發中的馬鈴薯，在一小時內看盡四五十個頻道的節目－－假使在電影院，兩個小時之內只看得了一部電影－－相較之下，看電視才符合效益。同樣，如果請他們吃一頓耗時的假期大餐，他們恐怕坐立不安－－倒不如請他們吃沙拉百匯，如此一來他們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嘗盡最多種食物，就算假短也不遺憾。同理，他們與其和寥寥密友促膝長談，不如呼朋引伴，一夥人圍聚在速食店圓桌前閒聊吹牛－－以最經濟的
方式維持人際關係，就算言不及義也值得。
將星期六獻給電視、速食以及一整桌死黨之後，阿兵哥才覺得沒有愧對假期，終於可以放下罪惡感，上床睡覺。星期天破曉之前，許多阿兵哥卻又惶惶嚇醒－－他們誤以為自己仍然躺在軍營裡的鐵床上，忘記享有晏起的權利。軍中的時間感潛入士兵身體，阿兵哥把生理鬧鐘扛回家放假；雖然不甘願在周末晚上九點上床，卻極可能在周日清晨自動醒來。他們即使在家裡也不得安眠，總是夢見自己晚起、誤了早點名、在夢裡大頭皮鞋的綁腿還來不及束好、要挨罰了……
待輾轉醒來，竟然已是周日中午－－吃過午飯，就要趕赴火車站！這些大男孩的胃卻在午飯之前恍惚了。男孩們嘴裡嚼著，心裡卻惦著稍候的回營之路，再高昂的食慾也硬生生拉了下來；而男孩們又想起，如果未能好好把握這一餐，那麼往後在兵營的一周必定懊悔不已，只好再低頭扒飯。當感官棄守、改由思緒裁決食慾的時候，胃部不免暈眩──有些士兵收假回營之後，一連腹瀉三日，不無道理。
午飯之後，就要上路。離家前，卻覺得有些心願未了，似乎還少了些什麼。啊對了，雖然已經吃飽飯，但還是要再吃一碗泡麵才捨得出門－－別人不會懂的，這些阿兵哥平常在部隊看見那些老兵吃泡麵，流光了口水也沒口福，所以一定要在家中吃到泡麵才行，作為心理補償。畢竟士兵在軍隊裡徒然剩下一具軀體，這副皮囊上頭最重要的器官就是嘴巴，有得吃就快樂，像嬰兒一樣。我吃故我在。
吃完泡麵，記得趕緊蒐集家中的零錢，準備大把大把帶走－－在部隊，最受菜鳥愛戴的兩種機器就是公共電話與冷飲販賣機，這兩種機器只吃硬幣不理紙鈔，所以軍中的硬幣比紙鈔還值錢哩。於是，阿兵哥們的家人可忙了。翻箱倒櫃搜出家中所有的泡麵和零錢，又在孩子的背包裡塞入各種想像得到的瑣細物件，比如，運功散、征露丸、鈣片、ＯＫ絆、指甲刀、面速力達母、萬金油、綠油精、撒隆巴斯、護身符、電話卡、刮鬍刀、痱子膏，以及信封信紙和郵票等等。家人們這才鬆了一口氣，把大男孩送出家門。國家不斷提醒我們：軍人是為了保家衛國而存在--而諷刺的是，士
兵往往又是家中最為嬌弱、最需要接受家庭照顧的成員呢。
阿兵哥們若有所思，心神不定，來到車站，踏進車廂。他們遇見服役中的新朋舊友，反正大家都在周日午後乘車歸營。搭訕的話題不外乎軍中生活，再不然就討論幾周之後才要舉行的分發抽籤、傳說外島籤有幾支…… 彷彿可以透過語言，在車廂上預先決定將來命運。
役男聒噪，因為士兵僅僅擁有的身軀器官只剩下嘴巴，嘴巴除了吃食之外，就只能用來說話：這些大男孩必須透過食物和語言來面對時間過往，來証明自己在光陰洪流中真確存在。
火車上的阿兵哥們說嘴說累了，靜下來，掏出背包裡的水果，茫然嚼著。都是在家中來不及吃掉的。有些士兵凝望車窗外的飛掠風景，終於在嘈雜車廂裡睡著，果核滾落地板上。一周以來，睡得最熟的時刻。
男孩們抵達目的地、步出火車站之後，卻也不急於搭車歸營－－距離晚上九點還有兩三個小時，把握時間嬉遊才是。阿兵哥湧入火車站鄰近的百貨公司，奔向最消暑的冷氣，最充沛的公共電話，以及可以在短時間內網羅多種小吃的美食街－－想想往後一周的軍中生活，曬不完的太陽，輪不到自己的電話，讓人喪氣的大鍋菜，怎能不攫住百貨公司的美好時光。就算冷得渾身冒起雞皮疙瘩，該打的親友電話已經打了兩輪以上，在周末吃下的血醣早已超過一周所需分量，但士兵們仍然不忍從百貨公司瀟灑離開。
百貨公司外頭，一長列計程車候著，運將們很清楚這批阿兵哥的行蹤。這群小夥子是運將的搖錢樹：士兵們急於回營報到，只能搭計程車，別無選擇；再說，士兵人數多，勤快的司機甚至可以來回運載兩趟以上。大家都要搶時間，都辛苦。
隨便吆喝，很容易就在街口湊齊共乘計程車的四個兵。目的地是相同的軍營，車上的兵應有共同話題──但計程車上的男孩們都無話可說了。計程車運將刻意說笑，以過來人的身分，鼓勵車上阿兵哥分享軍中生活。但，沒人有興致去理會運將。他們的嘴巴和車窗外的天色一樣疲倦。每個人用盡周末的氣力和時間拔河，到頭來假期仍然進逼尾聲，還有什麼話可說呢。無語的西西弗斯時刻。
計程車將南方小城的市區拋至遠遠的後方，繼續前行，途經漆黑的甘蔗田，破碎的蛙鳴，辣妹泡沬紅茶店裡妙齡少女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再度出現車流與亮光。
原來軍營將至，所有乘坐計程車歸來的士兵都匯集於此。
下了計程車，會經過幾攤商家。如果還想添購什麼，就要當機立斷－－待會走入軍隊，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只能等到下一次放假的換氣。於是，男孩們只好再次振奮精神，圍在堆滿軍用品的攤子前，在搖晃的六十燭燈泡下，選購陸軍內衣、草綠四角內褲、綁腿鬆緊帶、擦槍布、黑紗腰帶、黑襪子什物。這些物件容易在部隊遺失，一旦丟了就要受罰。還是多買幾份，預防萬一。好像在搶購護身神符似的。
買完軍用品，就趕赴軍營門口排隊吧。軍營大門前方幾條人龍，全是歸營的士兵。隊伍前移的速度很慢，因為進入大門時要接受檢查－－查看士兵是不是帶了違禁品，比如刀槍、行動電話、色情刊物，查到了就要沒收。苦等許久，排在隊伍後頭的阿兵哥們著急起來--收假時間已近，如果趕不及準時進入營區，就有苦頭好喫了哪。
在營區門口詭異燈光照映下，排隊士兵彷彿即將投胎的幽魂，等著被迫喝下孟婆湯。孟婆湯的功能是要剔除幽魂的記憶，不讓他們帶進另一個國度--而這些士兵的記憶就收在行李中，守在門口的班長將會沒收他們非法夾帶的記憶，讓腦袋騰空的他們在軍營轉世。
通過檢查的士兵各自在夜色中獨自走著投胎路，輕飄飄的，步回各自的連隊，跌入另一個人世。
回連隊報到過後，男孩們也沒得閒：他們把握晚點名之前的零碎時間沖澡，折疊被單，整理內務櫃。從星期一起，就再也沒有時間顧及這些最該在乎的瑣事了。
八點五十分，值星官吹哨，晚點名時間已到，全員往連集合場移動。連集合場上，晚點名曲「我愛中華」揚起、結束，連長開始繁冗的訓話。夜裡的蚊子嗜血，在男孩們裸露的腿邊繞飛。有些阿兵哥卻不怕，因為他們的肌膚已經麻木，忘記了知覺。
假日告終。有些人倒是鬆了一口氣：反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啊，就再也沒有繼續焦躁的必要。結束了，沒有了。連長晚安，弟兄晚安，假期再見，星夜晚安，再見，再見。
＜完＞
--
我的心一遍遍的累啊累 我的痛一遍一遍為了誰 . ． ●
擁抱著虛空空的疲憊 我喝著心痛痛的滋味 ．
我的心一遍遍的飛啊飛 我的痛一遍一遍在後悔 . . ．
流不盡矇朧朧的淚水 忍不住林林總總的傷悲 反反覆覆 恍恍惚惚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twbbs.org)
◆ From: h86.s97.ts.hinet.net
討論串 (同標題文章)
完整討論串 (本文為第 1 之 3 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