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雞蛋糕
最近天氣微寒,北風颳走海島的潮濕,
颳來楓葉的紅衣,裝飾了這個秋天。
下午,抓起外套,
我騎著機車,到城鎮裡晃晃,
與其說是兜風,不如說是感受一下秋天的氣息。
我騎車來到鎮裡一家賣雞蛋糕的小攤子,
其實我不餓,也並不是非常喜歡吃雞蛋糕,
會來到這裡的原因,是因為這間攤子的故事,
那是多年前,我無意間知道的故事。
大概是四五十年前,有個住在台北縣的礦產大亨,
在那個年代,沒有人可以確切估算出他的家產到底有多少,
甚至,連想像出一個大概都做不到。
住在附近的人總是說:
「那座山,還有更過去那座山,全是他的。」
「聽說他的床底下藏了整整一牛車的金條。」
街言巷語,誰也不知道真假,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很有錢。
這個大亨姓翁,叫做翁天雄,
雖然十足是個大富豪,但他對街坊鄰居總是十分客氣,
出手也十分闊綽,無論是廟寺修建或是造橋鋪路,
他總是捐出了與他身分相襯的大筆金額。
這樣的人在當地自然相當有名望,
連帶地大家對翁家的家眷也都極為尊重。
翁天雄只有一個孩子,
是一個叫做翁逢春的女孩,生得就算不能稱之為國色天香,
大抵也算得上是十分秀麗的了。
翁天雄有三個老婆,但是沒有一個是逢春的親生母親,
甚至連翁天雄是不是逢春的親生父親都是個謎,
逢春的出現,要從更早上個二十年的某個夜晚說起,
當時翁天雄只是個窮青年,在打狗替一位地方性的小官拉車,
賺取的薪水勉強足夠餬口,但卻存不了甚麼錢。
這位地方性小官自然是個日本人,
雖然官階不高,但因為這個村子天高皇帝遠,
倒也就像個土皇帝一樣,終日在外耀武揚威,
晚上就跑到酒家飲酒作樂。
有天晚上,這個日本官喝得酩酊大醉,
老鴇吩咐店裡的人將他送上車,
由翁天雄負責送回官邸。
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些事情,
隔天一早,日本官被發現死在路邊,
右眼球被樹枝刺穿,後腦受過硬物重擊。
人力車還在那,但翁天雄不知去向,
雖然日本警方認定翁就是兇手,
但卻怎麼樣都找不到他,
翁天雄這個人就像是消失了一樣。
死去的日本人不是甚麼重要人物,
當時的翁天雄也不是甚麼重要人物,
於是這個案子在找不到兇手的情況下草草結案。
過了一年,翁天雄在台北縣的一個小村子出現,
他全身破爛,瘸著腿,背著一個小女娃,
小女娃雖然身上髒得緊,但依稀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
她就是後來的翁逢春。
翁天雄起先將名字改成汪進添,
在這個小村子裡住了下來,
後來日本人也一直沒有發現他就是當年疑似犯下殺人案的翁天雄,
才又改回原名,並在那年春季來臨時,替小女娃起了逢春這個名字。
當時那一帶的採礦業正盛行,
翁天雄就找了個礦工工作養活自己跟逢春。
逢春的樣貌與天雄幾乎沒有一點相似,
輕靈的大眼睛與秀挺的鼻子,
跟天雄小眼塌鼻的樣子相去甚遠,
但天雄一直稱逢春作女兒,
再者父女間樣貌不相似也不是不可能,
逢春一直都沒懷疑過自己是天雄的親生女兒。
天雄後來在礦業上取得奇蹟似的巨大成功,
從一名礦工搖身一變成為礦產大亨,
擁有附近大部分的土地。
天雄給了逢春最好的生活,
但卻沒有給逢春上學,
他總說捨不得有一時半刻見不到逢春。
時光飛逝,逢春二十歲的那年,
當時台北縣有一處建案的投標十分競爭,
天雄雖是礦業起家,但他認為礦產總有耗竭之時,
於是打算運用手上的資金改走營建相關的生意。
當時在這場競爭中最可能拿下標案的,
共有兩位,其中一位就是翁天雄,
另一位則是台北市的一間專門做住宅建設的公司。
翁天雄個人的財力比對方整間公司的資產還多,
在對方眼見無法勝出的情況下,
自然而然就動起了歪腦筋。
對方雇用黑道人士,
趁天雄不在家時擄走了逢春,
原本只是要以此要脅天雄放棄投標,
沒想到帶頭的陳姓父子一見逢春,色心大起,
兩人一前一後強姦了逢春,
事後又將逢春帶到工地,
二三十名滿身臭汗的工人一湧而上,
結果可想而知。
逢春唯一的感覺就是噁心,
汙濁的汗水與悶熱的氣息不斷襲來,
但她卻連掙扎都做不到,
只是流著眼淚,流著幾乎無法停歇的眼淚,
安靜地等待一切過去,
等著,總會過去。
後來陳姓父子將逢春的一根食指砍斷,
逢春痛得暈死過去,
斷指處的血像湧泉一樣不斷噴出,
逢春暈了又醒,醒了又暈,
直到陳姓父子怕逢春真的死掉,失去利用價值,
才替她包紮傷口。
手指很快地寄到了天雄家。
天雄見指大哭,
馬上宣佈不參加投標,
並且遣人到陳姓父子處告知絕對不會追究,
只求趕快把逢春放了。
逢春被釋放了,
但在釋放前一天晚上,
她再度被那些披著人皮的惡魔強姦了一輪,
她這次連哭都沒哭,
不曉得是眼淚乾了,還是心死了。
逢春回到家時,天雄緊緊擁著她,
吩咐僕人明日一早就給她一封信,隨即出門。
逢春看到信時,
天雄人已經到了陳姓父子家,手上握著洋火槍,
像復仇的死神一樣將陳姓父子打了個血肉模糊。
逢春流下淚時,
天雄已經被警方發現,
但因開槍拒捕遭到警方當場擊斃。
這封信揭開了逢春的過去與那個晚上發生了甚麼事情。
那晚,那個日本官從酒家出來時,
雖然醉了,卻還是興致十分高昂,
也因此在車上依然大聲嚷嚷著,
天雄不敢多話,只是自顧自拉著車。
眼看日本官的住處就快到了,
前方轉角處忽然有個小姑娘鑽了出來,
當時正值午夜時分,
在日本統治的時代,這麼晚了還出門是不被允許的。
日本官縱使酒酣耳熱之際,
還是叫住了那個女子。
「慢著,你是甚麼人,在這幹甚麼?」
女子抬頭一看,發現是個日本人在問話,
就緩緩地走了過來,臉上滿是媚笑之意。
天雄看著那女子,一眼就認出她是附近劉家的女兒,
她的父親在當地是有名的「漢奸仔劉」,
專門替日本人監視台灣人的言行,並打小報告給日方。
女孩叫做劉英子,連名字都是向日方表示尊崇的日本名,
雖然父親是一臉市井流氓的長相,但英子卻十分清秀,
是以當地人雖然對她父親深惡痛絕,對英子倒是相安無事。
當時英子走到了日本人的身邊,說了幾句日文,
天雄聽不懂日本話,但配合英子的表情與聲調,
他了解到英子正在對日本人投懷送抱。
這麼漂亮的女孩,卻這麼低賤阿,他心想。
大概是只要被日本官看上了,地位就可以更扶搖直上,
英子幾乎是用盡魅惑之能事,不斷用言語挑逗著日本官。
但這個日本官為人卻極為正派,
終於忍受不住,大聲喝斥英子,這讓英子頓時尷尬至極。
她還是不死心,又接連說了好幾句話,
日本官這時候拍了拍天雄的肩膀,並做了個手勢。
天雄看得出來,這是要他去趕走英子。
於是天雄用台灣話喊道:
「劉英子,妳不要再來煩大人,快回去啦。」
英子的臉看起來又惱怒又尷尬,
對著日本官大聲回道:
「人人都說我漂亮,其他的大人都不會拒絕我,你也別想。」
日本官聽不懂這段話的意思,但也已十分惱怒,
下車拉出帶鞘的武士刀,伸手便要打,
英子畢竟是女孩子,沒有抵抗之力,
三兩下就被打趴在地上,臉上滿是鮮血。
日本官轉身就要上車,哪知道英子忽然像發了瘋一樣,
抓起路邊的紅磚角,從日本官的後腦就是一敲,
日本官跌飛出去,在地上翻了兩圈,隨即抱頭大叫。
天雄此時簡直嚇傻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英子又衝了過來,
抓起枯樹枝就從正在掙扎的日本官眼睛處戳了下去,
日本官又抽動了幾下,隨即癱在地上不動了。
天雄此時只想到要報警,無奈腿卻軟了,
英子披頭散髮,臉上帶血的樣子就像是厲鬼一般,
讓天雄動都動不了。
英子也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罪,
只溫柔地挨到了天雄的身邊。
「帶我逃走,拜託。」英子低聲下氣:
「警察大人來了,你猜他們會覺得誰是兇手?」
「就算抓了我,我也會拖你下水。」
「救我,我們可以逃走,永遠在一起。」
天雄看著英子美麗的臉龐,
又仔細想了想英子說的話,
點了點頭,抓住英子就往附近山區的方向跑,
連夜地跑,直到沒入深不見底的叢林裡。
兩人就在山區過著原始人般的生活,
而天雄本身是窮苦人家出身,
野外求生的本領不算太差,
兩人就在隱密處搭了個竹棚子,
天雄偶爾會偷溜到親戚家,
請親戚替他準備一些蔬菜的種子,
帶回山上種植,三餐不致匱乏。
幾個月後,英子產下一個女孩,
兩人只同居不到半年,
所以,父不詳。
天雄對英子很好,
對這個乳名阿花的小女娃更是視如己出,
阿花也就是後來取名逢春的女孩。
兩人就這樣在高雄山區藏匿了一年多,
有一天因為附近有通緝犯被目擊逃往此處,
日本警方派遣了幾隊人馬前來搜索,
天雄早幾天從親戚家聽到消息,連忙拆除竹棚,
毀掉了自己種植作物的痕跡,
帶著英子母女逃向更高的區域,祈禱著不要被發現。
日本人沒有搜尋到他們。
但有天早上英子忽然消失了,
中午時分,英子帶著幾個日本警察,回到了住處,
無巧不成書,當時天雄剛好帶阿花到附近的湖區玩,
回家時恰好聽見了英子與日本人的對話。
更巧的是,英子雖然懂日文,但並不熟練,
所以警方派出的警察中有幾位是略懂台灣話的,
當時他們談話的內容,天雄全都聽得懂。
英子告訴警方,自己是被天雄給擄到山區,
天雄那晚想要強姦她,被日本官制止,
所以天雄憤而殺了日本官,強迫她陪他逃亡。
天雄邊聽著邊流下淚,
抱起阿花,離開了那裡,
直至老死,都沒有再得到英子的消息。
後來天雄跟阿花就流浪到台北縣,
也就是一開始提到的,奇蹟似的發財故事。
因為不想讓逢春知道自己的母親是這樣的人,
於是天雄從來沒有提過英子的事情,
偶爾逢春問起,他總是說,她的母親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
是被可惡的日本鬼子抓去殺死的。
這個故事跟雞蛋糕有甚麼關係?
天雄拿著槍射殺陳姓父子並被警方擊斃後,
警方發現逢春並沒有戶籍資料,
簡直就是個忽然蹦出來的人,
加上翁天雄沒有留下遺囑,
於是認定逢春沒有繼承財產的權利。
逢春也沒有受過教育,所以逢春只好流浪。
對了,當年那些備受天雄照顧的人,
一個個逃了開去,沒有人幫助逢春。
天雄後來所娶的三個老婆,
當然巴不得逢春趕快滾蛋,
於是隨便拿了一點錢就將她掃出家門。
當過酒家女,老了之後被酒家給淘汰掉,
到南部學了所謂的高雄十八招,
用最可悲的手段養活自己。
學過十八招的女人是無法生育的,
加上逢春在酒家工作時曾經多次人工流產,
所以她一生孤獨,沒有人相伴。
最後,來到了這裡,賣起了好心人教她做的雞蛋糕。
三十元,五十元,對我們而言也許只是一餐,甚至是一份點心的錢,
對如今已經年過六十的逢春而言,卻是孤單活著的籌碼。
每次買雞蛋糕,她總是露出最美麗的笑容,
那是真正的美麗。
對可悲宿命毫不怨懟的眼神,對世間冷暖了然於心的覺悟。
所以無論甚麼時候,她總是帶著微笑。
「來,好了。」她熟練地裝好雞蛋糕,遞給我。
我問她,有沒有想過要自殺?
「沒想過,也不會去做,」她笑彎了眼睛,
「總要有人活著替我媽贖罪。」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72.93.204
推
11/04 19:10, , 1F
11/04 19:10, 1F
推
11/04 19:30, , 2F
11/04 19:30, 2F
推
11/05 09:43, , 3F
11/05 09:43, 3F
推
11/07 10:07, , 4F
11/07 10:07, 4F
推
11/11 16:27, , 5F
11/11 16:27, 5F
推
11/12 11:14, , 6F
11/12 11:14, 6F
推
11/12 12:41, , 7F
11/12 12:41, 7F
推
11/18 03:15, , 8F
11/18 03:15, 8F
推
11/18 21:53, , 9F
11/18 21:53, 9F
推
12/09 12:12, , 10F
12/09 12:12, 10F
推
12/16 13:30, , 11F
12/16 13:30, 11F
討論串 (同標題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