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樂生院看我與我的家人
借出去兩年的樂生CD終於回到我手上了,「你咁賠得起?」作為我的第一首社運啟蒙歌曲
,讓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味2006年611遊行的初次感動。但當旋律從播放器流洩出來,DVD的
畫面再次映入眼簾,我忍不住翻出去年寫的「我和樂生的故事」,重新回想起這一年來樂
生院的變化與自己跟家人的關係,我決定把那篇未完成的故事繼續寫下去。
雖然從小自高雄長大,但作為迴龍地區的家族之後,我很快就找到保留樂生院的理由。而
我的台北認識地圖,也是跟著樂生抗議行動一步一步踩出來: 2005年11月的凱達格蘭大道
、2006年自文建會出發的611遊行、2007年415的最後戰役… …。然而,每次收到動員通
知與簡訊,或是樂生的社區活動,我始終都知道自己沒辦法全心投入。
611遊行那天,我第一次和一大群人走在博愛特區,第一次聽到「你咁賠得起?」,那個旋
律和節拍真實、諷刺又激勵地帶領我和朋友在陽光下跳躍行走著,快樂極了。
然而,晚上我就接到媽媽的質問電話:「你今天是不是上街抗議?」「沒…沒有啊!」我怯
懦地回答,深怕被拆穿。「你穿粉紅色的衣服對不對?我新聞上有看到。」發現媽媽認錯
人,我立刻大聲起來:「才不是,是白色的。」一出口才赫然驚覺這樣的回答反而是不證
自明,匆匆忙忙掛掉電話,上網後才發現自己的照片被刊在中央社的網頁上。
於是只要每次樂生一有行動,我就會與家人重複著類似的對話,差異只在於有沒有說謊(
老實說,我也並不是那麼常參與。)這樣的相處關係在心中形成莫大的壓力,在說謊與不
行動的道德罪惡夾縫中搖擺折磨。
2007年415前後的巡守隊守夜,更是將這樣的痛苦發揮到極致。排晚上八點至凌晨兩點班
的我,明明就可以回隔壁的阿媽家休息,但替樂生院守夜的行徑勢必會挑起家人間的責難
與紛爭,於是我都撐到早上六點趕第一班回台北的公車,而為了怕被發現,還得特地跑遠
一個站牌,以避免行過家門,在兩個小時的車程後,等待上午十點的課。這種模式過不了
多久就受不了,守夜的班表也填不下去。
樂生院是家族中不能說的秘密
當朋友知道迴龍派出所附近的大鬨爐餐廳是我們家租出去的,有時候便會有意無意地開我
玩笑:「你家是迴龍大地主。」
對於這樣的說法我有時會一笑置之,但更多時候是想辯解:「那個是我阿祖當中醫師時買
下的,再說錢也從來沒進過我家(指我爸)口袋,那是阿媽他們的。」然而,自己的家族在
樂生保留運動中能夠沾上一點邊,這種特殊的位置有時確實會讓我覺得自己很特別。
直到耀婷為了作碩士論文而找上我之後,我才開始發現樂生何以成為家裡敏感的問題。
那天耀婷為了訪問我叔叔和我阿媽到家中坐,作為研究者,她剛自阿添伯口中獲知「林阿
義」在樂生院的興建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詢問是否為我的親戚。我自小就不住迴龍,打
電話詢問爸爸也沒有聽過。而就在我們自顧自的聊天過程中,完全沒注意到阿媽的臉色越
變越難看,待耀婷一向我阿媽發問,阿媽就口氣很差的說:「我是嫁過來的,我甚麼都不
知道!」火氣之大連一旁閒坐的姑姑都出來打圓場。
之後才曉得,耀婷口中的「林阿義」其實是「林阿喜」的誤聽,而林喜,就是我的阿祖啊
!在這之前,我只從爸爸口中聽說阿祖是迴龍地區的中醫師。當我發現自己的祖先,竟然
跟樂生院有重大牽扯,便引發了我對阿祖的好奇心。打電話回去問,阿祖的歷史才漸漸被
揭開來… …。
阿祖很小的時候就從離開了故鄉,也就是現在的桃園縣蘆竹鄉,為了討生活走到迴龍,在
受到某個人的賞識後,開始學習漢文、日文跟中醫藥,很快地就成為迴龍地區有名的中醫
師,「門還沒開,病人們就帶著一袋一袋的紅包等著看病… …。」爸爸說的不多,我就
從這些僅有的資訊中開始拼湊那個年代的可能圖像。「那樂生院跟阿祖有甚麼關係?」爸
爸在電話那一頭愣了一下,才語帶保留的說:「日本政府那個時候,要找一塊地蓋痲瘋病
院,找到了迴龍,地主不識字,我的阿公,就是你的阿祖,去幫他們跟日本政府談判…
…這件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去問阿媽… …我也是聽阿媽說的。」
想也知道,經歷上次的事件,我是不可能再跟阿媽挖掘這件事情了,連問起阿祖的故事都
顯得有點刻意與尷尬。
過了不久,耀婷又帶來了更令我驚訝的消息:「在我查訪迴龍的歷史時,發現你阿祖是村
長,而且好像蠻重要的,他的名字出現在很多資料。」什麼? 阿祖當過村長?村長並不是
一個什麼特別顯赫的職位,但是為什麼過去都沒有人跟我提過?同時間,我也開始懷疑起
家裡那些土地的來源,除了靠中醫師的收入之外,是否還包括了政治資源的交換。而我對
於家族的歷史與記憶,竟然是從耀婷的碩士論文開始認識… …。「還有,你上次文章中
寫的那個鼓勵你來樂生院和大家逗熱鬧的院民,就是阿添伯啦。他還記得你喔,他說他要
看看林喜的曾孫女長什麼樣子。」耀婷說。
後來,為了作論文的補充,耀婷又約我作了一次訪問,並要我畫下小時候記憶中的樂生。
說實在話,我對於樂生的經驗與情感相較於社區居民,真的是非常薄弱,除了複述之前文
章提過的內容之外,我再也說不出什麼新的故事;小時候記憶中的樂生,也只剩下謎樣的
山路,甚至圖畫一畫,連輔大也畫了進去,因為我不曉得腦海中還殘存著些甚麼。
去年十一月的時候,拆遷公告又貼出來了。當我收到消息時,第一個反應是:「我會不會
再也見不到阿添伯了?」於是我跳上公車,直奔樂生。
我好想問阿添伯。
那個在我爸爸五歲就過世的阿祖,是個甚麼樣的人? 真的是還沒開門就有排隊的病人等著
求診嗎? 他當村長的時候對你們好嗎? (我覺得可能不太好,如果是那樣,我很對不起…
…。)
我素未謀面的阿公,在家道中落、地方失勢之後,又過的是怎麼樣的生活?
我爸爸小時候,又是個甚麼樣的小孩子?除了夏日晚風、冰棒、跟電影之外,他還在樂生
院留下怎樣的足跡?
過世的伯伯、辛苦持家的阿媽、姑姑、活潑愛社交的叔叔,你都認識他們嗎?
到了蓬萊舍,就在我忍受了兩個小時的動員說明後,我終於看到阿添伯坐在門外和別人聊
天的身影。激動無法抑止的情緒在我心口起伏奔動著。
「阿添伯,你咁記得林阿喜? 伊係哇阿祖。」
我怔怔地數著阿添伯臉上的風霜紋路,而這個開場白儘管在我心中早已默念/練千百次,
卻始終沒有勇氣開口。
看著阿添伯與人談笑風生,我猶豫徘徊了二十分鐘,最後又是鬼鬼祟祟地繞過家門口,遠
跑到下一個站牌,等待駛往政大的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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