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若即若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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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若即若離花
時間: Fri Apr 25 13:54:15 2003
人間
若即若離花
◎紀大偉 (2003.04.25)
張國榮拒絕再玩,記憶中的電影畫格硬生生刮掉一半。和他搭擋過的明星仍然像基
努李維一樣發亮,可是,張國榮這個黑洞比菲尼克斯更深,怎樣也補不起來的。少了張國
榮飾演的十二少,梅艷芳演不成《胭脂扣》的妓女如花。少了張國榮,王祖賢演不成《倩
女幽魂》,劉嘉玲和潘迪華演不成《阿飛正傳》,霸王無法別姬,沒人跟梁朝偉在《春光
乍洩》跳探戈。
基努李維在《駭客任務》裡就算再帥也沒用──念舊的影迷仍然覺得缺了些什麼。當
年他和瑞佛.菲尼克斯合演《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或譯《我私密的愛達荷》),青春
無敵嚇死人。菲尼克斯英年早逝,此後一看見基努李維,就聯想起缺席的菲尼克斯。菲尼
克斯猶讓人耿耿於懷,我們甚至還記得早夭的詹姆斯狄恩。五十年前,詹姆斯狄恩拍完《
養子不教誰之過》(香港譯名是《阿飛正傳》),拍完片即車禍身亡。
菲尼克斯和詹姆斯狄恩時空久遠,尚且讓人心折,更何況張國榮。
「可是,你和張國榮非親非故──」
這幾天,大概很多人都被這樣質問了。
儘管如此,卻不能否認張國榮的影音是許多人──尢其是五十年次到七十年次這一大
塊駁雜人口──集體記憶裡的地標。為張國榮誌哀,其實,也等於清掃我輩掉了一地的青
春鳥羽毛。我們是看著張國榮長大的:起初電影裡的張國榮只是一個看起來很欠揍的花花
公子,後來我們自己正忙著在轉大人,一不留神,張國榮竄為巨星,接下來成為詮釋同性
戀的首席演員,公開同志戀情,然後煙花一樣在夜空燒光。
電影畫格硬是刮掉了一半
張國榮拒絕再玩,記憶中的電影畫格硬生生刮掉一半。和他搭擋過的明星仍然像基努李維
一樣發亮,可是,張國榮這個黑洞比菲尼克斯更深,怎樣也補不起來的。少了張國榮飾演
的十二少,梅艷芳演不成《胭脂扣》的妓女如花。少了張國榮,王祖賢演不成《倩女幽魂
》,劉嘉玲和潘迪華演不成《阿飛正傳》,霸王無法別姬,沒人跟梁朝偉在《春光乍洩ꄊn跳探戈。這些明星要和張國榮交織在一起,才加倍發亮。我並不是說他們和張國榮有高
下之別,而是要指出他們和張國榮相互依存。張國榮也依賴這些演員,正如在《春光乍洩
》的午夜計程車中,他把頭顱埋進梁朝偉肩窩那樣
,朱古力一般融化。
張國榮愛撒嬌,若不是去靠別人的肩膀,就要把他的肩膀給人靠。他長於「相互依存
」,而不宜「獨當一面」。但我也要說明,「相互依存」和「獨當一面」兩種氣質只是不
同而已,並沒有優劣之分。梁朝偉可以演《悲情城市》,而張國榮不行;不過,梁朝偉也
無法取代張國榮在《春光乍洩》的朱古力角色。尊龍可以演《末代皇帝》,而張國榮不行
;可是,彆氣演過《蝴蝶君》的尊龍,再練縮骨奇功也無法演《霸王別姬》的程蝶衣。
以依存取勝的張國榮,卻絕對、絕對不保證乖乖留在別人肩膀上。襲用《胭脂扣》裡
十二少送給如花的對聯──「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張國榮的依存,是若即若離
的。以前覺得這對聯不大貼切──如花這個女人死心蹋地,為何若即若離?這豈不矛盾?
後來又想,「若即若離花」並不是梅艷芳,而是張國榮本人。張國榮的角色經常若即若離
,先糾纏再落跑:他對待《胭脂扣》的如花,《阿飛正傳》裡的張曼玉和劉嘉玲,《春光
乍洩》裡的梁朝偉,無不如此。
若即若離的戀人最叫人咬牙切齒,可是張國榮只不過再三提醒人生的真相。不管是不
是同性戀,不管幾年次,眾人都煩惱「快樂/在一起」的問題。「快樂/在一起」是《春
光乍洩》英文片名,「Happy Together」。此片在美國學界是電影基本教材之一,片名的
諷刺早被大作文章。片名「快樂/在一起」可以排列組合成更真切的殘酷境遇:「不快樂
/在一起」,「快樂/不在一起」,以及「不快樂/不在一起」。電影《蘭花賊》採用「
Happy Together」配樂,也反諷了「快樂」/「在一起」之間的若即若離。
若即若離的辯證,古有明訓。恕我重提經典:在柏拉圖的《饗宴篇》指出,太古人類
分為男、女,以及陰陽人三類,個個渾圓如球,四手四腳。這些古人惹毛了天神宙斯,宙
斯一怒之下將這三種人剖半。男球切成兩片男人,女球裂成兩片女人,陰陽人球化為一女
一男,從此每個人只有兩手兩腳。分裂成二分之一的古人遭驅散之後,急忙尋找和契合自
己的另一半,如此才可以破鏡重圓,拼合為完整的人球。以異性戀者為例,他們要找到投
緣(頭圓?)的異性,才可以組合成柏拉圖歌頌的陰陽人。
拼圖尋求「完整」的焦慮
拼圖遊戲說起來簡單,玩起來可費勁。誰知道,身邊這個傢伙是否可以讓自己回歸原
型呢?有時猶豫了便落跑,繼續上路撿拾其他人類碎片。有人說《金枝玉葉》中張國榮對
先男後女的袁詠儀回心轉意,乍看偷渡同性戀,骨子裡卻是讓異性戀排擠同性戀。但我也
想說:騎驢找馬,騎驢找男,或騎馬找女,這種普渡眾生的精神,乃出自對於「完整」的
焦慮。我們焦慮無比,不確定自己的另一半將會是誰,甚至沒辦法為夢中人的性別預設立
場,只好隨便抓人當馬騎。
《饗宴篇》闡明:所謂愛,就是企求回歸「完整」的慾望。由此延伸,愛的相反,就是人
類對於「裂變」的恐懼。剛才《饗宴篇》的故事還沒說完呢,還有較少為人引述的另一半
:宙斯揚言,如果人類仍不安份,衪就要繼續割裂人類,讓每個人只剩一手一腳。宙斯對
於古人的宰制,正建立在「裂變」的恐懼上。以前的人是完整的一,現在的人是二分之一
,而未來的人恐怕變成四分之一,或繼續分割下去。宙斯的警告似乎已經實現。我輩不但
很難找到可以和自己拼合的另一半,也發現自己身心分裂──我們一個個靈肉交戰,心猿
意馬,雙色拿鐵咖啡一樣分成聖潔上層結構和黑
暗下層潛意識。我們和情人擦肩而過,只留下朱古力的痕跡──而我們,和自己的關係也
龜裂了。
從王爾德到張國榮
張國榮讓人聯想起百年前的王爾德。王爾德也曾女裝上台演出《莎樂美》,甚至影響
了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文壇。雖然張國榮不寫書,而王爾德不是美男,但他們都以身試法,
同樣體現世紀末、紈 風格、又男又女身體美學。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仕紳偷窺王爾德,
九龍維多利亞港則凝視張國榮──他們是正經社會的孽子,都是這一種社會排放慾望的下
水道。他們也都成為同志殉教徒:主流英美同志研究必讀王爾德,來日華人同志史也無法
遺忘張國榮。
以往,我輩遙望異國文化的地標,從王爾德,詹姆斯狄恩到菲尼克斯,如今憬悟我們
也曾經有過張國榮。陳凱歌嘆道,張國榮是《霸王別姬》的程蝶衣;而我說,張國榮也是
《胭脂扣》的如花,是《倩女幽魂》的小倩。既是女嬌娥也是男兒郎的他,像如花、小倩
一般,頻頻回顧紅塵,捨不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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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那樣,怎樣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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