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轉貼】解剖教室系列:心塵(完)

看板YP88-310作者 (前往神秘國度)時間17年前 (2007/01/03 21:24),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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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marvel 看板] 作者: bluesky0226 (睜眼地獄 閉眼天堂) 看板: marvel 標題: 【轉貼】解剖教室系列:心塵(完) 時間: Mon Dec 25 02:21:27 2006   第三十三章   蔣伯宇第一次看見自信的何繼紅、快樂的何繼紅會有這麼低落的情緒。   他甚至都已經不敢再走近她的身旁。儘管每天下午他還是和她一起在食堂工作,工作 區域還是和她緊挨著。她的表情也還算平靜的,詳和的——這個具有巨大忍耐力的女孩子 把什麼都做得不顯山不露水。工作時她還一樣麻利能幹。但,就在她不經意的一低頭一轉 眼,蔣伯宇還是能看出她臉上的憔悴與眼裡的悲傷。   她越是這樣,蔣伯宇就越是替她難受。但他只能默默地看著這一切。連一句安慰的話 也說不出口。是這件事情自身的性質讓蔣伯宇閉緊了嘴巴。每個人都有自尊心——何況是 何繼紅這樣的女生?而何繼紅接了他的電話後,也沒有找他再詳細瞭解或是追問什麼情況 。   他也再沒看到那個雷鳴到食堂門口等他。吃完晚餐,她總是拿上背包一個人默默地出 門。不和任何人打招呼——這是唯一和往常不同之處。但蔣伯宇不能確定她和他是吵架了 還是分手了,他猜不出何繼紅會怎樣處理這件事。   他只是祈禱著讓時光把這一切的不快都早些帶走。   王丹陽也發現了何繼紅的一些變化。   但在何繼紅的很多同學看來,何繼紅本來就是一個有些古怪有些特立獨行的人。所以 王丹陽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不知道咋搞的,繼紅前幾天把班上的團支書給辭掉了。看 上去蠻不開心!」   王丹陽也說好幾天沒看到何繼紅和雷鳴在一起了,不過何繼紅還是會到生化教研室去 做實驗——那個雷鳴負責何繼紅參與的課題要到明年才能完呢!   蔣伯宇沒有把他所看到聽到的告訴任何人——包括王丹陽。他只是嗯嗯唔唔地回應著 王丹陽的評論,並不多說什麼。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淡淡地過著。單純的校園裡——青春瘋長,不經意間已是物是人非 。而就在笑與淚的交替,真誠與偽詐的輪轉中,每個人都在被迫走向成熟和不可預知的未 來。   轉眼間,一個學期就匆匆地過去了。   只有期末大考還如同「鬼門關」一樣橫在每個學生的眼前。這是蔣伯宇他們98級新生 所面臨的第一次重大考試。和初中高中時的期末考試不同——醫科大的考試週期一般都在 十天左右!算上提前停課的一周,足足有半個月之長!當然也並不是天天考,往往是隔一 天或兩三天考上一門,如同馬拉松——等堅持到最後,人就差不多精疲力竭了,能不掉下 三五斤肉的廖廖無幾!   這種考試,是對人的體力與腦力的雙重考驗和折磨!特別是重修制度實施後,有可能 帶來的巨額經濟損失更讓每個學生都有頭被頂在鍘刀上的感覺!   對待考試,蔣伯宇一樣不敢漫不經心。他在剛停課時就把送奶的工作辭掉了——干了 差不多兩個月,領到了將近一千五百塊錢。食堂那裡也結了兩個多月的款,有近九百塊錢 。然後還有申偉和段有智借給他的一千塊錢,再加上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生活費,最後湊 起來有四千塊。蔣伯宇就把這四千塊錢一股腦兒交給了王丹陽。他說先還一部分吧。餘下 的八千塊錢他會在下學期打工掙錢還上的。   王丹陽接過那筆錢時沒說什麼,大概她也知道多說無益。只是第二天段有智又打聽到 不知什麼最新的情報,和往常一樣——他像《水滸》裡的探子一樣飛奔回宿舍,大叫一聲 :「報——」   申偉那天下午去澡堂洗澡去了,就只有蔣伯宇一人貓在光線昏暗的宿舍裡看書!這兩 天還在下著雨——冬雨夾著冷風,令這個漫長的冬季格外寒冷!教室裡又四面透風,活像 個冰窯——停課期間學生們更願意窩在宿舍裡複習功課。   「老蔣啊老蔣!你是不會想到的呀。我這兒的重大情報肯定讓你三天都睡不好覺!」 段有智扶扶眼鏡,滿臉的激動和興奮。   「說說看!」聽到段有智的吆喝,蔣伯宇並沒抬頭。兩隻眼睛還在書本上丟著。   申偉和蔣伯宇對段有智的新聞播報都已經習已為常。不過都是些花邊的八卦的還有各 色臥談會的議論——王丹陽就毫不客氣地當面說過「狗頭軍師」總是有著脫不了的小市民 習氣。氣得段有智揚言一定要找機會報復!   「想知道嗎?這可是關於何王兩位小姐的驚天秘聞!」段有智發佈新聞前賣賣關子耍 耍嘴皮也是常有的事。「這樣,明天老蔣你幫我去劃劃組胚的重點吧。我,我得到市裡給 俺娘買件過年的衣服!咱們算是交換如何?」   蔣伯宇大度地點了點頭。   段有智又是例行地清了清嗓子。「我可是聽我乾姐說的,你昨兒不是還了王丹陽那四 千塊錢嗎,轉手王丹陽就把那錢給了何繼紅啦——王丹陽去時,就我乾姐和何繼紅兩人在 寢室。我乾姐在衛生間呢,王丹陽以為沒人。說了一句話趕巧讓我乾姐給聽到了!」   「她說什麼?」蔣伯宇這才抬起頭,緊盯著段有智的嘴巴。   「她說,蔣伯宇還的錢。四千,先給你吧。」   蔣伯宇瞪了段有智一眼說:「這有什麼,可能是何繼紅找王丹陽借錢唄。現在快放假 了,誰手頭不緊啊!」   段有智撓撓頭。說這倒也是。   蔣伯宇笑了笑說:「王丹陽借我的錢是準備拿來買電腦的!她親口說的沒錯。」他站 起身拍拍段有智肩膀。「行了,軍師,就算你情報有誤,我明天還是可以幫你劃重點嘛。 別淨拿沒用的消息蒙我!」   「好你個老蔣!我這是好心沒好報,偷雞不成還蝕了把米啊。」段有智氣得大叫。他 撲過去想卡蔣伯宇的脖子,兩人滾在床上打鬧起來。   突然段有智鬆開蔣伯宇,猛地坐起來皺著眉頭說:「不對啊。後面何繼紅還說了句話 呀!」   蔣伯宇躺在床上喘著氣。「你就是成心想報復王丹陽,故意說她壞話。」   「我,我要說她壞話,我算她孫子還不成嗎?!」段有智猛錘了兩下床板。「對了, 何繼紅送王丹陽走時,在門口對王丹陽說,『這事兒還是不要讓蔣伯宇知道!』你說,如 果何繼紅借錢,怎麼會借那麼多?食堂不是剛給你們結完勞務費嗎?何繼紅還有家教,也 不少掙啊!再說了,借錢為什麼還非不能讓你知道?」段有智自顧自地分析開了。   蔣伯宇平躺在床上默不吭聲。他只想,如果何繼紅要借那麼多錢,僅有一個可能—— 那就是替雷鳴借的!但聽狗頭軍師這麼分析來分析去——何繼紅又不像是找王丹陽借錢!   難道那錢是何繼紅的?!蔣伯宇嗵地坐起來,兩眼呆呆地。   段有智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壞笑著說:「老蔣,你是不是也在想——那一萬二其實是 何繼紅借給你的。只不過,她不想讓你知道而已。」   屋子裡靜極了,只有窗外的雨聲涮涮。蔣伯宇的臉色和此時的天空一樣——越來越暗 ,越來越沉!   風雨操場上,王丹陽按約定的時間來到跑道邊的單雙槓練習區。此時已是晚上八點, 天完全地黑了下來。遠處,是燈火通明的教學樓和宿舍樓。   冷風刺骨,一路上王丹陽邊哆嗦邊嘀咕——不知道蔣伯宇為什麼偏要把約會的地點選 在這個鬼地方——也許是這裡清靜吧!但操場上到處是泥濘和積水。她只能雙腳輪換著一 跳一跳地前行。   蔣伯宇撐著一把黑雨傘背向她站在雙槓前。除了他,操場上就再也沒人。   雨下得越發地大起來。   「你,你找我做什麼啊這時候?」王丹陽的牙齒冷得直打顫。   「丹陽,何繼紅找你借過錢嗎?」蔣伯宇轉過身。王丹陽見他臉色冷峻,不帶一絲笑 容。   「沒……沒有啊。」王丹陽的聲音有些驚慌。   「你不是把四千塊錢給了她嗎?」   王丹陽沉默了片刻,然後問:「你怎麼知道?」   蔣伯宇沉默著,低下頭望著腳尖。「對你的幫助,我一直很感激。但現在我只想知道 實情!可以嗎?如果我們還是朋友的話!」蔣伯宇的口氣還是冷冷的。是王丹陽從來沒有 見過的冷。   「你想知道什麼?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真的沒有關係嗎?我只想知道,這錢是你借她的,還是……本來就是她的?」蔣伯 宇乾脆把話挑明了,他的聲音裡也明顯帶了些火氣。   「是我……借她的!」王丹陽吞吞吐吐地說。   「她缺錢嗎?食堂的勞務費剛結算過。有兩千塊呢!」   「她,她是借錢給他男朋友啊,她男朋友……」王丹陽的話還沒說完,蔣伯宇就截斷 了。「你是說她男朋友?她男朋友我比你更清楚,丹陽!她們有一個多星期沒在一起了! 那男的……算了!不說這個了!請你告訴我真實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王丹陽把頭別到一邊。   「你知道!你比誰都知道!」由於都打著雨傘,他們之間相距了一米遠的距離。蔣伯 宇仍然步步緊逼。「那一萬二,其實是何繼紅的,對不對?」蔣伯宇抬高了聲音。   王丹陽還是沒轉過頭來,她沉默著。   「你說,對不對?」蔣伯宇又重複了一次。   「你知道了還問我?是又怎麼樣?!是又怎麼樣?!」王丹陽上前了半步,衝著蔣伯 宇喊了起來。   「是又怎麼樣?」蔣伯宇低聲反問了一句後猛地澤掉雨傘。「你!你為什麼欺騙我?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他的聲音沙啞而顫抖,雨水一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來。   「我沒有欺騙你,是何繼紅不讓我說的。你拿到錢不就行了嗎?那是我們兩人之間的 事,不關你!」   「那你又何必說是你買電腦的錢?!你可以不告訴我,你可以說是找人借的,但你不 要欺騙我!」蔣伯宇的頭髮濕濕地,一綹綹搭在額頭上。他的臉在不停地抽搐。   王丹陽冷笑了一下。「即然你知道了,我也不隱瞞!就算我故意不說的吧!知道嗎? 我知道你喜歡何繼紅,你從來對我都不是真心的!我恨她!我恨你!你難道沒欺騙我嗎? 你沒有欺騙嗎?」   蔣伯宇愣愣地看著她,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難道是我錯了?我該向你道歉?」他緩 緩地說。   「我恨你,恨何繼紅,蔣伯宇!你不知好歹,知道嗎,你不知好歹!人家都有男朋友 了,你還不死心!我哪點兒比她差,你說啊!我不服氣,就是不服氣!我恨死你們了!」 王丹陽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   蔣伯宇突然甩手給了王丹陽一耳光。那聲響在寂靜的雨夜無比清晰。   「無……恥!」 蔣伯宇緩緩地從嘴裡擠出這兩個字。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那樣瞪著 王丹陽。他的面部肌肉似乎因為極大的疼痛而扭曲、擠壓、抽搐著。憤怒、悲傷、震驚的 表情和著雨水、淚水一起,沖涮著這無盡的黑暗!   王丹陽用一隻手摀住臉。喃喃地說:「你,你打我?你這算什麼,你……」   「我……對不起!」蔣伯宇嘴唇哆嗦著,把頭扭開說:「我們……還是分手吧!」   連那把雨傘也沒撿起來,蔣伯宇猛地轉身狂奔,消失在了王丹陽的視線裡。   操場上,只有打著傘的王丹陽獨立在雙槓邊。她慢慢地蹲到地上,把臉深埋在手掌之 中低聲啜泣起來。   第三十四章   蔣伯宇一連兩天都在劇烈地咳嗽。   那天從操場上跑下來後,他並沒有回宿舍,就那麼一直淋著雨在路上無目的地疾走。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他只想在冰涼的冬雨中冷靜下來,麻木下來。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從小到大,蔣伯宇最痛恨的就是別人欺騙自己——尤其 是自己信賴的人,會利用他的善良利用他的真誠——他是一個很容易被感動的人,也是一 個很容易憤怒的人!   一直在雨中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蔣伯宇才濕淋淋地回到宿舍。那時已是晚上十一點 。一進門,蔣伯宇落湯雞似的樣子嚇了申偉和段有智一大跳。   「老蔣,你,你怎麼不打把傘?剛才王丹陽還打電話來,問你回來沒有。讓你回來了 ,給她去個電話。」申偉的話說得挺艱難,臉色也很古怪——剛才王丹陽帶著哭腔的聲音 讓申偉感覺這對兒剛好上的戀人似乎出了點問題!   「別提她了!」蔣伯宇抹了把臉,口氣冷冷的。然後轉身去衛生間換衣服。   晚上,蔣伯宇就發起了高燒。他在不停地做夢。夢中他又來到了雲谷寺。他想見慧明 法師,但怎麼拍方丈室的門都拍不開。蔣伯宇急了,大喊了一聲:「慧明法師,救我!」 沒想這一喊卻把申偉和段有智吵醒了。申偉打開燈——還好期末複習考試期間宿舍內不停 電——然後申偉見蔣伯宇已經坐在床頭大口地喘氣,額頭全是汗,臉色紅漲著,嘴唇也幹 得起了皮。   「老蔣,你在發夢吧?」申偉也坐起來,披上衣服。   蔣伯宇似乎沒有聽到一樣。還呆坐著。嘴裡不知在喃喃自語些什麼!   段有智睡在蔣伯宇上面,迷迷糊糊地翻過身嘟囔著:「老蔣沒事兒你在雨中浪漫個啥 嘛……興奮過了頭吧!」   申偉又瞅了蔣伯宇一會兒,覺得不太對勁,還是翻身下了床。他摸摸蔣伯宇的額頭, 燙得像塊熱山芋。忙把蔣伯宇按下去,掖好被子。然後翻箱倒櫃地開始找藥。   還好——在段有智那個像老鼠窩一樣的抽屜裡翻出了幾片裝在紙袋裡的阿斯匹林泡騰 片。讓蔣伯宇就著開水喝了一片後,申偉才熄了燈。   重新睡下的蔣伯宇繼續做著他的夢。方丈室的門又被他推開了,他往進走,一個房間 接著一個房間地往進走……卻始終不見慧明法師。然後在一道緯縵後,他看見了何繼紅。 看見何繼紅捧著那個木匣子站在他的面前——木匣子是開著的。他看見了那顆赤紅的心舍 利!他捧起了它!   那顆心舍利一點點在他手中軟和起來,溫暖起來,跳動起來。那跳動越來越劇烈,他 的手幾乎都要捧不住它了!   蔣伯宇再次驚醒過來。他的雙手正按在胸口的心臟位置。而心臟的跳動明顯要比平時 快得多。他的頭昏昏沉沉,口乾舌燥,全身酸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那 顆心都快要蹦出了嗓子眼。   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是何繼紅手中捧著那顆心舍利呢?她和那顆心舍利難道還有什麼 關係麼?天色亮了,蔣伯宇的燒卻始終沒退下去。早晨七點多,申偉就著從食堂裡打來的 豆漿,又給他塞了一顆阿斯匹林。   蔣伯宇的咳嗽非常的劇烈了。他只能在床上躺著,額頭上搭著一條浸了冷水的毛巾— —每隔十五分鐘,段有智都會去換上一次。申偉說:「媽的再不退燒,就把他搬到校醫院 去吊個兩瓶!」   上午段有智還跑到校醫院去領了點銀翹片和感冒靈。看上去蔣伯宇的高燒在阿斯匹林 的作用下正在減退。但咳嗽還是時斷時續。   中午蔣伯宇滴米未進。直到晚上也沒能下床。還是咳嗽,發燒。申偉本來要打電話告 訴王丹陽的,被段有智攔住了。段有智的意思是他們倆正在鬧彆扭呢,蔣伯宇未必想見她 !申偉想想說的也是,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過那天的整個晚上,申偉和段有智都沒睡好。蔣伯宇劇烈的咳嗽像拉鋸一樣撕扯著 他們的耳膜。段有智凌晨兩點乾脆爬下床,找了兩團藥棉塞在耳朵裡。   早晨,蔣伯宇突然喃喃地叫著冷。他蜷縮在被子裡瑟瑟地發抖,申偉乾脆把自己的被 子也給他加上了。段有智說:「完了,這可是發燒的先兆!」申偉狠瞪他一眼說:「不行 ,這伺候病人的經驗,咱們肯定沒有女的多,還得把王丹陽叫過來。管他們吵沒吵架,這 不正好是王丹陽的表現機會嗎?患難見真情嘛!」   段有智看看時下的局面,只能歎口氣不吭聲了。   申偉說幹就幹。抄起電話就拔通了王丹陽的宿舍。接電話的正是王丹陽本人。   十五分鐘後,王丹陽敲響了申偉他們宿舍的門。她還順便帶來了蔣伯宇那天遺落在操 場上的雨傘。   「嘿嘿,姑奶奶,可把你盼來了!」申偉嬉皮笑臉地說。   「你說現在你不是天使,誰是天使。這老蔣可就交給你了。」段有智也擠著嗓子跟上 了一句。   王丹陽看上去情緒不高,要是以前,早上前去死掐胳膊揪頭髮了。現在她全然沒理會 申偉他們開的玩笑。直接走到蔣伯宇身邊摸摸他的額頭。「在發燒,吃藥了嗎?」   「阿斯匹林一天兩次。不敢多吃,怕刺激胃啊!」申偉說。   「咳嗽帶痰嗎?」王丹陽在醫科大呆了一年多,問問題挺有醫生專業術養了。   「帶,還挺多。」   王丹陽緊抿著嘴唇,若有所思。「肯定是感冒後合併的細菌感染。算了,我來照看他 吧,你們把藥放桌上就成。你倆要複習就複習去吧!」   段有智一聽求之不得。忙說:「師姐,你這不但是雪中送炭,簡直就是炭上架柴澆油 帶 點火,溫暖了咱們所有勞苦大眾的心哪!」隨即拍拍申偉肩膀,捲起書本就想開溜了 。   臨出門,申偉又加了一句:「噯,老蔣額頭的毛巾十五分鐘換一次,要沒開水了,你 就用左邊抽屜裡的『熱得快』燒吧。」   待申偉和段有智離開後,王丹陽在蔣伯宇的床沿上坐下來。   平躺在床上的蔣伯宇閉著眼睛,因為鼻塞而呼吸粗重,不時還會猛地咳嗽幾聲。王丹 陽一直默默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曾讓她動心過傷心過憤怒過的男孩。他曾經離自己那麼 近,可在那一巴掌下去之後,她又覺得他離自己有千里之遙。   回想起借錢給蔣伯宇那件事,王丹陽也很委屈。當時的確是何繼紅交給她錢時說—— 千萬不要告訴蔣伯宇那是她的錢,所以她才會編出這樣的謊言。可,就算是謊言,那也是 善意的謊言啊,他犯得著生那麼大的氣嗎?他犯得著和她分手嗎?這一點是王丹陽無論如 何也想不明白的。   想不明白的王丹陽在看著蔣伯宇時,神情裡就帶了些委屈,帶了些悲傷。她甚至懷疑 蔣伯宇根本就沒睡著。他一直醒著,他就是不願理她而已。也許,他甚至都懶得說讓她「 滾出去」。   王丹陽自己心裡明白,她還是深愛著他的。她想,只要他能原諒自己,她願意為他做 任何事情——哪怕,一切都重新開始!   王丹陽的手顫抖著伸出去,停在了蔣伯宇的額頭上。她突然有些心痛,為這個現在如 此脆弱不堪而前晚卻那麼狠心決絕的男孩子!前天,當蔣伯宇的手彈在她臉上的那一瞬間 ——她已萬念俱灰,既對蔣伯宇深感絕望,也對自己的未來與幸福深感絕望!   宿舍裡安靜極了。王丹陽看蔣伯宇咳嗽,而且痰多,琢磨著應該給蔣伯宇服用一些廣 譜抗菌藥物。她翻了翻桌上的藥,全是抗病毒類的和清熱解毒類的中成藥——校醫院除了 這些,不會輕易給學生服用什麼好藥!   思索片刻後,王丹陽決定還是到學校外面的大藥房去買點抗生素類藥物來。   醫科大校門外的大藥房有好幾個。王丹陽直接要了一盒青黴素鉀片。她記得上藥理課 時老師講過,青黴素對於治療肺炎、扁桃體炎一類的病有很好的效果,它的抑菌與殺菌能 力十分強大。   接過藥,王丹陽草草地掃視了一下上面的使用說明。上面說青黴素過敏者慎用。   回到宿舍,王丹陽倒上一杯開水,等稍涼了,她拍拍還是閉眼躺著的蔣伯宇。「伯宇 ,你,你對青黴素不過敏吧?」   蔣伯宇睜開眼後神情淡漠地看了她一眼——或許神志不清也根本沒想看清她是誰。只 是沒回答她的話,就機械地接過兩片王丹陽剛買回來的藥,吞了一口王丹陽送到他嘴邊的 水後又閉眼躺下了。   還沒到十分鐘,王丹陽覺得蔣伯宇不對勁了。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也越來越蒼 白,然後全身開始了可怕的抽搐。隨即頸下起了密密的紫紅色小疹子。   「蔣,蔣伯宇,你怎麼了?啊?哪兒不舒服啊?」王丹陽也嚇得全身哆嗦起來。   蔣伯宇的症狀幾乎是在迅猛地加重。他兩眼上翻。半張著嘴大口地喘氣。呼吸似乎十 分的困難。   王丹陽衝出了宿舍。在走廊裡用變了聲的哭腔驚叫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   「快!給氧!測血壓!」   「靜脈,0 l%腎上腺素1毫升!」   「吸痰!呼吸機準備!」   ……   「報告,血壓85/66毫米汞柱,心率120次每分!」   「阿拉明!靜推!」   「加氫化可的松200毫克!」   ……   「報告,血壓繼續下降,70/55毫米汞柱,心率108次每分!」   「地塞米松10毫克,靜推!」   「報告,仍是深度昏迷狀態!兩肺呼吸音增粗!呼吸35次每分!」   「報告,血壓繼續下降!60/45毫米汞柱,心率110次每分!」   「靜脈,0 l%腎上腺素0.5毫升繼續!」   ……   「報告,痙攣持續加重!血壓難以測到!」   「心肺復甦準備!加去甲腎上腺素1毫升!」   「血壓測不到,心,心跳消失!」   「報告,心電圖已呈直線!」   「報告,瞳孔已散大!無自主呼吸!」   ……   「停止搶救,記錄死亡時間!」   「大夫,死亡原因怎麼記?」   「口服青黴素導致過敏性休克,搶救無效死亡!」   急救室外,王丹陽癱坐在長椅上。她目光呆滯,一直在無聲地抽泣著。蔣伯宇的不少 同學,還有學工處的「四眼」唐處長、劉淑琴老師都在門外焦急地等候著消息。   當護士出來低聲宣佈搶救無效病人死亡時,王丹陽發出了淒厲的一聲尖叫。隨後她滿 臉淚痕地狂喊著「不——不會——」,拉扯著急救室的門就要往進沖。被申偉他們好幾個 同學死死地攔腰抱住了。   「伯宇,伯宇,不要,不要啊!」王丹陽的喊聲已成為了無力的抽泣!她扶著門框, 身子一直朝地上溜去!   手推車推出來了。白布單覆蓋著蔣伯宇的全身!   此時,距離申偉和段有智離開宿舍還不到兩個小時!   申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活生生的好兄弟好同學就這樣和他相隔了生死兩重天 !   手推車在老師、同學的簇擁下再也走不動了!申偉是第一個發出哀嚎的人。他全身都 撲倒在蔣伯宇身上。「醒醒,你他媽醒醒,老蔣……你沒死,你別裝了你沒死……你他媽 的王八蛋你……」頓時走廊上哭聲一片!   劉淑琴老師牽著主治醫生的衣袖泣不成聲。「醫生,他,他還不到十九歲啊。真的嗎 ?真的嗎?你們再想想辦法啊……一定要救我的學生啊……」   「四眼」唐處長也別過臉去,取下眼鏡用手帕擦試著眼淚。   段有智死死地揪著自己的頭髮,涕淚交加,語無倫次。「我們不該走,不該走,我是 混蛋……混蛋!」   何繼紅也匆匆趕來了。   當她看見蒙著白布單的手推車,手上的書包啪地落在了地上。她緊抿著嘴唇,嘴角抽 搐著,兩行淚水無聲地,無聲地滑落下來!然後她一步步,一步步向蔣伯宇走近,向永遠 不會回來的蔣伯宇走近……這一段路其實不長,但何繼紅永遠,永遠都不會再有走完的機 會!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手推車在艱難地前進。而聞迅而來的人越來越多。錢小霞來了,「奧尼爾」來了,谷 副書記也趕來了……   年華似水。青春一瞬。星子剎那墜落,化為人世間的點點紅塵……   第三十五章   寒假即將來臨,周一峰這學期所負責的醫學心理學教學也行將結束。那天他把學生的 期末考試A、B兩套卷子送到教務處,回了辦公室就泡上一壺上等的「獅峰龍井」——自從 上次受到驚嚇後,剩下的兩袋「碧螺春」就被他送了人。然後,他閉上眼睛,繼續冥想著 嚴浩上次主動找到他時說過的話。   血水中夏天老師的臉、夏天老師玻璃板下的老照片,還有9號屍池裡的秘密——當周 一峰把嚴浩的講述連貫起來後,整個事情就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了周一峰的大腦裡。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麼,一把抓起手邊的電話並拔通瞭解剖教研室的內線。「喂,老鄭 嗎?幫我查一查你們那兒9號屍池標本的檔案。」   電話那端的鄭大志覺得週一峰叫周瘋子真是沒錯。三更半夜跑到解剖教室做實驗鬧得 一塌糊塗不說,現在又要調查屍體標本的檔案,簡直比美國的FBI還要忙得邪乎。但看在 兩人沾親帶故的份兒上,鄭大志沒有表達出他的不滿。「行,你說的是M9967那一具吧。 我幫你看看!一會兒回你!」   鄭大志放下電話後打開身邊的文件櫃,直接取出上面標有「標本登記」字樣的藍色塑 料檔案盒,然後抽出99年的卷宗,一份一份地找起來。「M9960……M9963……M9966, M9968。」鄭大志的手停了一下,然後又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竟沒有他要的M9967的資料 !   「不對呀,當時還是我親自填寫的。」鄭大志想。雖說已經過了三年多,他還是回憶 得起來的。雖說這些屍體的檔案不如活人的檔案重要,但教研室裡從沒亂澤過,總是歸類 好了放在文件櫃裡。「又是M9967!他娘的真邪門兒!」鄭大志狠狠地罵了一句,隨後拔 通了周一峰辦公室的電話。   「老周,詳細的資料我暫時沒找到。唉,不過這具屍體我倒記得一些。是99年自動捐 獻的。男性。死亡原因我們不清楚。防腐處理前我例行檢查了一下——至少不像外傷和重 大疾病。」   「你們從哪兒搞到的?」   「醫院吧!家屬說死者生前有捐獻遺體的遺囑。」鄭大志想了想說。「是我接手的, 蘭老爺子一直拿它當寶貝一樣看,單獨存放在9號屍池,說人家動機高尚。」   「捐獻?」周一峰緊追著不放問:「叫什麼名字?多大?」   「嘿,這我哪兒記得,都三年了。你還以為我們是片兒警啊。不管他什麼身份,到了 我的刀下就是一堆骨頭和肉而已,誰還關心那些嘛。要是資料不丟還好說,現在檔案也不 見了,媽的活見鬼!」   「你再想想嘛。」周一峰急得用手直嗑桌子。   「嗯,對了,好像是我們學校的一個學生吧……應該,應該是姓蔣……不是97級就是 98級的,死的挺蹊蹺。說是頭天還活蹦亂跳的,第二天就沒氣了。我知道的就這些了。」   週一峰訕訕地笑著連說了幾個謝謝,然後掛掉了電話。鄭大志說的「活見鬼」三個字 還在他耳邊嗡嗡回想。他心想幸虧鄭大志沒問他調查標本檔案幹嗎,否則他怎麼解釋他所 遇到的活見鬼的事呢?   周一峰的頭靠在椅背上。嘴角抽搐著喃喃自語。「是他……果然是他……我早就該想 到這一點……」   他的思緒迅速閃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冬夜。還有那串急促響起的電話鈴聲。   「喂,周教授嗎?我是市二院精神科的張正啊。你的學生。」   「呵呵,張主任,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周一峰打著哈哈客氣著!這個打電話的張 正也是醫科大的畢業生,周一峰曾給他所在的班級上過幾節課。畢業後張正分配到了市二 院,沒幾年,年紀輕輕的就做起了精神科的主任。因為業務上的關係,周一峰和他陸陸續 續打過幾次交道,還去他那兒搜集過一些病例。不過兩人也有一年多沒有見面了。   「周教授,輕易我們是不敢打擾您的啊。但這次又得請您老出山了。」張正的口氣十 分的客氣。   「有什麼事嗎?儘管講!」   「周教授,有個精神病司法鑒定得勞駕您幫我們看看。我們年資都不高,人家要副高 以上職稱的才算數呢。」   做司法鑒定對周一峰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是市裡面屈指可數的精神病學方面的 權威專家之一。七年前就取得了精神病司法鑒定資格人證書。何況,這差事還能得到一筆 不菲的鑒定費用——他當然不會拒絕。   「好的,你定個時間,我就過去。」周一峰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   「呵呵,周教授,不敢勞您大罵,明天下午兩點我們來車接您!」張正的聲音聽上去 喜出望外。   第二天,一輛黑色的奧迪直接把週一峰接到了市二院住院部六樓的精神病科。   一陣寒暄之後,張正直接把周一峰帶到了會議室。在那裡,周一峰見到了一男一女兩 位中年人。他們坐在會議室角落的沙發上。看上去都挺有派頭,也都挺有氣質,只是那女 的似乎愁眉不展。男的還算鎮定,正不斷地低聲對她說些什麼。   經過張正的介紹,周一峰明白了他們是一對夫妻。昨晚剛從武漢飛過來。聽聽他們名 字後面的職稱與頭銜,周一峰在心裡惦量了一下——來頭真不小。   看上去這是一次安排好的秘密約會。周一峰並沒有馬上見到需要做鑒定的人,而且, 也沒有看到公檢法的人在場。   「周教授,王部長和郭阿姨也都是我長輩了。這次他們的姑娘出了點意外,亟需您的 幫助啊!」張正說著話時,那位郭阿姨不時把焦灼和探詢的目光投向週一峰。   「姑娘?什麼意外?」   「噢,是這樣,周教授。王部長的女兒就在咱們醫科大讀書。前幾天,她照看一個重 感冒的同學時,好心買來口服青黴素片。沒想到那個人是青黴素重度過敏體質。就,就沒 搶救過來!」張正邊說邊斟酌推敲著用詞,還不時小心翼翼地向那對夫婦瞅上兩眼!   「這事兒我聽說了!」周一峰不動聲色地說。   「王部長女兒平時的表現很好,根本不是故意的啊!這次出了意外,受到太大精神上 的刺激,也住院了。就在我這兒!」   「你們是想?」周一峰話說一半又沉默不語。   「周教授,我們王丹陽真不是故意想害那個學生啊。聽說,聽說他們還在處朋友,要 不也不會去照顧他。」那位郭阿姨——王丹陽的媽媽已經是泣不成聲。「她要再被抓進去 了!我也不想活了……」   周一峰緩緩點點頭,表示理解和同情。然後他望著張正。「你說,那女孩子在你這兒 住院,她受刺激後精神異常嗎?」   張正搓著手,略顯得有些緊張。「周教授,出了那事兒,她就直接跑來找我了,小孩 兒嘛,嚇得不輕!邊說邊哭,讓我拿個主意!我,我就……」張正說得結結巴巴,但週一 峰的心裡已經有了數。   「周教授!」這次是王丹陽的爸爸開了口。「張正一直是我們很好的晚輩,也是親戚 。我女兒才19歲,不能因為這個毀了她一輩子啊!她媽身體不太好,我遲早也會退下來。 將來,還靠著她吶。那個學生那兒,我們肯定要做些經濟上的賠償,畢竟是丹陽的錯。但 在其他事情上,的確需要周教授的幫助!」   張正眼巴巴地瞅著週一峰。「周教授,現在死掉孩子的家屬在學校和公安局鬧得很厲 害。我們打聽到,明天公安局那邊是準備請你做司法鑒定的。孩子該怎麼做,怎麼配合, 我們會囑咐她的。只要,只要不讓她進局子裡,怎麼著都成!」   說話間,張正把一個信封放茶几上,緩緩向週一峰推過來。「王部長和市裡的領導都 很熟。其他關係我們會疏通的!如果今後周教授個人或家裡有需要幫助的,王部長這裡都 好說話!」張正頓了頓,又低聲地說:「這三萬,是王部長和郭阿姨的一點心意。請周教 授務必收下!」   「錢,就不必了吧!」周一峰呷了一口他面前的茶。   「我,我給你跪下了,周教授!」王丹陽的媽媽突然撲過來,卟嗵一聲跪在週一峰面 前。週一峰嚇得差點把茶杯鬆掉了。「您,您快請起,慢慢說,慢慢說!」他慌不迭地想 扶起正痛哭流涕的她。會議室裡頓時亂作一團!   「張正啊!我再考慮考慮吧!」周一峰的額頭上全都是汗了!「這司法鑒定,可不是 鬧著玩的啊!」周一峰邊說邊往起站,扭身想準備走了。   「周教授!」王丹陽的父親聲音突然高起來。他抓起茶几上的那個信封,塞到周一峰 的手裡面,然後雙手握著周一峰的手說:「求您了!我們全家求您了!」   張正拿起周一峰還放在沙發上的公文包,接過那個鼓鼓的信封裝進包裡說:「周教授 ,我保證萬無一失。你放心吧!只需要您老一句話啊!我張正啥時辦事兒您沒放心過?」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果然電話找到了周一峰。他們已經合作過多次了。   公安局負責案子的警察在電話裡把案情簡單介紹了一下——和張正講的差不多。然後 說:「現在那女孩兒精神異常,家屬說是有精神病史,一直未癒。我們應家屬的要求,請 周教授為犯罪嫌疑人做一個鑒定,看是否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周一峰沒多說什麼,只是答應了按預約的時間到場。   下午,在兩位辦案人員的陪同下,周一峰再次來到市二院精神病科。   在張正的主任辦公室裡,那位顯得年長些的警察把一套案件的卷宗遞給周一峰。「周 教授,案件的關鍵與難點在於雖然犯罪嫌疑人並非由於無知所導致的過失殺人,但在問訊 時犯罪嫌疑人一直堅持被害人告訴過自己並不對青黴素過敏。周教授,請你看看最上面那 份問迅筆錄吧。」   周一峰打開牛皮紙包裝的卷宗。抽出了那份問訊筆錄。   ……   問:你知道口服青黴素前也需要皮試嗎?   答:知道。   問:青黴素引起的過敏反應與後果你知道嗎?   答:知道。   問:你看清楚了被害人所服用的青黴鉀片外包裝盒子上的慎用說明嗎?   答:看了。   問:你給被害人服用藥物時,瞭解他是否有青黴素過敏史嗎?   答:不瞭解,但我問了。   問:你問了,被害人當時是如何作答的?   答:他……他說……他說沒有。   問:你確定他當時說的是沒有嗎?   答:是的。他說沒有!   問:你有證人證明你剛才所說的是正確的嗎?   答:當時就我和他在場,沒別人。   問:根據我們調查,你們兩人曾在事件發生前三天,鬧過矛盾是嗎?   答:是,是點小事,他想和我分手。   ……   周一峰抬起頭來。那個遞給他卷宗的警察又接著說:「從口供筆錄與犯罪嫌疑人身份 學識背景來看,她是有足夠知識和能力預見到危險的。屬於疏忽大意導致的過失殺人罪。 又因為當時現場沒有目擊證人,所以犯罪嫌疑人所說的被害人曾告知過自己並無青黴素過 敏史是不足信的。現在犯罪嫌疑人家屬現在又提出進行精神病司法鑒定。如果確有精神性 疾病,可以免除刑事責任。」   周一峰若有所思地緩緩點頭,表示知道了。   隨後在一間單獨病房,他見到了王丹陽。那時的王丹陽披頭散髮,神情憔悴,穿著病 號服坐在床上。她眼神渙散,不時嘿嘿怪笑兩聲。   根據相關制度,精神病司法鑒定需要三個人共同完成。這次周一峰是主鑒定人,另外 兩人分別是張正和精神科的一位主治醫師。   簡單的詢問和查體後,周一峰已大致判斷出這個姑娘沒有任何精神上的問題,一切都 是偽裝!不過除了他周一峰和站在身邊面無表情的張正,沒誰能知道這點。   接下來是鑒定中慣用的一套。一系列的量表。一系列的測驗。一系列的提問。周一峰 用了兩個多小時,才完成全部項目。   還是在張正的主任辦公室裡,在兩位辦案警察的注視下,週一峰在鑒定報告的「鑒定 結論」一欄上艱難地寫下了「中度精神分裂」的字樣,然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張正和另 一位醫師也很快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後,當兩位警察握著周一峰的手表示感謝,並把一千元的鑒定人勞務費交到他的手 裡時,周一峰的手心已全是粘乎乎的汗液了!   他只期待這件事情能盡快了結並迅速忘掉!他再也不想見到王丹陽那張可怕的臉了!   當周一峰從回憶中驚醒過來,已是日薄西山。面前那杯「獅峰龍井」也早放涼了,茶 色也由綠轉褐。周一峰只覺得頭疼得厲害。他揉著太陽穴,眼前恍然又出現了那個「嚴浩 」瞳孔中披頭散髮的人——那就是王丹陽!儘管事隔多年,周一峰當時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在那一刻,他感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恐懼與無助。   但現在他只是想不明白,夏天老師怎麼會和王丹陽,還有那個死去的姓蔣的學生扯上 關係。   他已經沒有退路,他必須走下去!至少,他希望這是一條還能自我救贖的道路。舉頭 三尺有神靈——這是週一峰離開辦公室時,最後念叨的一句話。   第三十六章   夏天老師一直請著事假——這是週一峰打電話到生理學教研室時,「老處女」羅教授 給他的話。「老處女」還把夏天的手機號留給了他。但不管週一峰怎麼拔打,夏天的手機 始終處於關機狀態。   周一峰也到單身職工公寓樓去轉過一趟。夏天老師和另一位社科部的叫姚玲玲的女老 師住在一起。但姚玲玲說,自從夏天的男友出車禍後,她就一直沒有回來住。可能是在醫 院陪床吧。姚玲玲答應等夏天回來後,把周教授找她的口信帶給夏天。   從公寓樓出來,周一峰只能悻悻地回家。畢竟,那個夏天在看護病人。這時候再去冒 昧地打擾她總是不太合適。   第二天上午周一峰出門時,從家裡揣走了一個存折——他的私房錢都在上面,這是連 老婆都不知道的秘密——包括什麼獎金啊、過節費啊、課時津貼啊一類的。當然,那個三 萬塊錢也一分不少地存在上面!   周一峰到學校東門對面的工商銀行取出了那筆一直讓他於心不安的錢。提到辦公室後 就直接塞在了大班台最底的抽屜裡。   等周一峰見到夏天,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情了。   那時雷鳴已經出院,夏天回到公寓後,姚玲玲把周一峰找她的事轉告給了她。於是她 用手機給周一峰的辦公室拔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正是周一峰。「小夏啊。你看你能不能到我這裡來一趟。有點事想找你聊聊 !」——夏天很爽快地答應了,也並沒問周一峰找他有什麼事,但她隱隱地感到這和嚴浩 有關。他們約好當天下午三點半,在週一峰的辦公室見面。   提前五分鐘,夏天叩響了醫學心理學教研室的門。   臨近期末考試和放假,老師們都不用坐班了。辦公室裡除了周一峰就沒有別人。   周一峰是為了等夏天才留守辦公室的。夏天也在門打開的一瞬,看出了他的興奮與激 動。   她曾是周一峰的學生。所以還是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周教授好!」或許是長時間 照看病人沒有休息好,夏天的聲音有些沙啞。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周教授邊說話邊忙不迭地把夏天帶進小會議室。   落坐後,周一峰詢問了一下夏天男朋友的身體情況,表示了同情與慰問後,就把話轉 入了正題。   「小夏啊!你應該懧識一個叫嚴浩的學生吧?」週一峰雙手抱著一杯沏好的「獅峰龍 井」慢悠悠地問開了。   「豈止認識啊,這幾天我們都在一起呢!」   「哦?」周一峰往前探了探身子,神色看上去頗感詫異。   「他是我帶的班上的學生。前幾天因為他是Rh陰性血型,還給我朋友獻了血。我都不 知道怎麼感謝他才好!」夏天歎了口氣,垂下頭去。   「原來是這樣!這段時間他們考試,我也沒見他。沒想還發生了這麼些事。想不到, 想不到!」周一峰的一枝派克鋼筆在他三個手指間緩緩地轉動著。   「周教授,我倒聽他說,他在你這兒做什麼治療是嗎?」   周一峰心裡一震,差點要把手指間玩弄的鋼筆丟地上了。「是……是有這事。前段時 間他心裡不太舒服,我們做了幾次催眠。」周一峰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他還不知道嚴浩究 竟給夏天透露了多少治療的內容。   「唉,我也感到……他有些怪吧!」夏天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憂鬱。「真是說不清!」   「這也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啊!」周一峰順勢把話接了過來。   「我?周教授的意思是,找我來解決那個嚴浩的問題嗎?」   周一峰沉著地點了點頭。   「如果能有什麼幫助,當然好!人家這回獻血都暈倒了最後。我和雷鳴還一直過意不 去呢。周教授你看需要我做些什麼,只要能做,我一定盡力配合!」夏天的話說得非常懇 切。   「事情……倒是沒有。就是有些問題我想找你問問。」   夏天定定地望著周一峰,等著他的下文。   「你是97級的學生吧,聽沒聽說過有一個可能是姓蔣的學生,意外死亡後捐獻屍體的 事情?」   夏天的臉突然一片蒼白。沉默片刻後,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的屍體……是不是,就在咱們解剖教研室存放著?」   夏天還是點了點頭。   「你沒覺得這件事和嚴浩有什麼關係嗎?你剛不是說那個學生挺奇怪的嗎?你發現了 什麼?」周一峰的這些問題事前早都想好了理順了。   「我……我覺得奇怪……不,但不可能……都已經這麼多年了!」夏天的聲音低得像 是自言自語。「那個學生有兩次,有兩次會讓我想起以前的事來,就這而已……我想,可 能是一些幻覺吧!」   「僅僅是幻覺嗎?」周一峰追問著。   夏天緩緩抬起頭,定定地望著周一峰。「周教授,我沒有系統學過心理學。但我是一 個醫務工作者,一個高校教師,肯定是主張唯物論的!」   週一峰笑了,揮了揮手想緩和一下這種凝重的氣氛。「當然當然,我們都是唯物主義 者嘛。人的精神和意識是大腦的活動,也是由一系列神經衝動與反射構成的。但是小夏啊 ,目前科學還有很多空白處,特別是人的心理活動方面,我想你是清楚的。」   夏天點了點頭。「我也不知道那個學生怎麼會讓我想起以前的事。何況,他們倆根本 是不認識的,相差好幾屆呢。」   「嚴浩給我提到過,他在你的辦公室看到過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他覺得很熟悉,但 他並不懧識。我冒昧地問一下,照片中的那個人是姓蔣嗎?」   「是!那是他最後留下的遺物,也是紀念吧!」夏天的眼圈有些紅了。   「對不起啊,可不可以問問——你們倆當時的關係?」   「同學!普通的同學關係。我們一起在食堂做過勤工儉學。他比我低一級。」夏天的 聲音雖然很低,但口氣乾脆利落,一點也不莫稜兩可!   「沒有,感情上的糾葛嗎?噯,如果你不願說就算了!」周一峰小心翼翼地問。   「應該沒有吧……」   「什麼叫應該沒有?那你主觀上的感覺有沒有呢?」   「我……可能感覺他有些喜歡我吧……但……」夏天蹙著眉頭,似乎在盡力地回憶。   「但你不喜歡他是嗎,或是說對他沒有感覺?」週一峰問。   「他是個好人,好學生,好男孩兒……我是這麼評價他的……誰也沒想到他會死。」   辦公室沉默下來。兩人誰也沒再說話。夏天握著杯子的雙手在輕輕地顫抖著。   「如果沒事,我就先走了,周教授。」夏天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吧!」周一峰也站起身來。「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好起來的!」周一峰不知道 這話究竟是說給夏天聽的,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如果有事,你可以儘管找我!周教授,嚴浩那邊讓你多費心了!」   周一峰點了點頭。「有事我會找你的!謝謝你,夏老師!」   送走夏天後,周一峰重新給他的那杯「獅峰龍井」續上水。坐在那張超寬超長的大班 台後面閉上了眼睛。   對於下一步該做什麼,他的心裡一點著落也沒有。但至少周一峰明白,這已經不再是 一個簡單的心理治療問題了。當他想到這裡時,只能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而 那張佈滿了皺紋的臉也由此堆滿了痛苦和無奈的表情。   時光恁苒,帶走了韶華催老了青春,但有太多東西是任憑多久的時光也帶不走的—— 那些愛恨,那些恩怨——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週一峰第一次感到了對所有生命與人類 崇高道德法則的敬畏。他記得不知哪個哲學家說過,老天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你得到了 一些,你就必將失去一些。反之失去了的,也必將以某種方式讓你重新得到——現在,周 一峰覺得這句話是對的。   他就那麼恍恍惚惚地想,直到旁邊的電話鈴聲響起。   拿起聽筒,傳出了嚴浩的聲音。   「周教授,我已經買好了火車票,考試完就走了。給您說一聲。謝謝您對我的幫助和 治療!祝您假期生活愉快!」   「你什麼時候考完?」周一峰有些急了。   「還,還有四天吧,兩門課。」   「好,好的。有事我會再找你的。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會好起來的。」週一峰說 完就把電話掛了。他感覺到自己有些激動——因為,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一個 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的想法!   這個想法就是——讓催眠中的嚴浩與何繼紅來一次對話。解鈴還需繫鈴人!周一峰相 信如果一切順利,會找到問題的解決方法的。   周一峰繞著他的大班台興奮地走來走去。他還得把問題想得再細一點,準備再充分一 點——他是深嘗過嚴浩體內那種能量的厲害,至今仍有駭怕!儘管他直覺到那東西不會傷 害夏天。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萬一夏天老師有個三長兩短,他周一峰只能從這五 樓上跳下去了!   周一峰為這事整整考慮了一天時間。第二天下午,他才打定了主意要這麼試上一把。 因為怕在電話裡說不清楚,周一峰給夏天的手機發短信,說準備一小時後到她辦公室面談 。夏天回復過來說沒有問題。   在生理學教研室裡,周一峰對夏天詳細地說明了他的計劃。看夏天似乎還有些顧慮, 末了他又補充道:「夏老師啊,我知道你是不信鬼神的人。我吶……也不相信。但你要知 道,物理學家已經證明,在高倍的電子顯微鏡下,依靠人的意識是可以改變夸克甚至粒子 的排列組合形狀的——當然,對於更大的原子和分子,甚至生活用品,一般人還不能依靠 意識對它們做出什麼改變。但這至少說明了人的意識是一種有待探索的東西吧?!」   看夏天默默地點了點頭,周一峰又繼續說了下去。「如果人的顯意識不能對物質有任 何改變的話。那麼潛意識呢?催眠大師依靠對人的潛意識控制,可以對人的生理,周圍的 環境做出種種改變。而現在滿世界的成功學,不正是依靠對人的潛意識自我調整的結果嗎 ?有本《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你一定知道——書裡面的每一個章節幾乎都是用自我暗 示的語言寫成的。的確有人依靠這種暗示改變了自我,完善了自我,成為不錯的推銷專家 呀!」   「那……周教授,我冒昧地問一下。潛意識的開發與嚴浩的情況有什麼直接的關聯嗎 ?難道非得用催眠這一種方法不可嗎?為什麼不能嘗試別的,比如藥物治療呢?是不是更 有把握些?」夏天突然打斷了週一峰的話。   「我懧為,嚴浩的情況不屬於精神類疾病,甚至算不上心理障礙。他是一個新的現象 ,新的案例。直言不諱地說,這有些像中國民間和小說中所描述的『附體』或是『通靈』 ——當然,我們不講迷信,但對此類現象的存在不能一概否決呀。」   周一峰停了停,看何繼紅聽得還算專注,並沒有反對的意思。於是又接著說:「夏天 ,不知道你聽說過慧能和尚的故事沒有。他是中國禪宗的第六代傳人,在圓寂之後,肉身 一直保存在廣東韶關的南華寺——已經一千六百多年了,沒有任何防腐措施,當年也只在 外面塗以香泥,屍體竟然到現在也毫無腐爛。而廣東屬熱帶濕潤的季風氣候,年平均氣溫 在22度以上——這和馬王堆女屍的形成條件可不一樣咯!我去年到廣東出差,專門前往瞻 仰,真是奇跡中的奇跡!你說說,這怎麼能用現代生物學和醫學的觀點解釋呢?」   「和尚?你說是和尚?」夏天喃喃地自語。   「是啊,慧能大和尚。很有名的嘛!早就有人說,肉身不腐,正是意識能量護持的結 果啊!」週一峰順口把話接了過來。   「周教授,我是剛才想起來——蔣,蔣伯宇死後,在整理遺物時,曾經給我留下了一 個信封。裡面,除了一張他的照片,還有就是市郊雲谷寺的一張信箋。那上面有兩句話, 好像是兩句詩。」   「是嗎?這可是重大的線索哦!你還記得嗎?是什麼詩?」   「草浸秋霜將入愁,人立舟靜白沙鷗。」夏天慢慢地背誦了出來。   「還有呢?」   「沒了!」夏天回答。「那信箋顏色發黃,年代已經很久了。反正肯定不是蔣伯宇寫 的。」   周一峰默默地念著這兩句詩。片刻後說:「但也可以肯定,這首詩肯定沒完。有起承 而無轉合。看起來,這不是一首普通的古詩啊!」   「周教授,你看出什麼了嗎?」   周一峰微閉著眼沒有答話。嘴裡唸唸有聲。突然他的臉色變得慘白。「我想我是知道 了……」他自言自語著。「這兩首詩說的是兩個字啊。第一句的草和將合起來,正是『蔣 』。第二句的人和白合起來,正是『伯』。而『宇』……『宇』字當在第三句。那麼第四 句,恐怕,恐怕說得才是真正的秘密啊!」   夏天臉色大變,突然站了起來。「周教授,這紙箋至少也有十幾年了,難道他死去之 前就有人預知到了什麼?不會是巧合吧?」   「我想不會!他把那張紙留給你肯定是有用意的!」   「用意?能有什麼用意呢?我都保管了三年了!」夏天緊抿著嘴唇不知所措。   「這就是我請你參與實驗的原因啊……搞清楚他的用意。甚至,後兩句詩說了些什麼 呵!」   夏天深吸一口氣。搖搖頭笑笑說:「周教授,我真的被你說服了。行!我一定參加! 」   第三十七章   結束最後兩門課的考試後,嚴浩就將迎來大學的第一個寒假。   他在醫院裡只呆了兩天半就鬧著出來——夏天老師知道他有期末考試,所以也沒強求 !這段時間,校園裡的氣氛也挺冷清——大部分人都貓在教室或是宿舍裡複習,路上少有 人來往。連沈子寒這樣一貫宣稱「大考大玩兒,小考小玩兒」的人也臨陣磨槍,每天都撐 到凌晨兩三點才睡。誰讓最後兩門課分別是生理學與解剖學呢,「老處女」在最後一節理 論課結束時就說,她的課一不劃重點二不做考前輔導三不允許作弊四不允許求情。這四大 基本原則一宣佈,大家只恨爹媽沒多給自己生一個腦袋。同時也實實在在體會到了大考期 間——什麼叫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了!   可是嚴浩出院後情緒一直低落。小惠兒自從大鬧病房後,已經和他斷絕了一切來往。 前天嚴浩買火車票時還試著往她宿舍打電話——想約她一起走。但小惠兒聽出是他的聲音 後,沒等嚴浩說話呢,就把電話給掛了。弄得嚴浩甚是沒趣!   嚴浩就是想不明白,小惠兒當時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兒,而且恩斷情絕得那麼乾脆! 這簡直就是一個可怕的惡夢——可怕之處在於他都不清楚了自己究竟是誰,自己以後還會 看見些什麼,還會做些什麼。這兩天他一直在暗暗地想,小惠兒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和他 撒潑,何況還罵得那麼難聽——但夏天老師也沒說過他的行為有什麼異常啊。住院那兩天 他不是吃就是睡,又能做些什麼呢?   小惠兒說他和別人摟在一起——嚴浩覺得簡直是天大的冤枉!難道他還能和夏天老師 發生什麼事嗎?畢竟人家是老師嘛!儘管年青,嚴浩的心裡對她還是充滿了敬畏的!嚴浩 想如果自己當時一時發昏做了什麼出格的事——夏天肯定要扇他兩個耳刮子的!但事實上 ,夏天在他面前一直很平靜一直很和氣嘛。   嚴浩決定在最後兩門課考之前,到服裝學院去一趟。不管怎麼說,他都想把話說清楚 ,實在不行,那就為他青梅竹馬的愛情做一個了斷吧。   服裝學院離醫科大有八站地。位於城鄉結合帶的三環外。嚴浩第一次來就覺得好笑— —意味著時尚與流行的學校竟然長在莊稼地裡。的確,服裝學院四周全是農田,連所像樣 的房子都沒有。儘管學院裡面還是不錯,但學生們業餘活動的去處可就少多了。小惠兒說 他們那兒的夜生活基本上就是「打打牌,洗洗睡」。   嚴浩是下午五點到的。那個鐘點正是學生吃飯打開水的時間。校園裡人來人往也頗為 熱鬧。不過就像小惠兒說的,服裝學院裡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嚴浩第一次來時還數了一 下,路過他的二十個人裡面,竟有十六個是女孩——而且那些女孩子都風姿綽約,穿著大 膽,比醫科大的「天使」們有氣質多啦!他當時還特羨慕地說了一句:「如果在這兒讀書 多麼幸福啊!真是男人十八一朵花兒!」——結果被小惠兒狠狠擰了一把!   但嚴浩這次來再也沒有心思欣賞美眉了。他直接來到小惠兒所在的宿舍樓下,下定決 心不見到黃小惠同志他今天就不走了。   他用手機給小惠兒的宿舍打電話。宿舍的人說她打開水去了。嚴浩心裡暗暗鬆一口氣 ,看來他今天只要守株待兔就可以了。於是嚴浩踱到宿舍樓宿舍樓旁邊的自行車棚,睜大 了眼睛瞅著那些來來往往的女孩子。   拎著三個開水瓶的黃小惠很快出現在了嚴浩的視線之內。嚴浩忙衝上去,把她堵在了 通往宿舍樓的便道上。   「你,你想幹什麼?」小惠兒一臉的警惕。   「小惠兒,我想找你談談,好不好?一定是個誤會!」   「那就當它是誤會好了,別解釋了!」黃小惠側過身子要從嚴浩旁邊轉過去。嚴浩忙 伸出一隻手拉住她的衣袖說:「莫這樣啊,就給我一次機會好吧,我專門來找你的!」   黃小惠兩眼瞪著他。「放開!再不放開我,我就喊了……」嚴浩知道她的脾氣,嚇得 忙把手一鬆。黃小惠頭也不回衝沖地就往前奔。   嚴浩顧不得許多了,又上前攔住她,「那好吧,說清楚了,我們好說好散!行了吧? !」嚴浩也有些氣了。   「好!這可是你說的!」黃小惠的臉色陰沉得像要打雷。   「那我們找個地方談一談吧!這兒人多!」嚴浩忐忑不安地望著她,又接著說:「我 ,我幫你提水吧!」   黃小惠瞪了他一眼,逕直就往前走,卻沒有拐進宿舍樓的大門。   在宿生樓的東側有一片公共綠地,裡面有小亭子和迴廊。嚴浩跟著黃小惠來到那個仿 古的小亭子裡面。   「說!」   「小惠兒,你知道我的性格還有為人,絕對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但你已經做了,還要抵賴嗎?」   「你說我和誰?和夏老師嗎?」   「我咋知道她是姓夏還是姓秋,但你很不要臉我是知道的!」黃小惠的聲音愈發地大 起來,弄得好幾個同學都朝他們這邊張望。   「這是誤會,小惠兒!我這段時間可能遇到了點麻煩!」   「如果你這樣的人都不遇到麻煩,那我一頭撞死在你面前算了!」   「小惠兒,你冷靜點……我,你讓我怎麼跟你解釋呢?」嚴浩的心裡像有一百隻小白 鼠在同時抓撓,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了。   「你本來就無法解釋!姓嚴的,今後各走各的道吧!你哆嗦完了沒有,我要走了!」   「再給我一段時間好嗎?小惠兒!一切都會清楚的!」   「是你說的今天好說好散!怎麼說話又不算數了?你還像個男人嗎?」黃小惠抬腳就 往外走。   嚴浩的身子全僵在那兒了。他的大腦嗡嗡作響一片空白。他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黃小 惠提著三個水瓶氣咻咻地離他遠去。他想再喊些什麼,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從亭子裡轉出來,嚴浩直接出了服裝學院的校門。他戀戀不捨地又回頭看了幾眼那不 算巍峨的校門——他心裡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完了!   天色陰沉沉地,好像又要下雪!嚴浩在等公共汽車的當兒,突然心裡一陣發酸,就有 一股想哭的衝動!   回了宿舍,廖廣志就遞給嚴浩一張條兒。說週一峰找他,還給他留了個電話。讓嚴浩 回來後給回過去。嚴浩接過條子,儘管一百個沒心情,但還是按照紙條上的號碼拔了過去 。   這個電話好像是周一峰家裡的,一個中年婦女的口音問嚴浩找誰。待嚴浩說明後,她 在電話裡叫了一聲「老周,你的!」   周一峰熟悉的嗓音在電話那頭兒響起。周一峰說他的意思是因為嚴浩馬上要放假了, 但還是希望能再進行一次治療。嚴浩這邊正心煩意亂呢,想也沒想就說:「周教授,我真 的不想再做了,算了吧還是……要不等到過完年我再找您!」   周一峰在電話那端嗯嗯唔唔地沉默了半天。然後委婉地強調了這次治療是有夏天老師 參與的,並且告訴嚴浩——他的情況絕對是和夏天有關係的。嚴浩這下子有點張口結舌了 ,他不明白夏天老師怎麼也會攪和進治療這事兒裡面來了。   周一峰看他還是猶豫著,又說:「要不,咱倆明天上午去找夏天老師一趟吧!你看呢 ?我們再和她溝通一下。你不是對那張照片很好奇嗎,不妨親自問問她。好不好?」   嚴浩這才吞吞吐吐地答應下來。   第二天上午十點來鐘,嚴浩來到了生理學教研室。剛進門,就看見週一峰和夏天正聊 著呢。夏天挺熱情地和嚴浩打著招呼,搞得嚴浩受寵若驚。   坐下後,嚴浩看見周一峰用鼓勵的眼神看著自己。於是他心一橫就說:「夏老師,我 有幾個問題今天想來請教您好不好?」   夏天點點頭,微笑著說:「肯定不是生理學上的問題吧!不過你問好了,只要我知道 !」   嚴浩慢慢地說:「夏老師,在你沒給我們上課之前,我其實就見過您了!後來在您辦 公室這兒,我又見到了那張照片。」嚴浩用指了指夏天辦公桌的玻璃板,那張照片還是紋 絲未動地壓在下面呢。「我覺得照片上那個人雖然我不認識,但是好熟悉啊!我可不可以 問問他是誰?是不是雷鳴哥啊?」   夏天的臉還是有點蒼白,她淡淡地笑了。「他叫蔣伯宇,我給周老師提過。是我大學 的同學,比我低一級。不過,他現在已經死了!」   嚴浩緊接著問:「你說的另一個Rh陰性血型的人,就是他麼?」   夏天點點頭。「是!那是我們一起在食堂打工時,他有一次無意地說起過,他在湖南 老家獻血時,醫生最後告訴他,他的血型是Rh陰性。」   嚴浩呆了,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那麼,下面解剖教室裡一定有一具他的屍體吧?! 一定有……」   窗外又開始飄起了小雪。風從窗縫處溜進來,夏天的辦公室裡冷得像座冰窖。   周一峰插進話來說:「嚴浩,你不是一直想搞清楚你是誰嗎,我們和夏天老師一起把 治療進行下去。好不好?」   突然嚴浩說:「夏老師!我感覺,他一定很,很愛你。是吧?」   夏天看著嚴浩笑了笑。但那笑裡又帶了幾絲憂傷。   「夏老師,其實他沒走,他還在呢!他的精神他的潛意識一定還在呢!你相信嗎?」   夏天這次沒有說話。   「開始是我觸摸到了那具標本,然後就有一連串的怪事。我在水裡面看過夏老師您的 臉,然後在催眠時見過解剖教室大大的屍池……走廊。而且,我的血型怎麼也會變得和他 一樣了!」嚴浩邊說邊回憶,越說越激動起來。說到後面他乾脆站了起來。   「還有,夏老師,我獻完血住院時——我,我真的擁抱過你嗎?」嚴浩的臉紅得像猴 子屁股,頭還使著勁兒地往九十度方向低下去。   夏天輕輕地嗯了一聲。「是。當時你叫出了我以前的名字,我已經很久沒用的名字。 我也吃驚。但我沒多想。」   「是不是這一切都被我女朋友見到了?」嚴浩的臉紅得更加厲害了。   「你的女朋友?」夏天愣了一下。「噢,是吧……當時門還響了一下,等我出去,人 也跑沒了……我想,可能就是你的女朋友吧。」   「你愛他嗎,我,我指照片中的那個人?」嚴浩輕聲地問。「夏老師,您今天就把我 當一朋友吧,行嗎?不要怪我問多了啊。」嚴浩又補充著。   夏天把頭扭向窗外,雪已經在乾枯的樹枝上堆起一層白粉沫兒了。她的聲音就和那雪 花的飄落一樣緩慢悠長。   「有時候,愛是需要時間的。但他——沒有給我時間。而我——也沒有給自己一個把 握的機會。那時候,我有自己的標準,那標準和他靠不上。真的……他更像小弟,可愛可 憐的小弟。我樂意幫他,背後去幫他。我不想給他一些錯誤的……暗示。」   嚴浩發現,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夏天的眼睛裡閃動著,像外面無聲的雪花。「可是, 有些東西是當你失去了,你才知道它好珍貴,但它不會再重來。不會,永遠不會!愛就是 這樣吧……人有時總在追逐更遠的東西,而對手邊的視而不見。總以為幸福只會在多年以 後只會在更遠的地方出現,卻對身邊的關懷還有身邊的人視而不見。於是,只有錯過,一 再地錯過……」   夏天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不好意思地澀澀笑了一下。「那時的我真是個傻姑娘。太 愣了。太自以為是了。也太傲氣了。對我爸媽都是這樣。更別提別人。經歷了很多事才明 白一些道理!現在,傷也傷過了,痛也痛過了……所以我把名字改成了現在的夏天。是跟 著我媽姓。我想忘掉過去的一些東西,我知道很難忘掉,但我沒有別的辦法……」   屋裡誰也沒有說話。嚴浩的眼圈兒也紅紅的。這一會兒他想起了那天和小惠兒一起看 到夏老師在解剖教室窗下徘徊的場景。他想,如果能讓小惠兒此時聽見夏老師的這一番話 該多好呵。   「夏老師,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嗎?」嚴浩這話簡直是脫口而出。他真的被感動了。   「不,嚴浩。我希望能幫你做些什麼。如果,你身上發生的一切和他有關的話,我願 意配合你們。」   這時候,倒是周一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而得意的笑容。   第三十八章   夏天老師來到醫學心理學教研室時,嚴浩早到了兩分鐘。他看夏老師穿著黑色的羊毛 套裝,顯得嚴肅而凝重。手上還拎了一個同樣是黑色的小小坤包。   周一峰早已在催眠治療室裡多加了一把椅子。兩張椅子相向而置。   嚴浩先進了治療室。按照固定的套路,周一峰開始對嚴浩進行催眠。一切都很順利, 嚴浩這一次進入狀態格外地快。沒好一會兒,他的眼皮就搭拉上了。   過了半晌,周一峰拉開門,示意夏天老師進去。   「你可以和他對話,記著,我說的他不是指嚴浩,是指那個人。有什麼就說就問吧。 」周一峰俯下身,對夏天低聲耳語了一番後,站在了她的一側。   夏天點點頭,表示清楚了。但看得出她是有些激動的。身子坐得筆直,挺僵硬挺不自 然的。   好半天以後,夏天慢慢地說:「你,你還好嗎?」   嚴浩沒有任何反應。   夏天朝求救似地朝週一峰望了一眼。週一眼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蔣,蔣伯宇,你還好嗎?你在嗎?」夏天的聲音顫得厲害。   嚴浩的身子動了一下。突然他的頭點了點。   「你真的在嗎?你,你能說話嗎?」夏天的語速加快了。身子也向前傾了一下。   「何繼紅,繼紅……」嚴浩嘴裡的聲音含糊不清。但夏天還是能分辨出來他說的什麼 。而且,那不是嚴浩的聲音。   「是你嗎,真的是你嗎?」夏天的胸膛在劇烈地起伏著。她的手不住地從坐椅扶手移 到腿上,又從腿上移到坐椅扶手。她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嚴浩,那眼神裡有幾許迫切,有 幾許質疑,還有幾許驚懼。看她幾乎要站起身撲過去,週一峰拍拍她的肩膀暗示她平靜一 下。「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在他的身體裡?」夏天搖搖頭,滿目的淒涼與絕望。   「我在……我一直在……我的心在……」那聲音聽上去蒼桑而疲憊。   「你說你的心?心在哪兒?」   嚴浩本來是鬆軟地靠在椅背上的,夏天剛問完,他呼地一下坐起來。兩隻手死死地揪 住了胸前的衣服。「在這兒,在這兒,一直在這兒……我好難受……」   「你該走的,你知道的,你該放心地走的。都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在啊……」夏天 的聲音裡隱隱地帶了些哭腔了。   「走……走……我該走……」嚴浩復又把身子靠回了椅背。「你終於和他在一起了, 我知道。」   突然嚴浩猛地傾身,哇的一口鮮血噴出來。濺得滿地都是,濺得夏天的手上也有斑斑 點點的紅。還噴上了周一峰身上穿著的白大褂。   這個場面讓周一峰與夏天都措手不及,夏天首先驚叫起來。但當夏天猛地起身想要衝 過去時,周一峰一步跨上去,拚命攔住了她。「你不能動他,不能動他。危險!」周一峰 口氣焦灼而緊張。   這時候嚴浩開口了,他的嘴角還蜿蜒著一絲血跡。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咬得很重。 「你看不到我的心,但這樣——你就會知道,我的心……我的心還是熱的,我的心還是紅 的。就算全世界都不知道,但我要你知道。你知道嗎?你還會知道嗎?你究竟知不知道? !」那聲音越說越傷心,到最後已經成了隱隱的抽泣。   「你恨我是嗎?伯宇,你恨我沒有和你在一起是嗎,你恨我選擇了他是嗎?」夏天也 流淚了。   「他?你……你指雷鳴?」   夏天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放不下這件事情。伯宇。」夏天望望嚴浩,欲言又止。沉 默了一會兒後,她又慢慢地繼續說:「謝謝你當時告訴我。伯宇!他最後,最後認錯了。 那個田倩倩,是他的前女友……」   「他胡說!」嚴浩的口氣變得憤怒和急燥。   「聽我說,伯宇。那個女孩兒考研時死活賴在他那裡,說只住三個月。你聽到的,是 他們的玩笑話。後來,他帶我去見了……當面說清楚了。他也搬出來了!」   「真的嗎?因為你還是愛他?對嗎?」嚴浩這次嘴裡的聲音非常地清楚了。但也透露 出深深的絕望。   「你不要這樣問,好不好……伯宇。那個叫何繼紅的人已經死了,是我讓她死的,死 了好,就算讓她受到懲罰吧……伯宇。」夏天突然掩面而泣,肩膀劇烈地抖動著。「你恨 我吧……恨我吧,那個傷了你的心的何繼紅……她拿不起你的一顆心啊,伯宇……」   「是了……你是夏天。你不是當年的何繼紅了……不是當年我的師姐了……但我還是 三年前的伯宇,還是三年前的那顆心啊。」嚴浩的嘴唇囁嚅著,突然他變得狂燥起來,頭 向上挺著,手臂向上胡亂地揮舞著。「誰讓我去真正地死啊?誰讓我去忘記這一切啊?誰 讓我永遠都不要再回來啊?」這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著夏天的抽泣,讓站立一旁的週一峰的 眼睛也濕潤了。   「伯宇……我不能說謝謝了對你,因為那兩個字太輕太輕了。我不知道,三年了…… 你還在等啊……你怎麼會還在等啊……伯宇,忘掉吧,真的……忘掉吧。」夏天的一塊兒 手絹已經全部被淚水浸濕了。   「我在佛前發過誓的,如果我真得要死,就把我的心留給我最愛的人吧……我做到了 ,繼紅。可是,為了讓你知道,我只能依附在他的身上……這樣,我才可以看見你,我才 可以看見過去的繼紅,過去的師姐……我呆的那個地方好黑暗好讓人絕望……可只要想起 你,我就能堅持下來……因為,我的心沒有死。我的心裡還有我的愛人,我愛的那個繼紅 啊。」   這段話說得如此地綿長,如此地悲慼,如此地絕望——夏天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跪 在嚴浩的面前,淚水如決堤的江水滾落在了嚴浩的身上。   嚴浩摸索著伸出手,他的手與夏天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在深深的凝望中,夏天看到 了過去的蔣伯宇——他穿著足球服在風雨操場上馳騁、他和她一起在食堂談笑、他懷抱吉 他吟唱著只寫給她一個人的歌謠……時光一瞬,三載已去。夏天的心此刻痛如刀絞。   她怎麼能想到蔣伯宇生前愛得癡狂,死後還愛得如此淒涼絕望?   她怎麼能想到蔣伯宇生前重擔無數,死後還千結縈心不止不休?   她怎麼能想到蔣伯宇不僅留給了她回憶,死後還留給了她一顆溫暖的心?   她越想越心酸,臉上已是淚淌成河——她不要再是那個堅強的何繼紅傲氣的何繼紅自 負的何繼紅,她不要再習慣理智習慣矜持習慣拒絕。但她——又想做回三年前的何繼紅蔣 伯宇眼中的何繼紅單純如詩的何繼紅。   此刻,夏天的內心像刮起一場巨大的風暴,這風暴摧毀了她三年來為遺忘所做的努力 和掙扎。但她不後悔!今天她流盡了三年來該要流的淚。但她覺得應該——那是為愛她的 人流的呵……蔣伯宇走時,她並不在他的身邊,她沒有見他最後一面……她在內心深處從 沒有真正原諒過自己。   「告訴我,繼紅,你愛他嗎?你會幸福嗎?」蔣伯宇的聲音還是和三年前一樣。   「都要和他訂婚了,還有什麼愛不愛呢。伯宇,我知道……上次也是你救了他。那也 是你的血呵。是你的血型。」夏天的眼淚緩緩流了下來。   「該還的,我會還的!繼紅。」   「我知道,是你不收八千塊錢,是不是?加起來是一萬二是不是?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哭泣的夏天已經把下唇咬出了血印。   嚴浩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但是,伯宇……你是個好人,你也不能這樣不走呵,這對嚴浩不公平。你知道嗎? 」   嚴浩慢慢點了點頭。「是的,都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該結束了吧。我好痛苦…… 好痛苦啊!」   「那你走啊,伯宇,放心走吧。我們會想著你的……」夏天抬起手,擦拭著嚴浩臉上 的淚痕。「你不能這樣,伯宇,你明白嗎?」   「你說的我們……我們,也包括她嗎?」   「她?你指丹陽是嗎?她還能怎樣呢。她不是想有意害你的,她愛你,伯宇。但她害 怕呵,她是做錯了,不該那樣迴避現實。三年了,也折磨得她夠苦了。現在,還在精神病 院。」   「不!你不要替她說話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我呵!她做偽供,她裝瘋賣傻, 她們一家人串通一氣,她怎麼會愛我?她只會愛她自己!沒有人比她更加自私……愛情? 愛情對她來說只意味著佔有和虛榮心的滿足!」嚴浩突然焦燥不安,顯得異常地激動。那 聲音裡充滿了極度壓抑下的憤怒。   「她真瘋了嗎?報應……真的是報應呵!」   「真瘋了!最後,她的精神壓力太大了。也許,還有良心上的自責吧……根本無法堅 持學習,你走後半年,就住院了。」   她身後的周一峰在聽到王丹陽真瘋了時,臉色也變得煞白。雙手不住地顫抖。   「周教授,你,你明白就好了。善惡到頭,終有回報。」嚴浩緩緩地說,眼睛卻並不 看著周一峰。   周一峰已後退著靠到後面的牆壁。兩條腿也抖得像篩糠。   「答應我!走吧,放心地去吧!好嗎?伯宇。痛苦總要過去。嚴浩不能被,被這樣… …他和你當年一樣大呵……他還要學習,還要生活。你走吧,伯宇。」   「我怎麼走啊?我是該走了……這裡不是我的歸宿。我會報答這孩子,在將來。」說 完這話,嚴浩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幫你,我們幫你,好不好?」   嚴浩又沒有了任何反應。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夏天等待著,周一峰等待著。   突然嚴浩抬起一隻手,又伸出一根手指頭指向治療室的窗外。「雲谷寺,慧明。」然 後那隻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夏天和週一峰面面相覷。「你是說去雲谷寺嗎,伯宇?」夏天顫抖著聲音問。   但嚴浩又沒有了任何反應。   在默不作聲地等待了十分鐘後,週一峰說:「好了,可能該結束了吧。夏老師。」   夏天緩緩地退到門邊,臉上還淚痕未乾。   在周一峰的指引下,嚴浩又從催眠的狀態中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揉揉眼睛問:「你 哭了?夏老師。怎麼樣啊,你見到他了嗎?」   夏天緊抿著嘴唇默默點了點頭。   周一峰拍拍嚴浩的肩膀,歎口氣說:「你受委屈了,孩子。會馬上好起來的。」   「我,我反正不抱什麼希望了。」嚴浩突然冒出來一句。   「這次不一樣,嚴浩。一定會好起來的!不能再這樣了!」夏天挺堅決地說。週一峰 在旁邊點了點頭。   「我只想,小惠兒能夠回來。」嚴浩用極低的聲音念叨著。   出了治療室,三人在外屋的沙發上坐下來。   經歷過這樣的催眠,無論嚴浩,或是夏天老師都呈現出非常疲倦的表情。但在這疲倦 中又透露著興奮與不安。   周一峰首先開了口:「夏老師,謝謝你參與啊!事情多少有些眉目了。」   夏天輕輕搖了搖頭。「科學,科學不能解釋的東西真的太多了。」她的臉微微有些紅 ,可能是為剛才治療室裡情緒的失控感到不好意思。「不過,周教授,你聽到了嗎?最後 他說了五個字,雲谷寺、慧明。是不是……說問題的解決還得靠誰呢?」   夏天邊說邊從身邊的包裡拿出了一個信封。「你們看,這就是蔣伯宇生前給我留下的 一個信封。裡面裝了一張他的照片,雲谷寺的信箋,還有,還有一首歌的歌詞——應該是 他寫的!」   周一峰接過信封。「是嗎,他提前都準備好了?他預知了自己要死?」   夏天沉吟了片刻搖搖頭說:「不清楚啊!他是突然性的死亡,應該不會存在什麼預知 。但從他提前準備好這封信來看,他又像知道些什麼。」   周一峰低頭看那個普通平常的白色信封。上面用藍黑墨水寫著「請轉交何繼紅保管」 幾個工整的正楷字。   「你看看吧,周老師!嚴浩你也可以看看。沒關係!照片就是被我壓在玻璃板下的那 張。」夏天說。   周一峰從信封中抽出了一張泛黃的信箋紙和一張普通的A4大小的白紙。嚴浩也挨到週 一峰身旁,把腦袋湊了上去。   信箋上是柳體楷書的毛筆字。一共兩行。分別書寫著「草浸秋霜將入愁,人立舟靜白 沙鷗」兩句話。   另一張白紙上正是夏天所說的蔣伯宇創作的歌詞。嚴浩邊看邊在心裡默念著:   愛不停   我們從黃昏一路走到了黎明   天空和曾經的愛變得冷冷清清   一直愛得那麼小心   以為會有回應   願意在夢見你的時候   不再清醒   疼痛的心情早已變得很安靜   看著你走的背影知道不能接近   一直有太多的自信   愛到深處會動情   也要在沒有你的時候   讓愛不停   如果,愛都不是天荒地老   誰會在乎這一分和一秒   愛不停會讓你慢慢知道   下一秒就有祝福你的微笑   想像的溫存我都不需要   只讓愛不再無依又無靠   風中的我會慢慢變老   就讓愛不停,像火焰在燒   周一峰從紙上抬起頭問:「這歌詞,應該是寫給你的吧?夏老師!」   夏天點點頭。「可惜,我從沒聽他唱過。上面也沒有曲譜啊!這麼多年,就只能這麼 收藏著,包括和那兩句奇怪的詩一起。」   突然,夏天和周一峰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並側起了耳朵。因為他們聽見了奇怪的 聲音——是嚴浩,又像是另一個他在唱歌的聲音。   嚴浩還在專注地看著那張紙。腳上打著拍子,嘴裡哼出的卻是那首《愛不停》。只是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有點傷感,有點癡迷,還有點僵硬——看上去,他唱得完全投入了進 去,根本沒意識到夏天與周一峰的傾聽。   但歌真的很好聽。儘管是沒有伴奏。夏天又一次熱淚盈眶,不能自己。   就連周一峰拿著那張歌詞的手也在微微地抖動著……   第三十九章   根據週一峰的安排,還是讓嚴浩先安心考試,然後回家過完年了再解決後續的問題。 一來因為嚴浩馬上面臨的系統解剖學與生理學考試都是非常重要的結業考試,學分還極多 ;二來也是因為嚴浩的火車票已經買好,考完就得走,即使退票——一個星期後的春運期 間很難保證再訂上票了!   嚴浩和夏天都沒有對這個時間安排表示什麼異議。只是夏天在嚴浩要走的前一天,把 他叫到了生理學教研室,然後拚命塞給了他五大盒子「紅桃K補血口服液」,囑咐嚴浩要 在寒假期間好好補補身子。   寒假裡的嚴浩倒是把日子過得風也平浪也靜。剛回家時的新鮮勁兒過去後,剩下的就 是難以打發的無聊與寂寞。吃吃喝喝的春節沒意思了、打打殺殺的網游早玩兒膩了、同學 間的聚會聚了還是又散了……更要命的是,小惠兒已經徹底和他沒來往了——不僅和他, 連對嚴浩的爸爸媽媽——她一直叫得特親的叔叔阿姨,小惠兒同志也不再登門拜訪!   嚴浩也在心裡罵過黃小惠薄情寡義。他倒是在大年初一時,給黃小惠父母電話拜了年 。不過沒有上門——心裡怕的是萬一小惠兒再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與仇恨對付他,他做為 男人的臉可就掛不住了!尤其是這樣的情節有可能發生在黃小惠爸媽面前!但小惠兒父母 在電話裡依然熱情有加,強烈邀請嚴浩去家裡玩兒——嚴浩心裡納悶著,不知道小惠兒是 否已經在她爸媽面前挑拔離間過,或是她的父母強做歡顏呢?   但嚴浩的爸媽已經看出了兒子的心事。他們追問過幾次,看嚴浩不耐煩也不願說之後 ,也就不吭氣了。但是嚴浩爸爸還挺語重心長地教導了他一番。說:「兒子啊,什麼是愛 情?愛情是啤酒麵包都足夠時打出的兩個飽嗝——沒有它不好,但有的前提是你先得有物 質基礎。好好學習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嘛……」   嚴浩媽媽也接過話兒。「別聽你爸瞎說,什麼嗝不嗝的。你將來出洋留學,給媽僗個 洋種媳婦回來,生個混血兒子那才算叫本事!」   嚴浩真是又想氣又好笑又窩心!他想他將來要有兒子了,乾脆就澤一孤兒院裡放上幾 年,吃點苦受點罪先。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嘛。不過這話他可沒敢說出口!   好歹算是把春節給熬過去了。嚴浩從大年初四就開始盼著周一峰的電話。但一直等到 大年初八,週一峰的電話才從學校打到他家裡,通知他提前回去。   嚴浩恨不得插翅就飛。他的耳朵已經被爸媽的嘀咕磨出九九八十一層老繭了。   春節剛過,醫科大的校園裡還是一片廖落冷寂的氣息。   嚴浩坐的那趟嚴重超載的列車晚點近兩小時,等他把大包小包拎到宿舍已是晚上十一 點整。嚴浩本想給週一峰教授打個電話通報一聲,看時間太晚便做罷了。   宿舍裡一片狼籍。放假臨走前晚,他們狂歡了一個通霄——滿地的瓜子殼還有幾個東 倒西歪的雪花啤酒玻璃瓶至今猶存。嚴浩也明白,沈子寒他們那仨兒不賴到上課的前一天 是絕對不會來的,而且整個宿舍樓裡黑燈瞎火——除了嚴浩所在的406宿舍裡點著蠟燭外 ——這番景象也頗讓嚴浩輾轉難眠——在家嚮往學校的自由,來學校了又惦記家的溫情!   太安靜了,安靜得讓嚴浩聽著自己的心跳也難以睡著。從走進校門的一剎那,他就覺 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這種感覺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無法描述,不可理解。   突然,嚴浩放在桌上的那半截蠟燭起了奇怪的變化——火焰猛地竄起老高,還發出噼 就啪啦的炸裂聲。持續了不到十秒鐘,卻又徹底地熄滅了!   嚴浩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他的身體開始奇怪地發熱。體溫上升得很快,不一會兒棉被就蓋不住了,這種燥熱讓 嚴浩呼吸都有些困難,心臟已經像瘋了一樣在胸膛裡甩蕩!過了兩分鐘,他已經大汗淋漓 ,兩眼暴突,面部皮膚在緊張、扭曲、變形。兩隻手還在痙攣著用力撕扯自己的內衣。   睡在一樓的女宿舍管理員只聽見樓上傳來野狼一樣低沉的一聲嗥叫,但又像是極度痛 苦下的吶喊。這慘烈而淒厲的叫聲讓所有聽到的人都會為之汗毛倒豎。   等宿舍管理員循聲而上,並打開406宿舍房間的門時,她看到了她一生中最為恐怖的 景象。   嚴浩不知何時爬下了床,正面向宿舍管理員而坐。已被撕成碎片的內衣掛在他的胸前 ,那個女宿舍管理員驚叫了一聲,嘴唇已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她看見,嚴浩的胸壁有什麼東西在不斷此起彼伏地遊走。接著看見他的胸骨劍突下異 常地高高凸起。然後,一隻活生生的,鮮血淋漓的手猛地戳穿他的胸膛,艱難地而又執著 地探了出來。   起先是手……然後是胳膊……然後是另外一隻手……接著是一團亂髮遮著臉部的人頭 破膛而出……那分明是一個人……他的雙手已經摸索著撐到了地上,然後是他的後背,他 的下肢……這簡直就像分娩——不過更加恐怖更加地不可思議!   女宿舍管理員連呼喊都沒發出來。就從門柱上滑落下去了。   而嚴浩也後仰著頭,儼然不省人事。   那個人!那個滿身是血,看不清面部的人——踉踉蹌蹌跨過女宿舍管理員昏倒在地的 身體,隱沒在了無邊的黑暗中!   等嚴浩醒來,他差點都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覺睡過來,竟會大白天見鬼!當他 發現橫臥在門口的宿舍管理員時,已是早晨九點鐘。   雖然他昨夜很晚了才睡著,但一睡著就什麼夢也沒做了。連那半截蠟燭是啥時候熄滅 的他都不清楚!   嚴浩跳下床,看見蠟燭遠遠未燒完。然後他又大著膽子摸了摸那女人的鼻息,呼吸還 算正常。再搖晃幾下,她終於緩緩睜開了眼。   當管理員看見正蹲在地上,低頭直瞅著她的嚴浩時,竟一個躍起——差點就撞到嚴浩 的額頭。然後邊後退邊用拖著哭腔的聲音喊救命。嚴浩奇怪地看著她的表演,不知道自己 怎會那麼地讓她害怕——最後,那宿舍管理員一扭身衝下了樓。尖利的「救命」之聲還在 走廊裡不停迴盪!   嚴浩呆呆地在宿舍中央空地上站了一會兒——來校第一天就出現這樣的怪事兒真讓他 感到流年不利。過了半晌,他才摸出201卡開始給周一峰打電話。   沒想到,這邊嚴浩的電話還沒放下,門外周一峰叫喊嚴浩的聲音已經從走廊那頭兒傳 了過來。   等師生二人見面,自然少不了一番「過年好,別來無恙」之類的寒暄,周一峰說自己 整個寒假也哪兒都沒去——事實上他臘月二十七還到精神病院偷偷看過一次王丹陽,雖然 是隔著加厚的雙層玻璃窗,但憑著他的職業經驗,他確信王丹陽這一次是真的瘋了——不 過這次精神病院之行他誰也沒告訴,自然也不會告訴嚴浩了。   而嚴浩也沒有把剛才的事情告訴周一峰。二人似乎都神清氣爽,又都各懷心事。   最後周一峰說:「咱們今天就到伏虎山拜訪一下慧明大和尚吧。」嚴浩當然樂意,再 讓他多呆在宿舍裡一分鐘他也不幹。   更讓嚴浩沒想到的是,夏天老師竟然也等在男生公寓的樓下了。看來,一切都讓周一 峰給安排好了。   一個寒假沒見,夏天老師還是老樣子。她穿著淺灰的風衣,化了淡淡的妝。顯得挺拔 而優雅。   等三人你說我笑地往外走,後面跟著的就是女宿舍管理員那狐疑不解和戰戰兢兢的目 光了。   雖已立春,但還是春寒料峭。伏虎山上山風浩蕩,寒氣逼人。   他們三人乘坐的出租車只能沿著盤山公路開到山腰。後面就得靠他們徒步了。   不過因為長時間沒見面,師生三人邊走邊聊,倒也不覺得累。對夏天詢問的黃小惠的 事兒——嚴浩只是委婉地說都過去了沒關係了。其實有沒有關係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   走了差不多一個多鐘頭,上到山頂後又沿小路下到後山,盤踞山中的雲谷寺的飛簷斗 梁已經依稀可見了。   嚴浩看得出來,兩位老師的心情都很激動。只有他挺平靜地——很奇怪,似乎昨天的 睡眠特別的好,醒來後人也輕鬆了不少——如果不是那個飛來橫臥的管理員,嚴浩今天的 精神會是有史以來的最佳狀態!   周一峰的手提袋裡還裝著三把香。臨進山門前,他邊拆包裝邊說:「入鄉就得隨俗, 見廟就要燒香。」夏天淡淡地一笑,倒也不反對。   嚴浩還是平生第一次進寺廟,瞅哪兒都覺稀奇,只恨兩隻眼睛不夠使喚。還隔著欄杆 拚命探身去摸了摸彌勒佛胖胖的肚皮,說是討個綵頭——結果被周一峰低聲訓斥了兩句, 讓他一定要規矩點。嚴浩吐了吐舌頭,沒再敢輕舉妄動了。   三人在大雄寶殿前的大香爐裡剛燒完香,一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從大殿旁的偏門迎面向 他們走來。到跟前後微微一鞠躬,「阿彌陀佛!三位施主可是前來找本寺方丈慧明法師的 ?」   周一峰他們三人面面相覷。只得拚命點頭,口中連稱是。心裡卻都在嘀咕這老和尚也 忒厲害了點,剛來就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看來佛法的高深玄妙、神通廣大的確不是虛傳 !   小和尚帶路,三人魚貫而行,直接進了暖意融融的「方丈室」。慧明法師已隔窗看見 他們,早就緩緩起身。並高聲招呼「來了?」   「回方丈,他們來了!」小和尚向著慧明法師頂禮作答。   「該來了!」慧明法師低語了一句,卻不知是說給誰聽的。然後他盯著嚴浩看了好一 會兒,又伸出手去在嚴浩的頭頂上摸了摸,「前世已無緣,今生還有份啊。」   從進方丈室,周一峰他們三人就沒說過一句話,只是看著慧明法師發呆——這位慈眉 善目老和尚的幾句話已經把他們全「鎮」住了!   可他們還是不懂話中玄機!所以也不知該怎麼回應!   只等到那小和尚招呼他們坐下後,周一峰才像大夢初覺一般問:「方丈,你怎麼會知 道我們要來?」   慧明法師捻動佛珠,低眉輕語:「該來的,自然還會來。放不下,只會擔起來。解脫 之道,唯有佛門呵。阿彌陀佛!」   室內重又陷入沉寂。只有嚴浩的兩個眼珠不閒,滴溜溜地四處望個不停。其實從一進 方丈室,他就給震住了——室內的陳設令他無比熟悉,就像曾經來過幾次一樣!   而夏天對佛門聖地的感覺倒也蠻好。清靜,幽雅,莊嚴——通過剛才方丈的一番話, 她在心裡猜度著慧明法師必定是和蔣伯宇打過交道的。   「方丈,今天我們來,是有一事想向您請教,」周一峰邊說邊從衣服的內口袋裡摸出 一封信,「方丈您看,這是您這裡的東西嗎?」   慧明法師只是掃了一眼,連頭也沒扭一下,就說:「當然是了!不過,它只是一半, 另一半還在我這裡。」   說了這番話,慧明法師突然向坐在另一側的夏天扭過頭,「這位女施主,如果我沒猜 錯的話,你該是真正的持信人吧!施主可否為老衲報上名來。」   「那信是,是我保管的……我叫夏天。」夏天的臉色有些發白了。   「若非改名,施主不該姓夏名天。但不知施主原名裡是有一『紅』字呢,還是有一『 陽』字呢?」   「有一『紅』字。」夏天輕輕地說。她已經有點侷促不安了。   「這信,是那年青的後生留給你的吧!屈指算來,已有三載!是時候……是時候了! 」慧明法師的話緩緩送出,餘音繞樑。   週一峰點點頭說:「方丈,你說的後生一定是那個叫蔣伯宇的學生吧?!他三年前就 死了!」然後週一峰又指著嚴浩。「這次來,主要是想請你看看這個學生,他的問題我們 想只有您老才能解決。」   慧明法師看了看坐在夏天一邊的嚴浩。搖搖頭說:「他沒有問題了。今日三更,煞氣 已遠離他而去。但死去的人倒還心有不甘吶!」慧明法師長歎一口氣,輕輕念出:「淚痕 三更猶未盡,心存千結浪天涯。只有他還在流浪啊!升天不得,入地無門,孤苦無依,痛 苦萬分。」   這番話說得周一峰他們三人臉色大變,連嚴浩也似乎聽出了些門道——看來昨晚今晨 自己身上肯定發生了些什麼,八成被那管理員看到後給……嚇住了!可又會是什麼呢?嚴 浩的思維又堵住了。   「爺,爺爺,什麼是煞氣啊?」嚴浩剛一出口,一直默立旁邊的小和尚突然咧開了嘴 ,想笑卻又拚命忍住了。   「叫法師,嚴浩,不要叫爺爺。」周一峰趕忙亡羊補牢。其實他也聽得直想笑。   倒是慧明法師爽朗地呵呵笑出了聲。「即然已經叫了也無妨,爺爺也好,法師也好, 都只是浪得虛名。千金難買年少呵……小伙子最近剛與女友分手吧?」   「啊?法師!這,這您也能知道啊!」嚴浩面紅耳赤,難為情極了。   「你不是問我什麼叫煞氣嗎?你與親愛之人分手,不正是桃花煞麼?」看嚴浩似懂非 懂地點了點頭,慧明法師又接著說:「我佛慈悲,以法為舟,願度眾生脫離苦海。這紅塵 中,有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五陰熾盛八苦,又有貪、嗔、癡、慢 、疑這五鈍使,多生累世,種種疊加,遂至煞氣內聚。」   嚴浩聽得上了癮,迫不急待地發表意見:「這麼講,咱們人人都會遇到煞氣?都會生 出煞氣?」   慧明法師緩緩點頭。「施主根器不錯。煞氣非自然萬物本有,全是人心所生。在因果 輪迴中累積沉澱。小則礙人智慧,大則害人性命。而最為可怕的一種,名為『心煞』。遇 到此煞,死不足已,還得在中陰身中顛簸流離,忍受煎熬。」   慧明法師一口氣說完這番話,站起身來。「該是到了復原這封手諭的時候,」他向小 和尚招招手說:「拿過來吧。」   片刻後,小和尚捧出了和週一峰手中完全相同的一封信箋。慧明法師接過後展開它, 對著夏天說:「女施主該記得你那信中所說的兩句話吧!」   夏天點點頭。「草浸秋霜將入愁,人立舟靜白沙鷗。」她輕聲地念出。   慧明法師微閉著眼,念出了隨後的兩句。「雨落心田三分透,思鄉情遠樓外樓。」那 聲音聽來蒼涼而悠遠——不知是慧明法師情之所至,還是詩的意境過於淒冷。   周一峰趕緊接上話。「還請方丈給我們明示。頭兩句是否暗扣『蔣』、『伯』二字呢 ?」   慧明法師良久不說話。他望著室外的遠山沉默著。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對著週一峰說 :「施主說得有理。那麼後兩句也好解釋了——『雨』和『思』是暗扣藏頭呵。」   坐旁邊的夏天喃喃地念出:「蔣伯宇死?蔣伯宇死!」   慧明法師臉上毫無表情。「不錯!整首詩又道出了此人命運的悲苦——思鄉情遠呵, 他該回去了!」   夏天的眼睛裡,已滿是盈盈淚光。「法師,也是他,他讓我們找您來的,法師,您一 定要幫幫他呵,都三年了……讓他安心地走吧……」夏天的聲音已經哽咽了。   慧明法師說:我也在此等候三年了。以今日為期,可說是——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姑娘,你放心吧!」   「我們該怎麼做才好呵?」夏天抬起眼睛。   「雖說心煞之氣十分厲害,但佛家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仍可將其化解於無形。早年 我曾點化那後生看淡紅塵,但無果而終。遂囑咐他把那封手諭交給他最心愛之人保管。而 這首詩的後兩句則保存在我這裡,合詩之日,也是心煞化解之時。今日你來,老衲自會相 助。」慧明法師看了夏天一眼接著說:「請你隨我來。」   夏天惶惑地站起身。十分無助地向周一峰和嚴浩望了望。周一峰朝她點點頭:「去吧 !我們等你!」   第四十章   夕陽西下,遠山莊嚴。矗立在醫科大教學區核心位置的基礎醫學部大樓已被勾勒上了 一道金邊。每一扇窗戶都反射出碎金子一樣的光芒,刺得嚴浩的眼睛酸酸的,脹脹的。   以前只要聽說要到這座大樓裡面來上課,嚴浩的心裡就倍兒不爽。平時也是能躲遠就 躲遠。可今天似乎覺得它格外的好看了,也沒覺得有多麼可怕——當然,也許還是因為夏 天和周一峰陪著他一起的緣故吧。   他們三人走進大樓,在解剖教室前的鐵柵欄門那裡停下來。夏天輕聲說:「鑰匙我找 孟秋老師拿到了。我和他挺熟的。就今晚吧……趁大家都在過節。明天老師們要上班了。 」周一峰和嚴浩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特別是嚴浩臉上藏不住事兒——一臉的喜形於色。   三人說完,繼續上二樓。他們要在夏天的辦公室裡開個碰個會,商量一下晚上的行動 。   而今晚,也正好是正月十五。所以嚴浩忍不住在樓梯拐角處冒了一句:「夏老師,今 天應該是中國的情人節啊。俗稱上元日嘿,是阿哥阿妹約會的日子。」嚴浩沒見週一峰瞪 了他一眼,還繼續胡侃:「你沒聽說啊,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指的就是……」突然 夏天豎起食指做了個噓的手勢。嚴浩一下子噤了聲。   「羅教授在。」夏天壓低聲音說。   嚴浩臉色大變。這次寒假回家,他爸還說那羅教授可是他大學裡的同學呢。說她後來 去了美國怎麼怎麼樣,特意囑咐了嚴浩到學校一定要去給她拜個年問個好——嚴浩想打死 我也不會見那老處女的。   「不行,我走了。」嚴浩轉身就要溜。   「回來!」夏天說。「逗你玩兒呢,誰讓你淨瞎說!哪有你們浪漫啊,情人節都要過 上兩次。」   嚴浩做了個鬼臉,率先躥上了樓梯。   青山隱隱,春近江南。滿月在靛藍的天空如一塊無瑕的白玉。   上元燈節,大街上處處人流如潮,燈火闌珊。唯有基礎醫學部大樓是平靜的安寧的, 有焰火在遠處升起,空氣中滿是硫磺的氣味。按照約定的、也是慧明法師安排的時間,週 一峰、夏天和嚴浩晚上十一點都準時來到了基礎醫學部大樓前。   嚴浩手中多了兩束鮮艷的玫瑰。一束白,一束紅。不多不少都是十九朵。   「你,你買這個幹什麼啊?」夏天滿臉的驚詫。   「紅的,是代伯宇哥送給你的啊。白的,是代你送給伯宇哥的。好送他走嘛。」嚴浩 說這番話的口氣挺像大人。   周一峰笑了笑。「買就買了吧!年青人嘛!再說今天也是過節!」然後他揚了揚手中 的一包東西,「看,夏老師要的香與蠟燭我也都準備好了。」   夏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轉身率先上了台階。   打開鐵柵欄門,長長的走廊裡一片漆黑。周一峰在前,夏天隨後,嚴浩押尾,三人魚 貫而入。週一峰摁亮了走廊的開關,他們的眼前頓時一片光明。   周一峰帶著他們直接來到了三號標本實驗室。   9號屍池前,他們靜默了一分鐘。然後三個人一起用力提起了屍池的蓋板。   好月如霜,照得池內光影鱗鱗。宛若夢幻。   周一峰取出事先準備好的乳膠手套。都戴好後,夏天低聲說:「開始吧!」   一具屍體被他們緩緩地提了上來。三個人都極為小心,唯恐碰著嗑著了。屍體的手腕 上還繫著一個塑料牌,上面寫著「M9967」。   它被他們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手推車上。又緩緩被推往標本製作間。   最後,他們把它小心地放置在靠近門口的那張電動液壓解剖台上。   一切都很順利,嚴浩也沒覺得有多麼可怕——不像第一次偷跑到標本製作間,才碰了 一下就把他嚇了個魂飛魄散——恰恰相反,此時此刻,他心裡湧出的只是對死者的尊重與 對逝去生命的緬懷之情。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莊重。一切都在無言地進行。   擦亮火柴,夏天親手點燃了蠟燭——那是十九根白色的蠟燭,它們在夏天的手中依次 散射出溫柔的光芒。每一根點好的蠟燭都被夏天小心地放置在解剖台的台沿——從一根, 到兩根……五根,六根……十根……夏天的眼淚止不住地撲簇簇掉了下來。   燭光照亮了他的臉龐,蔣伯宇的臉龐——這張清秀的臉龐和三年前一模一樣。   蔣伯宇安臥在燭光之中,十九隻白蠟燭環他而立——象徵著他短暫的十九年生命。六 隻眼睛都濕潤著,突然嚴浩開始哼起了那首《愛不停》——「如果愛都不是天荒地老,誰 會在乎這一分和一秒。愛不停會讓你知道,下一秒就有祝福你的微笑。」——唱著唱著, 眼淚從嚴浩的眼角流了出來。那即是同情的淚,也是感動的淚。這個談了多年戀愛的男孩 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愛情的偉大與愛情的真諦——愛就是無私地付出,愛正是無怨地守 候,愛更是無悔地祝福!   「想像的溫存我都不需要,只讓愛不再無依又無靠。風中的我會慢慢變老,就讓愛不 停,像火焰在燒」——夏天與週一峰也輕聲地隨嚴浩和著。在歌聲裡,夏天用顫抖的手拿 過那束鮮紅的玫瑰,把它放在了蔣伯宇的胸膛。每一片花瓣都盡力張開著,馥郁的花香在 室內輕漾著——蔣伯宇的胸前,就像燃起了一束無比耀眼的火焰!   「伯宇,安息吧……只要你,幸福……」夏天喃喃地說著。她的手中,焚著三柱檀香 ,煙霧裊裊,幽香襲人。   月如水,時光如水,這無盡的思念與憂愁亦如水。它緩緩地,緩緩地淌過了每一個人 的心頭。   突然周一峰砰地跪在地上。「孩子,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我明天,就去把 事情說清楚,」嚴浩和夏天吃驚地望著這一切,卻又有些手足無措。「你走吧……放心走 吧。相信我……」似乎話還未盡,周一峰像個孩子一樣地哭了起來。   嚴浩攙扶起了他。但又不知該如何安慰這位老教授。而夏天也不知該如何發問。只有 周一峰自己知道,明天他會帶著那三萬塊錢去他該去的地方。   只到今天,周一峰的心才算安定下來——人活著,不就是求得一個心安嗎?週一峰想 起了多年前在一本佛學書籍中曾看過的一句話:「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他 的淚,是為蔣伯宇而流,或許也是為自己而流的吧?!   三個人似乎都若有所思。嚴浩突然有些明白了慧明法師的話——唯有無緣大慈,同體 大悲的精神才可以把這心煞化解於無形。而這種慈悲其實就深藏在每個人的心中呵。真正 的愛,是會通過愛一人,去愛周圍,去愛這個世界,去愛所有……當他這麼想著,那燭光 突然一下子增亮了許多,火焰也高了許多。屋內光彩熠熠,玫瑰花香和檀木香繚繞不絕。   嚴浩只希望這樣的安詳和這樣的感動能久些,久些,再久些……嚴浩也想,他不會放 棄小惠兒的,不會,絕對不會!   夏天緩緩地從口袋裡取出那兩封發黃的手諭。遵照慧明法師的囑托,她就著燭火點燃 了它們……   此刻,牆上的時鐘正好指向了整十二點鐘。   明天,又將是新的一天…… --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 其實它什麼地方也沒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179.69

12/25 02:21,
終於貼完了,這真是一部難得的好文
12/25 02:21
※ 編輯: bluesky0226 來自: 61.230.179.69 (12/25 02:25) ※ 編輯: bluesky0226 來自: 61.230.179.69 (12/25 02:25)

12/25 02:26,
藍天大辛苦咯^^
12/25 02:26
※ 編輯: bluesky0226 來自: 61.230.179.69 (12/25 02:35)

12/25 02:39,
很感傷 但是好看 推~~
12/25 02:39

12/25 02:45,
淚推~~辛苦了...本來還怕要等到明天呢!!
12/25 02:45

12/25 03:02,
我也終於看完了=,="....
12/25 03:02

12/25 03:17,
好詩...好詩啊....不過我的論文可慘嚕 XD
12/25 03:17

12/25 07:46,
但是從嚴浩身上爬出去的蔣柏宇 又到哪去了呢..
12/25 07:46

12/25 10:45,
可能是哪邊爬出來的哪邊鑽回去 == ==
12/25 10:45

12/25 12:38,
鑽回嚴浩?!= =+
12/25 12:38

12/25 14:16,
當然是鑽回屍池去..............
12/25 14:16

12/25 15:53,
推!! 還蠻感人的呢!!!
12/25 15:53

12/25 16:56,
推~
12/25 16:56

12/25 18:10,
真的好看...有感動的地方...推^^
12/25 18:10

12/25 21:04,
看了好久終於看完了..眼淚直直落啊...停不住...很感動...
12/25 21:04

12/25 21:47,
大推~
12/25 21:47

12/25 22:11,
push~
12/25 22:11

12/25 23:04,
大推!!
12/25 23:04

12/25 23:23,
12/25 23:23

12/26 00:30,
好感動~~~ 推推~~~
12/26 00:30

12/26 06:17,
推 "紅桃K補血口服液" XD
12/26 06:17

12/26 11:00,
看完了~~真的很推~作者寫的很好~~
12/26 11:00

12/27 09:54,
推,好感動!
12/27 09:54

12/29 03:22,
好看~~不過我還蠻同情另一個女主角的
12/29 03:22

01/01 23:04,
原來是鑽回屍池0.0
01/01 23:04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8.4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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