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 華山之巔
華山上，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
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並肩下山。郭襄與郭芙再也
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忽聽得山腰裡一人喝道：「踩花不還的朋友，請現身相見！」這兩句喝聲只震得滿
山皆響，顯是內力充沛之極，雖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是不弱於楊過的長嘯。
楊過一驚，心想：「世上竟尚有這樣一位高手，我卻不知！」他略略探身，往呼喝
聲傳來處瞧去，月光下只見一道灰影迅捷無倫的奔上山來。過了一會，看清楚灰影中共
有兩人，一個灰袍僧人，攜著一個少年。楊過與小龍女二人縮身在長草叢中，連大氣也
不敢透一口氣，但是神雕仍矗立一旁。楊過見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暗暗稱奇：「這人
的輕功未必在龍兒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少年，在這陡山峭壁之間居然健步如飛，內
力之深厚，竟可和一燈大師、郭伯伯相匹敵。怎地江湖之上從未聽人說過有這樣一位人
物？」
那僧人奔到高崗左近，四下張望，不見踩花人的蹤跡，當即向西峰疾奔而去。郭襄
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喂，和尚，那人不在此處！」郭襄內功不深，叫聲傳送不
遠，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沒有聽見她的呼叫。郭襄見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遠，急道：「
大哥哥，你出來罷！」
楊過卻從草叢中長吟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這兩句話一個個
字遠遠的傳送出去。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間，立時停步，回頭說道：「有勞高人指點迷
津。」楊過吟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那僧人大喜，攜了那少年飛
步奔回。
那僧人四下一望，見暗中呼叫自己之人並未現身，竟不理睬郭家姊妹，先向空曠處
合十行禮，說道：「少林寺小僧覺遠，敬謝居士指點。」
楊過看這僧人時，只見他長身玉立，恂恂全儒雅，若非光頭僧服，宛然便是位書生
相公。和他相比，黃藥師多了三分落拓放誕的山林逸氣，朱子柳又多了三分金馬玉堂的
朝廷貴氣。這覺遠五十歲左右的年紀，當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儼然、宏然，恢恢廣廣，
昭昭蕩蕩，便如是一位飽學宿儒、經術名家。楊過不敢怠慢，從隱身之處走了出來，奉
揖還禮道：「小子楊過，拜見大師。」心中卻自尋思：「少林寺的方丈、達摩首座等我
均相識，他們的武功修為似乎還不如這位高僧，何以從不曾聽他們說起？」
覺遠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識楊居士尊範，幸何如之。」向身邊的少年道：「快
向楊居士磕頭。」那少年上前拜倒，楊過還了半禮。這時小龍女也從草叢現身，覺遠合
十行禮，甚是恭謹。
郭芙和郭襄僵在一旁，上前動手罷，自知萬萬不是覺遠的對手，若要逃走，也是絕
難脫身。兩人目光閃爍，只盼有甚機會，便施偷襲。
楊過道：「貴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豪爽豁達，與在下相交已十餘年，堪稱莫逆。
六年之前，在下蒙貴寺方丈天鳴禪師之召，走少室山寶剎禮佛，得與方丈及達摩院首座
無相禪師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淺。其時大師想是不在寺中，以致無緣拜見。」
神雕大俠楊過名滿天下，但覺遠卻不知他的名頭，只道：「原來楊居士和天鳴師叔、
無相師兄、無色師兄均是素識。小僧在藏經閣領一份閒職，三十年來未曾出過山門一步，
只為職位低微，自來不敢和來寺居士貴客交接。」楊過暗暗稱奇：「當真是天下之大，
奇材異能之士所在都有，這位覺遠大師身負絕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默默
無聞，否則無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會和我說起。」
楊過和覺遠呼叫相應，黃藥師等均已聽見，知道這邊出了事故，一齊奔來。楊過和
覺遠說話之際，眾人一一上得崗來，當下楊過替各人逐一引見。黃藥師、一燈、周伯通、
郭靖、黃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數十年，江湖上可說是誰人不知，那個不曉，但覺遠全不
知眾人的名頭，只是恭敬行禮，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眾人見覺遠威儀棣棣，端嚴肅
穆，也不由得油然起敬。
覺遠見禮已畢，合十向郭襄和郭芙道：「小僧監管寺內花園，園中花卉之失，小僧
須領罪責，兩位踩去的菊花便請償還，實感大德。」楊過一聽，已知郭襄和郭芙在少林
寺花園盜竊了什麼花朵，因而覺遠窮追不捨，但見他對這兩個姑娘如此彬彬有禮，倒是
頗出意料之外。
郭芙這一驚非同小可，與郭襄相互使個眼色，怒道：「大師此言差矣。我兩人遞送
英雄帖路過少林，得蒙大師施恩留宿，圖報尚自不及，怎會採了什麼菊花不還，致勞跋
涉追索？再說，我二人來自遍地開花的桃花島，採佛門子弟之菊花又有何用？」
郭芙是丐幫黃幫主之女，口齒伶俐，這番話粗聽之下言之成理。但楊過等素知郭家
姊妹並非採花之輩，而他們所偷之菊花自也不會是尋常花朵，必是少林門人的典藏菊花。
依楊過的心性，若要迴護兩姊妹，只須縱身向前，一掌一個打倒，趕他們回少林，立時
了事，又何必多費唇舌？但覺遠是個儒雅之士，卻向眾人說道：「小僧且說此事經過，
請各位評一評這個道理。」
覺遠向二女道：「罪過罪過，兩位居士起此孽念，須得及早清心懺悔。」眾人見他
說話行事都有點迂腐騰騰，似乎全然不明世務，跟這兩個東邪後人竟來說什麼清心懺悔，
都不禁暗自好笑。
郭襄見覺遠並不動武，卻要和自己評理，登時多了三分指望，說道：「大家原該講
理啊！」覺遠點頭道：「眾位，那日小僧在藏經閣上翻閱經書，聽得後山有叫喊追逐之
聲，其中又有女子。小僧出去一看，只見這兩位居士伏在樹旁，被一位青年漢子追得喘
喘不安。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勸開這位漢子，見兩位居士身上疲累飢餓，於是扶他們進
寺休息。請問兩位，小僧此言非虛罷？」郭襄不欲辯解，那少年便是舍弟，只敷衍說道：
「不錯，原來是這樣，因此我們對大師解救之恩感激不盡。」
楊過哼了一聲，說道：「以你兩位的羞花閉月，別說一名漢子，便是四十名、四百
名，又怎能將你們追到？君子可欺以方，覺遠大師這番可上了你們的大當啦。」
覺遠又道：「他們兩位養了一天身子，說道躺在床上無聊，向小僧的花園走去。小
僧心想修身宏法，原是美事，難得這兩位居士生具慧根，親近佛門莊園，於是陪同兩位
居士討論花卉，那知道有一天晚上，這兩位乘著小僧坐禪入定之際，卻將小徒君寶之菊
花踩了去。不告而踩，未免稍違君子之道，便請二位償還。」一旁的少年低下頭去。
楊過心道：「這位覺遠大師竟是如此迂腐不堪，世上少有，難怪他教導的徒弟會給
這兩個姊妹採去菊花。」
只見那少年說道：「師父，這兩個惡女心存不良，就是要偷踩我菊，豈是當真的心
近佛法？」他小小身材，說話卻是中氣充沛，聲若洪鐘，眾人聽了都是一凜，只見他形
貌甚奇，額尖頸細、胸闊腿長、環眼大耳，雖只十二三年紀，但凝氣卓立，甚有威嚴。
楊過暗暗稱奇，問道：「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覺遠道：「小徒姓張，名君寶。
他自幼在寺中助我灑掃種花，雖然稱我一聲師父，其實並未剃度，乃是俗家弟子。」楊
過讚道：「名師出高徒，大師的弟子氣宇不凡。」覺遠道：「師非名師，這個徒兒倒真
是不錯的。只是小僧修為淺薄，未免耽誤了他。君寶，今日你得遇如許高士，真乃三生
有幸，便當向各位請教。常言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君寶應道：
「是。」
周伯通聽覺遠嚕哩嚕嗦說了許多，始終不著邊際，雖然事不關己，卻先忍不住了，
叫道：「喂，兩個小姑娘，你們騙得過這個大和尚，可騙不過我老頑童。你們可知當今
五絕是誰？」郭家姊妹應和著說道：「不知，卻要請教。」
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們站穩了聽著：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
五絕中，老頑童居首。老頑童即為五絕之首，說話自然大有斤兩。張兄弟的菊花我說是
郭襄採的，就是郭襄採的，便算不是郭襄採的，也要著落在她身上，找出來還給大和尚。
快快取了出來！若敢遲延，每個人先揪一下耳朵再說，你們愛揪左邊的還是右邊的？」
說著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郭家姊妹暗皺眉頭，心想這老頑童武功奇高，說揪就揪，正自不知所措，忽聽覺遠
說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就抬不過一個理字。兩位居士若是踩了我徒菊花，便是
踩了。若是不踩，便是不踩。倘若兩位居士當真沒有踩，定要胡賴於她們，那便於理不
當了。」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們瞧這大和尚豈非莫名其妙？我幫他討菊花，他反而
替他們分辯，真正豈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說，我賴也要賴，不賴也要賴。這菊花倘
若他們當真沒採，我便押著他們即日啟程，到少林寺去採上一採。總而言之，採即是採，
不採亦採。昨日不採，今日必採；今日已採，明日再採。」
覺遠連連點頭，說道：「周居士此言頗含佛理。佛家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
之際，原不必強求分界。所謂『偷踩花』，言之不雅，不如稱之為『不告而踩』。兩位
居士只須起了不告而踩之心，縱然並未真的不告而踩，那也是不告而踩了。」
眾人聽他二人一個迂腐，一個歪纏，當真是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論將下去，不知何
時方休。
楊過截斷周伯通的話頭，對覺遠、張君寶說道：「大師修為了得，世所罕見，晚輩
拜服。這事原不關我，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
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並肩下山。
路上小龍女終於忍不住問道：「適才覺遠師父大喝採花的朋友請現身相見時，你何
故拉我躲進草叢？」
楊過一呆之下，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緩緩伸出手掌去拉小龍女的手，只覺她手掌
頗為僵直，登時省悟，只道她故意遠離華山後，才問這一番話，倘若覺遠在山上說得並
非菊花，而是姊妹花，甚至是金針花(註一)，那時……可當真……。言念及此，不由得
暗叫：「慚愧！」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待續)
註一：各國的母親花不同，泰國是茉莉花，西洋是康乃馨，中國是金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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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寫完發覺文太長，只好分開來偷洗文章。所謂『偷洗文』，言之不雅，不如稱之為
『不告而洗』。想到自己只須起了不告而洗之心，縱然並未真的不告而洗，那也是
不告而洗了。」總而言之，洗即是洗，不洗亦洗。昨日不洗，今日必洗；今日已洗，
明日再洗。
2.少林寺允許女流入內？下回才能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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