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關於怪物。 續
很高興推文中有人覺得稍有共鳴,看漫畫最快樂的莫過於此;
而基於某板友的問題,我想我把文章第二部分貼一貼,比較能
完整說明我自己對「結束的風景」的看法:
〈另,文章稍長,抱歉。〉
※※※
許多人都認為約翰之所以成為約翰,是因為他出於511幼兒院,但事實上,約翰和511幼兒
院裡的孩子們有著關鍵性的不同,而這個關鍵性的差異使得約翰凌駕於其上而被德國法蘭
克福極右派視為是希特勒第二的王者,同時也是由於這個差異,羅伯特無法看見那結束的
風景。
這個關鍵正是發生在511幼兒院之前,那段被遺留下來的空洞孤寂感以及從妮娜身上跨越
而來附著於約翰身上的紅玫瑰屋偽記憶。
在這經歷之前,約翰如同被包裹在溫暖的子宮裡一般,在三隻青蛙樓上與妹妹異體同心地
過著寧謐的生活;母親雖則憂鬱寡言,然而在孩子的心裡,只要母親不會將自己拋卻,「
欠缺」的體驗不被突顯則隨之不產生「需要」的渴望,換句話說,母親的「始終在」便完
滿了生命。我們一般人會產生的各種對「愛」的不同詮釋、不同需求,都是在「愛」的剝
離之後產生的,同時也是在各種關於「愛」的觀念進入我們的認知之後產生的;但是對當
時非常年幼的約翰來說(推算起來不到十歲),他的世界和在子宮裡面沒有不同:他和妹
妹時時刻刻相連在一起,而母親沈默地圍繞在他們倆身邊。我們就像那些鄰居一般覺得古
怪異常,因為母子三人行徑詭異,而且從不與人來往;但是對雙胞胎來說,世界完滿而毫
無缺憾。
也就是因為這樣的世界過於完滿,更加顯得紅玫瑰屋事件的突兀與恐怖,那是完全沒有中
介與過渡的活生生剝離與撕裂——就像胎兒沒有經過緩和的接生過程,就直接劃破肚腹、
剝開胎膜、扯斷臍帶後拋扔到水泥地上。
不同於驚愕中一再面對各種場景跳接的妮娜,約翰在被遺棄的絕對靜默裡消化著聵聾一切
知覺的驚愕:母親放開手的瞬間,在四壁蕭然間迴盪再迴盪再迴盪,折射出百萬千萬個可
能;自己無比親密的另一半自己忽然消逝的空虛,在寂寥的身體內外一再忽隱忽現忽隱又
忽現。這一切都撞擊出了巨大無比的「匱缺」感,在他的內裡吞噬他自己,一點一點地,
直到變成一個呆然微笑的人形黑洞。
妮娜回來之後所敘述的紅玫瑰屋經歷在約翰聽起來就像是一道『這個自己』和『那個自己
』之間的血痕吧,橫亙在那裡,從今以後約翰是約翰、妮娜是妮娜,再也不復如母親懷抱
裡的那樣親暱無別;所以他那樣熱切地聆聽,無非是想要藉由將紅玫瑰屋經歷內化銘刻在
自己體內以跨越這條分隔彼此的血之鴻溝——約翰做的是藉由記憶的分享與複製,同化彼
此,這是被割裂之後的孤單個體唯一能做的努力;然而妮娜不是,她是藉由敘述經歷「嘔
吐」出這樣的體驗,邊記憶複述、邊沖刷遺忘:要洗乾淨潑灑在身上的血,就必須一一將
所有沾上血的地方擦拭一遍。等到她嘔吐完了,她已經攀著約翰伸出去的手真正離開了紅
玫瑰屋;然而約翰才剛透過妮娜的口,進入那棟紅玫瑰屋:看見屍橫遍野,看見死寂。
妮娜之所以可以這樣毫無芥蒂、毫不保留地遺忘,除了藉由敘述及約翰的扶持以外,更重
要的是法蘭茲‧波那帕達在紅玫瑰屋對她說的那些話,他在肯定她的美好質地之餘,進一
步暗示她不僅要盡可能離開這棟房子、這個記憶,還要確保自己不要變成一個「怪物」。
這段話是妮娜被剝離那完滿世界之後首先得到的溫暖慰藉與暗示,也正由於這段話(暗示
)來自於一連串的驚恐之後,更顯得有力。它就像一道隱形的護身符,一直保護著妮娜成
長。可是約翰沒有,約翰是真正被拋擲捨棄了的那個(妮娜應該是完全忘記了波那帕達的
那段話而只是牢牢存在於潛意識中,一直要到盧恩海姆小鎮前,她才想起來)。
可以說,紅玫瑰經歷的轉殖於約翰,就在約翰身上播下了怪物的種子;而511幼兒院則是
給了怪物一個成長的溫床。最後,怪物誕生於屍橫一地之間。
◇◇◇
值得注意的是,約翰每一次的大規模殺戮其實就是波那帕達在紅玫瑰屋那次殺戮行為的複
製;問題在於:複製紅玫瑰屋殺戮事件的目的是什麼?
可能的答案有兩個:首先是眾所周知的「抹消記憶」。波那帕達在紅玫瑰屋毒殺四十六個
人其實也是為了抹消記憶,他要抹消的是所有知道雙胞胎與他們母親的人以及他們的記憶
。他之所以要這麼做,也許是為了愛情;就像那位編輯所說的,波那帕達忽然跑來跟他說
,他畫了個類似於「美女和野獸」這樣的故事,叫做《怪物談戀愛》,而波那帕達整個人
也變得與往日的冷漠優雅不同,焦躁而憂鬱。他愛上了雙胞胎的母親,於是他沒辦法繼續
他的實驗和教育方式。也因此,他把雙胞胎的母親送到安全的地方,也利用所謂的「實驗
成果」(妮娜)引來這麼這四十六個政要進行全數毒殺,最後要妮娜趕緊逃走。愛情改變
了他,所以即使他沒有辦法挽回雙胞胎母親的心,也盡可能希望拯救他們。然而一切並不
如他所望,雙胞胎的母親也許一直都在布拉格的某個地方躲藏得好好的,可是雙胞胎還是
被渥夫將軍找到,約翰更被送往511幼兒院,瘋狂的計畫依然進行下去。
所以約翰複製紅玫瑰屋事件把所有對她和妮娜有記憶的人全部殺掉,行為是相同的,但是
用意卻似乎是兩樣:波那帕達這麼做是出於愛,但是約翰這麼做顯然不是;那麼,抹消記
憶的複製殺戮目的是什麼?這就連接到第二個答案:報復。
這是很合乎邏輯的答案。波那帕達也許是出於愛而這麼做,然而對約翰、甚至是對妮娜而
言,巨大的傷害卻遠在那隱誨不明的愛之上;而且,波那帕達抹消所有雙胞胎過往的蹤跡
就形同於把他們的『根』剷除,就像成長於弗多拿家的妮娜一樣,雖然快樂幸福卻始終因
為無法記憶過往而感到一層揮不去的霧障。所以約翰的複製殺戮行為,例如對休伯特,最
經典的是對渥夫將軍,便是一種報復:將所有能夠記憶他們的人剷除,最後他們就像那孤
寂的怪物,擁有名字卻沒有能夠呼喚他們名字的人。
這可以解釋其一,卻無法解釋其二:為什麼要抹消自己和妮娜的過去?我認為,這是因為
約翰企圖藉由不斷複製紅玫瑰屋事件而貼近那無法跨越的割裂血痕。
妮娜之所以可以從紅玫瑰屋事件中走出來,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她真切體驗過了,因為真實
地發生在她身上進而成為她的記憶、她的一部份,所以她可以回憶它、敘述它、進而遺忘
它;然而約翰不同,他所有的不是「體驗」,而是個被移植過來的「敘述」,這個敘述再
真實也無法成為他的一部份,他之於這個「敘述」就像個『旁觀者』之於『風景』。也因
此,當約翰憶述紅玫瑰屋事件,他的肢體語言是恍如夢境,但是當妮娜憶述紅玫瑰屋事件
,她是整個人「投入」其中,顫抖,並且因為穿過紅玫瑰叢而被刺傷的疼痛,每一次每一
次都不曾遺漏;這也是為什麼,當他們兩個在紅玫瑰屋的廢墟裡比對同一段記憶,約翰是
以「結束的風景」稱之,而妮娜則是稱為「真正的恐怖」:前者是透過敘述而觀看,後者
卻是身歷其境。
也因此,紅玫瑰屋事件和妮娜變成約翰生命裡匱缺的血痕:他無法真切地貼近那段經歷,
即使他完全內化了那段經歷甚至到了信以為真的地步;他也無法再像兒時那般與妮娜徜徉
於母親的懷抱裡,回到一切完滿的過去。這兩者合而為一成為約翰那體內的怪物,一種巨
大的空洞和寂寥,在體內迴盪折射為怪物那飢餓的嚎哭——他想要回到那之前的完滿而寧
謐的世界裡,想要跨越那道將雙胞胎臍帶割裂的血痕。然而,他被遺留下來了,他被捨棄
了,世界荒蕪,而他在荒蕪世界的中心,沒有人拉起他的手,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
所以每一次的複製殺戮都是一次嘗試,一次回歸;而之所以必須一次再一次地複製又複製
,便說明一種無法靠近、無以回返,所以飢餓更加飢餓而匱缺更加匱缺。約翰並不是完全
沒有警覺,他是如此聰明而敏銳;幾乎擊碎他的一次,就是休伯特贈書典禮試演時,他因
為一時好奇而上了二樓翻找童書,卻因為看見那本《沒有名字的怪物》而劇烈顫抖、呻吟
、痛哭,竟至當場暈厥[vol.8]。在那時刻,約翰所感覺到的才是他真正的經歷:被遺留
在房間裡,獨自看著那本《沒有名字的怪物》。
也就在終於知道其實不是自己、而是妮娜經歷了紅玫瑰屋事件,其實不是妮娜而是自己被
(母親)捨棄在房間裡,他才終於看見了「真正的結束的風景」_真正的結束風景不是紅
玫瑰屋裡屍橫遍野的風景,而是當自己被捨棄在荒涼的世界中時的巨大孤寂與荒蕪。直到
此刻,約翰才瞭解到這一切,他說:「我現在看到不同的風景,真正的結束的風景,只有
我記得的記憶,真正該去的地方。」[vol.17]
而此刻,約翰也真正放開了妮娜的手,去到她不在也無法前往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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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關於[]中的集數,由於我自己製作年表的時候沒有把每個事件點都
筆記下來,只加註了重要事件,所以誤差可能還是會出現,不過應
該只在一兩集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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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妖艷絕美的崩解中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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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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