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 畢業
媽媽:
這是,最後一封信了。
六月的風捎來了溽暑的蒸意,暈開了一幅幅的校園角落──三三兩兩的,
披著黑袍的人群,在陽光下淌著汗意,卻燦燦的微笑著,忙著在最後的時
間裡,留下一個人生階段即將結束的證明。
山上的鳳凰花不知何時已然盛開,恍如鳳凰展翅般的艷紅色澤,又被雨打落
,使得天空與地面上,盡是火焰的色彩。薰風過境,卻不解語,只是翻開一
頁頁已然泛黃的書卷,打落一片片的紅,徒惹行人無端踏過。
我與朋友們踏遍校園,重溫每一處角落的記憶,遺下一張張的畫面,也許,
是想抓住那個,名為「時間」之物吧。豈不知年華有所限?奈何萬物皆無
法「不變」,只好留影。
阿,我想,原來已經到了,離別的時刻了。
緣分,就彷彿絲線,也許有朝一日會斷,也許,只要都還在人世,就有相見之日。
可是在那個當下,又有誰知道,誰跟誰手上的絲線已經斷絕了呢?
擦肩而過的招呼,照片上嘴唇揚起的那一瞬間,都可能是最後一次,都可能,永不復見。
正如最後一次我與妳的相見,我並未說再見。總是以為時間還很長,歲月很悠久,
所以忘記命運才是最不可測的。
於是,畢業前的相聚,才如此的重要吧。
*****
牌位前,爸爸說:跟媽媽說妳畢業了,並說些什麼吧。
該說什麼呢?我想了好久──也或許並沒有那麼久,最後我默禱:這些都是妳
喜歡吃的,這些花都是妳喜歡看的,慢慢來,慢慢吃,不要急。
妳......已經不需要再著急,也不需要掙扎在那泥濘徬徨的心情裡了。
我終究也只能祝願妳的安寧。
而原來......也已經過了三年了。
我慢慢回憶起過去兩三年間,常常做的惡夢。
夢境裡,始終有一扇門。
不管是怎樣的劇情,總有那樣一道門,橫亙當中。
無法開啟的門,或者說,不應該開啟的門。
就如同潘朵拉之於寶盒,浦島太郎之於玉匣,藍鬍子之於最後一間門般。
可是我...明明已經很清楚了,明明已經預知了不幸,卻只能看著,看著「我」
打開了門,看著「我」被門外吞沒。
......如果可以打不開,該有多好呢?最終我總是冷汗淋漓的驚醒。
曾經有朋友說:妳的夢境太清楚了,不像其他人都是零碎的片段。那樣清楚有
順序的故事,那樣起承轉合的劇情,只會讓妳更加不舒服罷了。
可是...也許那正反應了我的想法阿,反應我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與黑暗。
或許,我是這樣想的吧。
如果可以,蒙住了眼睛,塞住了耳朵,是不是就可以遺忘再也無法相見的事實?
雖然在那之前,也並非天天膩在一起,但當永訣以那樣無法預警的姿態降臨,
在淚水無法自制的落下時,我卻只任性地想要忘記,忘記再不相見的疼痛。
可是,也或許,我更是那樣想的,卻一直無法原諒,那樣想的自己。
我竟然...鬆了一口氣,我無法原諒這樣想的自己。
我竟然...覺得這樣也不錯,因為妳再也不用痛苦了。爸爸再也不用日日夜夜
的操心憂煩,而我,也不用再擔心妳時不時的發作了。
這樣想,是不對的吧。
無論如何都應該希望妳堅強的活著,相信總有痊癒的一日。
直接選擇自己的離去,選擇進入永恆安眠的形式,這樣,一定是錯誤的吧。
無論如何,我都不該鬆了一口氣吧。
可是,我在傷心地哭泣的同時,卻又一邊悄悄地覺得這樣也不錯。
我無法原諒,也無法忍受那樣兩相拉鋸的心情。
我應該這樣想的:即使無法溝通,妳也是我最重要的親人。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輕易離去的家人。
即使語言是這樣無力,我始終無法把我的想法傳諸於妳,無論是誰,都無法
打進妳編織而成的世界裡。
可是,妳依舊是,媽媽。
即使與世人的定義、與世人的形容不相同,妳也是一個「母親」。
於是,無法完完全全痛惜妳的離去,而始終夾雜在反覆論辯的心情裡的自己,
令我深深的討厭著。
而後,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
最先模糊的,是聲音。
再來,是氣味。
最後,妳的身影漸漸朦朧在記憶裡。
時光會帶走一切,年復一年,我會一步步邁向妳的年歲,而妳,已然停格在那時。
我想:阿,好不甘心阿。
妳曾經說過:如果可以離去,該有多好?
我說:那樣,我們都會傷心的。
妳笑笑:又能傷心多久呢?你們會忘掉我,然後開啟一個沒有負擔的新生活。
那時我想反駁,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當妳的身影被白布覆蓋,我開始,不停的想起這些對話。
我不甘心,像個任性的小女孩在賭氣般,我才不願意相信,我會忘記妳。
就算再也觸摸不到,再也無法擁抱,再也不能攜手同行、相伴聊天......
相忘,明明就是一輩子的事情,才不是那樣短暫的週期,緣起潮生,緣盡潮滅。
我想證明這點,我想紓解我的疼痛,所以我一遍又一遍的書寫,卻怎樣也
寫不到最深處的幽暗。
可是,我現在,已經可以說出來了,說出我最不願承認、最無法原諒的事。
我現在,也慢慢不再做那種夢了,凌亂灰暗的沉鬱夢境。
我也許永遠都是妳跟爸爸的孩子,可是我已經確實的長大了。
已經長大到,可以披起學士服的年歲了。
已經長大到,必須認真思量自己未來的時候了。
現在的我,已經不用死守著妳的輪廓了。
我相信,就算有那麼一日,妳只剩下「媽媽」兩字,已經到了不看著照片就想
不起來面貌的季節,那樣,也不能稱為忘記。
相忘,是一輩子的事情,因為妳永遠都是存在的,因為妳我關係是那樣密不可
分,因為妳我曾共享那樣長達十多年的歲月,所以,是不可能遺忘的。
那份思念,只會被放在記憶的匣子裡,在契機達到時就開起,而平日,就靜靜
沉睡著。
*****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被巫婆下咒的男人,那份詛咒是,「消失」。
一寸一寸地消失,周邊的人慢慢遺忘他,最後他發現,原來再也沒有一個人的
記憶裡有他存在,那麼,他就等於不存在。
當再也一無所有後,「自己」也消失了。先是手腳,再來是軀幹,最後,
他只剩下能夠流淚的眼睛。
可是,最後他還是跟著旅人去旅行了。
旅人說:你還有眼睛阿,我會帶著你,看遍全世界。只要你一直在我身邊,
每日清醒過來的早晨裡,提醒我,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你。
於是,眼睛先生笑了,雖然他沒有嘴巴,可是他的眼睛裡,都是笑,在旅人的
手上,笑得很開心。
*****
媽媽,我也要開啟我的旅程了。
我是一個笨拙的人,反應遲鈍,總是慢半拍,做事一點也不俐落,是一個無論
如何都跟「能幹」兩字扯不上關係的人。
可是,每個人都要畢業的,我也將要邁入社會。
我會努力的,努力維持「自己」,努力去認識世界。
所以,這是最後一封信了。因為我想,我已經有了足夠的勇氣,去面對自己的心。
也希望妳,能夠擁有恆久的安寧愉快,不再張皇失措,不再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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