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問題] 近年有諷刺諷諭時事的台灣小說?
推薦你剛出書的丁允恭，保證嬉笑怒罵說學逗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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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先試讀下面這篇：
〈Waco以西一萬哩〉
再難得看到這樣的曠野了，然而它就只是曠野而已。它也不能拿來吃。
吳傳富惡狠狠地從地上拔起了一根乾草，放在口裡嚼爛。
東鄉的荒地像是怪癬一般，這塊接著那塊地蔓延下去，離農的人逃難一樣地
爭先恐後離開這裡。先不要談地目的變更，隨著東鄉的日漸衰落，這些土地
根本乏人問津。上一次公路開發早就是五年以前的事了，簇新的縣道眼看已
經多處塌損，現在連指向南鎮與北方市區的路標也都缺乏修繕，因為他們不
再從這裡經過了。
作為鄉長的吳傳富，自不樂見這樣的蕭條。隨著人口的外移，雖則鄉長的位
子不曾動搖，但他身為樁腳的力量卻漸趨弱化，不只是抽象的影響力衰減，
選舉時的行情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這一天，當他站在縣道的邊上，他不禁開始苦想，要怎麼樣才能「發掘地方
的生命力」。這是當初從中央下來、搞總體營造的人教給他的詞，但其實這
個詞對他來說，並沒有比「總體營造」本身具體到哪裡去。因為有縣裡派系
人士的保舉，吳傳富當時對於這些人還頗為熱情，在鄉公所不遠處弄了一戶
寓所供他們作為工作室，但在一年多後，他們也未能發現此地的生命力，遂
輕率地將臨終的東鄉棄屍而去，如今昔日的工作室也淪為空屋。這次延請專
家來，吳傳富特地叫公所秘書將工作室整理起來，供專家作臨時的事務所，
不無填補遺恨的意味。
專家也給吳傳富開了一個作業，就是叫他去「看」，仔細看清楚東鄉的每一
個角落，回來稟報：東鄉什麼最多，什麼最特別？吳傳富父子在鄉裡開著農
用的無車牌貨卡轉了兩圈，舉目望去卻只是廢耕的田畦及既成的曠野。
這處空地尤其顯眼。它跨在甲村跟乙村的南北分線上，以灌木林線為界，西
到海岸線，東邊則以丘陵地為止境，上百甲荒廢無建物。
「你看，什麼攏沒，存幾隻狗仔趴趴走，」吳傳富吐掉嘴裡的乾草根，對兒
子說：「這些地若是有人要起整排的高樓大廈就好了。」
吳傳富的兒子沒有下車，懶懶地趴在方向盤上，野狗靠近的時候，他還特地
按幾下喇叭，沒有嚇到狗，卻把蹲在車前不遠的吳傳富弄得心煩意亂。
吳傳富回到車上，當著兒子的後腦勺就是一巴，並吩咐他儘快開回專家那邊
去。
南鎮每到中元燒王船，歷年都招來遊人如織，去年更舉辦了「王船搖滾音樂
祭」，來了上十萬的人潮，這人潮幾乎蔓延到了東鄉，但最後還是沒有。套
一句專家教給他們的廣告詞：這些遊客若不是在南鎮，就是在往南鎮的路
上；若不是在往南鎮的路上，就是住在北邊的前一個市鎮裡了，再加上道路
的失修，連過路客也甚為稀微。東鄉的民宿業主，白白地敞開了他們的大
門，最後除了秋日午後的一場大雨，他們什麼也沒有迎接到。
在這場大雨過境後的傍晚，吳傳富與兒子在鄉裡的大眾公廟拜過，擲筊要問
東鄉有沒有出路，卻因為太過用力把筊杯摔斷了，廟祝怒目地瞪著他，他連
忙向廟祝及大眾公塚哈腰說失禮。
「後次若是東鄉發了起來，這大塚外面的廟一定要給你們重修的啦。」他慨
然答應下來。廟祝從鼻子裡噴了幾聲氣，而大眾公們則仍是脈脈無語。
「我們也搞搖滾音樂節好麼？」走出廟門後，兒子問他。
「你是會彈三小咧？」吳傳富白了兒子一眼。
不過王船音樂節的效應，也在吳傳富的心裡造成了影響，遂生出盤算，也要
藉著搞觀光來發達一下。
吳傳富拜託了出身本鄉的縣議員林某，請他回到東鄉來會勘，看能不能建議
縣府多來點補助款，或者是其他的獎掖。林議員熱心地看過了，可是事情依
舊是沒什麼結論。最後，林議員給他北部城市來的專家的電話號碼。
「這個專家不賴喔，去年的王船搖滾音樂祭，就是他替南鎮辦的哩。」
「喔，那個音樂節喔！」吳傳富聽到這裡就興奮了起來，去年南鎮的風光依
稀又來到眼前。第二天上班時間到了公所，他就忙不迭地叫公所秘書聯絡上
那位專家，並研議以公所有限的經費動支來敦請對方出山，對方也慨然承接
下來，乃有這後來的大計。
在鄉裡迤過了兩圈以後，吳傳富回到了專家的臨時事務所，那邊經過一番修
繕，似恢復了當日總體營造火熱時的光輝，屋外臨時搭起的棚架，且有專家
本人與一干鄉老在泡茶開講，他悄然地走入人群中，自己端了一杯剛砌上的
茶一口牛飲而下，喝完後慨嘆一聲，才有點洩氣地報告空地最多的事實。
「空地？不錯啊。所以辦觀光活動不缺地方嘛。」專家倒是一派輕鬆：「像
南鎮去年辦音樂祭，其中一個面對的問題就是空間有限，顯得太過擁擠，讓
活動效果打了折扣。這會影響很多人今年再來的意願。」
「對對對，地方大好，那就來辦那個音樂節吧。」吳傳富拍了一下膝蓋，大
聲地附和起來。
「音樂祭並不是獨立就可以成功的，如果沒有燒王船這玩意兒，則不過就是
普通的音樂會，大家寧可留在北部的大城或是去南端的觀光海灘看，又幹嘛
來你這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呢？」
「是喔…啊那咱也來燒王船囉？」
「別人燒了那麼多年了，你拿香追拜有什麼路用？如果只是要揀點菜尾來
吃，倒也是可以啦。」
吳傳富覺得很不平，幾十年前，南鎮跟東鄉都燒王船，東鄉的仗陣猶勝南
鎮，都是公路的選擇性開發後，東鄉不幸地凋敝了下來，同樣的祭儀也就疏
懶了，才導致今天的窘境。
「不用不爽啦，還是可以搞的啦…，」專家把老人茶杯叩一下地鑿在桌上，
人往後仰進涼椅裡：「但是呢，你們要想想，要按怎搞些跟人不同的啦。」
接著他就不說話了，放任著意見隨意流竄，然而發現眾人的七嘴八舌實在是
缺乏俾益性，於是他又只好傾身往前，開始引導討論。
「你們要從比大、比險、比亮三個角度來想，看有什麼能贏過王船的呀。」
「比大當然比懶叫啦。」甲村著名的鱉三、鄉代邱某涎著臉說。
「你懶葩咁是會亮喔？腳窗有插電喔？」眾人都笑罵了起來，而專家兀自當
作沒聽到。
「要夠大、夠亮、夠險，人家燒王船，我們就只有燒王宮了。」他自己把答
案說出來了。
「啥？」
「沒有傳統也沒關係。王船只是載運往生極樂，而王宮則大庇天下，就意思
來說是很好的。何況，王宮要比王船大上很多，到時候就會像是項羽燒阿房
宮一樣壯觀。」
是的，燒王宮，吳傳富跟鄉民的心裡都吶喊了起來。我們要燒王宮。
自這一刻起，東鄉上下，都以王宮主義為中心思想，轉動了起來。公所跟代
表會組了非正式的委員會，每週集會兩次，為謀求以燒王宮大典復興東鄉而
奮鬥。
辦喪事的劉城仔自告奮用說，這王宮他包了，只要公所貼工本，他一定紮到
好。這方面他的手藝是沒話講的，舉凡男童女童、別墅賓士，講究點的喪
事，縣治的葬儀社總是都轉包給他。
不過吳傳富將他拒絕了。他解釋道：這王宮當然不能就是簡單地紙紮了事，
不然豈不是隨便一個葬儀社都辦得起來嗎？「要幾十甲的空地哩，」鄉長轉
達專家的話：「用木頭搭，才不會風一吹就沒有了。」當然，要搭幾十甲的
紙塔，想來也會是另一種不可能的挑戰。
專家不僅替他們僱用好了精細的設計及施工人，還委請外地的文史學者來到
東鄉，考掘出當地的地方史誌。原來因為當年開墾時代這曠野的械鬥太為激
烈，此一地的大眾公塚內有溪水兩岸同樣公墳中最多的人數，於是更加強了
在中元燒王宮的理論基礎。
趁這機會，公所聯絡上了電視臺的鄉土節目製作單位，大大地宣傳了一番。
於是在這活動的前驅階段，便有了幾批北部城市來的文化旅人，其中包括鄉
土教師的探訪團等等。吳傳富還特地安排了公所的職員們去做導覽，順便照
顧了一番鄉親們的生理。為了鄉裡的和諧，他還特地吩咐要「無分派系」，
務使眾人雨露均霑。
開頭宣傳下來的效果，使東鄉人食髓知味，鄉老遂再與專家研商更大規模的
推廣。
單以東鄉公所之預算，是不足以進行大規模廣告的，這點眾人皆知之甚詳。
初步的結論是跟縣府洽談合作，各人並以自己的網絡，去尋求資源。
「溪水以南所有的地下電臺，都可以打得通。」林議員拍拍胸很豪氣地說。
「那些賣藥的電臺，」鄉長毫不猶豫地把一桶水澆了下去：「聽的都是些不
知道什麼是觀光的庄腳人，」他還補了一句：「就是跟咱差不多的啊。」
然而林議員還是執著地這樣做了，於是數個縣境的天空，遂迴響著東鄉大燒
王宮的消息。吳傳富所錯估的是，這些庄腳裡的鄉親都頗感趣味，期待觀看
燒王宮的興奮感在空氣裡蘊釀著。
而鄰縣專營鋼管花車的業者也嗅到了商機，特地請託了派系人物，輾轉聯絡
上了吳傳富，希望能安排個演出機會，價錢好商量，打響招牌最重要。
「你這個真的有夠搞不清楚，我們是作文化活動啊，不是出山喔。」鄉長想
要推拒掉。
「演出內容可以照要求的啦，我們配合度很高的。」
「是按怎？可以演雲門舞集喔？」吳傳富仍舊是一臉不屑。
正巧來訪的專家卻把他擋了下來：「配合度很高喔？Pub裡的搖頭舞會不會
跳？」
「搖頭哪要什麼舞？不過當然是沒問題的啦。」
在專家的神秘堅持之下，鄉長帶著懷疑簽下了這一團。
無論如何，中元終究是到了，「東鄉安魂王宮電子慰靈祭」也上場了。
要燒掉的王宮已在半個月之前完全興築峻工，並在週內安裝好繁複的點火系
統，這些都是要讓王宮能夠充份地燃燒起來，構成最完美的擬似火災畫面，
以符合專家所指示的「大亮險」原則。
燒王宮的前一個傍晚，縣府還從縣治所在的北邊市鎮調了一整隊的消防車
來，作為活動收尾的準備，等到火勢瀰漫整座王宮以後，就要水線全開，從
幾個方向把火壓制下來。
不顧鄉親的怨慲，公所排除掉了大部份的中元祭儀，以及地方信仰團體的義
務表演節目，一開場，竟只有在專家指導下，由鋼管歌舞團所轉型而成的搖
頭舞大隊，炫麗地登場。年輕男女高舉著螢光棒，以一整個世代的狂熱來迎
接這個將要大燒王宮的中元。
「你看，運作得宜，不管是空地還是鋼管舞團，大便也可以變成金。」專家
俯身在吳傳富耳邊說道。
吳傳富本來還在擔心著毫無傳統根柢的活動是否會遭致批評，看到開場的盛
況後，也陶然了起來。咱庄腳人也是有尊嚴的啦，也是會流行的。出頭天啊
啦。終於發現東鄉的生命力了，他想。
「我們請縣長跟鄉長一起來為燒王宮的儀式點火。」專家拍拍吳傳富的肩
膀，催他趕快上場。縣長特地捨南鎮的燒王船，而就此地的活動，算是面子
給足了。
吳傳富跟縣長爬上了控制高臺，興奮地按下了點火的按鈕，而另端封鎖線後
的王宮頂端，在天空爆出了煙火以後，就以極快的速度焚燒起來，點火系統
使整座王宮一下陷進火光與一氧化碳的雲霧之中，一時帶有災難色彩的華麗
昇騰而上，在高臺與王宮間的數萬人群再度亢奮起來。
然而只不過是兩三分鐘的時間，火勢及濃煙突地擴大起來，災難色彩眼看成
為真實，人群開始走避慌亂。
「煙實在太大了，快點叫救火隊開始噴水。」吳傳富慌忙呼叫場控小組把場
面收掉。
消防隊的救火仗陣急忙擺開了，但水線卻稀落的很，甚至漸趨消失。經過了
三分鐘，火勢沒有被控制，反而順著強風跨過了封鎖線。
「駛你娘啊！救火隊奈沒動靜？」吳傳富在緊急中已不顧鄉長的形象，拿起
麥克風就喊。
拿著無線電的場控組長，從高臺下抬頭對他喊回去：「消防隊回報，消防用
水竟然抽不出來！殘水水壓也不夠！火救不了啊！」
吳傳富緊抓著高臺邊上的欄杆，不住地喘氣，心想難道這是大眾公施給的應
報，那未免也過於慘烈。
若干年後，藉著殘存的派系關係，吳傳富的兒子到了縣文化中心供職。這天
中心企劃紀錄地方事件的網站，主任便吩咐他把燒王宮的始末作個介紹。
像是感到意興闌珊一般，他只用了約兩百字陳述了極為簡要的記事，但卻在
後面附上了以下的文字：
「1896年9月15日，五萬以上的人潮，湧入了McLennan郡的Waco市北郊。內
戰後蕭條的Waco在那個下午，突然變成了德州的第二大城，只因午後五點此
地將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火車對撞秀。
對撞秀是由MK&T鐵路公司的副總裁助理William Crush所主持，作為鐵路運
輸的推廣活動。為了籌畫這一場演出，鐵路公司甚至在此處建立了一個短命
的小鎮，以主事者命名為Crush。這場推廣活動並不收入場費用，可是光靠
每個人五塊美金的車票，鐵路公司就回收了本錢。來參觀的遊客甚至多到要
坐車頂。
但當對撞上演的時候，卻出乎鐵路公司的意料。推動力均為35噸的兩列火車
頭，各懸掛七節車廂，相對時速為120哩，強烈的撞擊導致計算外的破壞
力，發生了嚴重的爆炸，五萬觀眾裡有兩人當場死亡，傷患無算。
策劃這場活動的Crush其實是生性保守的好好先生。意外當天他被鐵路公司
辭退了，但第二天又莫名其妙地復職，此後便在寂寞之中繼續工作，直到屆
滿57年退休。
另外，九十七年以後，Waco發生了大衛教派的事件，死亡86人。
我們可以聯想，一個地方歷史性的瘋狂及愚蠢不會是單一事件，或許是某種
鬼魂的作用。而觀光活動是一種良好的招靈。運氣不好的話，它還可以呼喚
起整個國家的瘋狂及愚蠢。」
這一段話因為與本文無甚相關，還有胡言亂語的嫌疑，而被剔除了。並且沒
有人仔細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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