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簫中劍：一種比報仇更高的道德標準
一、簫中劍的失敗
簫中劍的失敗，是編劇的失敗。
其實，簫中劍不該只是個賣臉的。
是羅蘭巴特說的吧，
" 要讓讀者誕生，得先讓作者死亡 "
當作品問世那一刻，原作者已經失去了最終解釋權，
就暫且讓我拿15分鐘的麥克風吧。
二、快意恩仇
我們喜歡的英雄，
是像金世遺在【雲海玉弓緣】中所自稱的，
"我生平獨來獨往，快意恩仇，縱橫海內，絕不能受人挾制！"
快意恩仇，按照陳平原的說法，
是一種根據自己的願望、依靠自己的力量手刃仇敵，以求得復仇的快感。
【禮記】更在幾千年前就寫道，
"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共......"
武癡傳人淪落為版友口中的"嘴砲魔人"、"空腦殘身"，
最大的原因正是不報仇。
其實不是不報，
而是簫中劍選擇了一種更高的道德標準
─ 報恩！
只有冷灩，能讓簫中劍憤怒激動。
究其原因，如果從後來簫的性向觀察，
與其說是他把冷灩當愛人，不如說他是把冷灔當作恩人。
為了報恩，所以簫中劍對冷霜城一再地讓步與縱放，
為了報恩，所以殺父之仇都可以放下的簫中劍，絕不能容忍恩人的遺骨受辱。
為什麼我們說簫中劍選擇只報恩不報仇，
是一種比其他角色更高的道德標準？
因為仇怨有曲直，是非對錯其實很難論定。
例如【史記】就記載游俠郭解不願為姪兒報仇，因為理虧的是自己這邊；
人性的自私，使得復仇以索取五倫大義的正義性，往往被無限誇大，
反過來說，報恩則屬個人情感，較不涉及是非曲直的問題，
所以孔子才會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而不是"以怨報怨"；
也才會有"怨有不仇，而德無不報"、"有仇可不報，知恩不能不酬"的說法。
"丈夫第一關心事，受恩深處報恩時"
~ 文康【兒女英雄傳】
"報恩為豪俠，死難在橫行"
~ 盧照鄰【劉生】
看到這裡，或許有先進會質疑，
如果說簫中劍選擇以報恩代替報仇，
那父親的養育之恩他報了嗎？
在這裡，其實簫中劍只是做了一個"楊過"式的選擇：
【神鵰俠侶】第廿二回寫楊過在報父仇與禦外敵之間猶豫不決，
忽聞郭靖「國事為重」四字，心胸陡然開朗，
為自己「念念不忘父仇私怨」而不考慮國家大事百姓疾苦而深感慚愧。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領悟這一點，俠客才真正超越「匹夫之勇」。
小說稱楊過「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來」......
當然蕭振嶽不是楊康，
不過當簫中劍可以因為六禍有可能為民謀福而不再找他報仇，
這個時候的簫中劍，
其實也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匹夫之勇」。
真要替簫中劍說話，
我們還可以拿孔融的【父母於子無恩論】來辯護，
“父之於子，當有何親？ 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
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物寄其中，出則離矣！"
對簫來說，其實他只是一個沒被打在牆上的小小蕭振嶽罷了......
三、我們都是嗜殺者
報仇，永遠是個冤冤相報、無止無休的過程，
你報了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廿年後可能又輪到敵人的兒子來找你......
西方大哲培根在他的論文集中有一篇【論復仇】也提到，
「因為頭一個罪惡不過是觸犯了法律；
可是報復這件罪惡的舉動卻把法律底位子奪了。」
更由於這種"以劍判是非"的以武犯禁，
所以有個隱居於冷峰殘月的絕世高手終於看不下去了......
可是，
觀眾就是愛看快意恩仇。
針對這點，北大的陳平原教授提出了一種看法。
人們樂於談論俠客之「以軀借交報仇」，可不大願意承認俠客之「嗜血」。
李白所激賞的遊俠行徑：「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
夢郊所稱頌的「殺人不回頭，輕生如暫別」，
我們都只著眼其氣概情懷，
而從不追究其殺人是否合理。
講好聽是期望「以殺止殺」，
但也可能是我們並未擺脫嗜血的野蠻習性。
「報仇」之所以「快意」，
固然是因正義得到伸張、邪惡受到懲罰，
可也包括殺人時產生的「快感」。
《水滸傳》第三十回武松鴛鴦樓連殺十五人，
本來「只合殺三個正身，其餘都是多殺的」；
可濫殺無辜的武松毫無懊悔負疚之情，反而洋洋得意道：
「我方才心滿意足，走了罷休。」
好一個「心滿意足」！
之所以必須「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
並非眾女人同謀或反抗，也不存在殺人滅口問題，
純是殺得性起，且於殺人中得到某種快感和樂趣。
溫文儒雅的李慕白，
在殺死仇人黃驥北時，
小說也形容他「痛快得他要發出狂笑來」。
殺仇人殺惡人時所得到的快感，
沒有比西門吹雪以下這段話表達得更為精采的了：
"這世上永遠都有殺不盡的背信無義之人，
當你一劍刺入他們的咽喉，眼看著血花在你劍下綻開，
你若能看得見那一瞬間的燦爛輝煌，
就會知道那種美是絕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
惡人固然應該受到懲罰；可將殺人當作「神聖而美麗的事」，
於其中得到無限快感，此種嗜血的慾望不也值得譴責？
虯髯客以「天下負心者」心肝下酒，
李逵以仇人黃文炳心肝「與眾頭領做醒酒湯」，
俠客自身不怕死，似乎也不以他人生命為意，
很容易演變成為另一種「草菅人命」。
至於「食人」，
在作者是表達俠客的豪情，在讀者似乎也並不怎麼反感......
因此魯迅在談及人類進化時稱：
「古性伏中，時復顯露，於是有嗜血戮侵略之事」；
而魯迅眼中的華人顯然遠未擺脫此一「古性」，
喜歡鑑賞殺戮就是一個明證。
鲁迅一再提及「看殺頭」陋習，
「示眾」──群眾鑑賞先驅者之流血──這一意象，
感慨「梟首陳屍，也只能搏得民眾暫時的鑑賞」。
而當霹靂近期把一些斷頭的鏡頭意避開或剪掉時，
其實我們是嫌這樣一來就不過癮的。
魯迅的兄弟，周作人，也曾指責「中國人特嗜殺人」，
所以「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成了千古傳誦的名句。
俠客可能真的「平生不殺好人」。
洪七公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
西門吹雪喜歡觀賞殺人的血花，「幸好他殺的人，都是該殺的」。
可這種將殺人行為道德化的努力，不過是出於文明社會倫理規範的壓力。
姑且不論可能存在的打著正義的旗幟屠殺無辜的卑劣行徑；
即使所殺者確為惡人，能於殺人中得到無窮樂趣者，
都無法掩飾其潛藏的嗜血慾望。
或許，我們不只是鄉民，也是嗜殺者，還是闍城的子民。
四、不過，總比當白老鼠好......
報恩不報仇的簫中劍，其實是個了不起的角色，
我們之所以責難編劇，
是因為編劇在這個角色上做了太多的實驗，
我們固然肯定編劇嘗試走一條困難的路，
寫出一個挑戰觀眾口味、具有深度的角色，
但是劇情的轉折、對白的撰寫，戲味的考量、節奏的掌握等方面沒做好，
使得簫中劍淪為一些戲迷的笑柄。(一些，因為BBS只能代表一部份戲迷)
更重要的是，創作者自己都對簫中劍還不甚了解時就把他丟出來，
讓我們(在清醒時)跟著塑造還不完整成熟的簫中劍一起困惑，
讓我們成了試驗俠之道的白老鼠。
再強調一次，
我個人對創作者的勇氣與嚐試，
其實是給與很高的評價的。
總要有人走那條人跡稀少的路吧！
簫中劍也真的不像一些先進講的那麼不堪啦，
當他的前輩或恩人，至少欣慰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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