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閒聊] 林夕真正耽溺了我
〈富士山下〉的前奏一開始自鋼琴的單音，直至整個席捲而來的弦樂，讓人彷若闖入
到了龐大莊嚴的扉頁。但其沒有太長鋪陳。綺麗的編曲約二十秒後回到乾淨的幾個音符，
像一列車載你到了故事所在地，終讓你下車瀏覽：「攔路雨偏似雪花／飲泣的你凍嗎／這
風褸我給你磨到有襟花」。
雨歸雨，雪歸雪，但林夕這雨不僅同雪一般地冰，一般地冷，還舖天蓋地、往人身上
「攔路」似地襲來。光這句，畫面及溫度，自眼也自肌膚「嘩」地刺著了整個身體，並帶
了出車外一個飲泣的女子。須知前兩句連用了「雨」、「雪」、「泣」、「凍」四字，將
水狀前後相連，瀰漫一片。不僅帶出其潮濕嚴寒，其中「泣」字更因此「染」出那女子哭
泣時，因為內外難挨，抽抽噎噎、直打哆嗦的動態。
此時轉寫那主角（在這首歌中偏重的「歌唱者」的視角），其風褸上已有了襟花。
「襟花」一詞，直教我聯想那陳舊風衣被百穿千磨而出的鬚狀，同時把畫面一下子拉近
到了極細微的停留。風衣以禦寒，自是甚厚；竟被對方磨出花般綻出的缺損。非屢屢纏綿
悱惻，安可為之？此三句，不過二十餘字，實道出那哭泣女子的依偎拉扯，及其情之深。
並成功地為其故事色彩，達致稱職鋪陳。
提到林夕的詞，無論國語、粵語，總善舞現實與魔幻，相得益彰，是以益能增其妖惑
魅力。
例如「背了六年半／我每一天陪它上班」4、「年紀不能比她小 ／好奇的人會有話說
／但是錢要賺的比她多／否則人家會嫌你淪落／有義務陪女朋友／可是又沒有權利放棄工
作／有運氣事業有點收穫／沒時間說承諾」5、「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惶惑地等待你出現
……／但願能認得出你的子女／臨別亦聽得到你講再見」。6十句謊話，小孩亦能一下揭穿
；但七真三假，連大人都給騙糊塗了。「上班」、「事業」、「婚宴喜酒」、「生兒育女
」，這些眾人日常遭遇的事件、場景一溶進詞裏，旋即讓人感同身受，彷彿融入角色的困
境裏，苦其所苦。十足的魔術把戲。
回到富士山下，「連調了職也不怕」，先把男人皆害怕的難點提出，再說「怎麼始終
牽掛」，一比較，便襯出主角內心的掛憂之深，而下句「苦心選中今天想車你回家」更道
出主角心中有其愧疚，想做些事對女方彌補的心態。點出動機，就先抬高了視線，全然不
類許多好似「生來便應如此」的情歌：要不二話不說愛得一頭霧水、要不嘩啦啦悲得一塌
糊塗，而更刻畫出其綾線輪廓，場景一下子有了立體感，更深地把聽者拉進故事裏。另外
，絕對多數的情歌裏，多得是以主唱的角度泣訴自己，但這回卻是唱者於對方感到虧欠；
或因如此，在文字的脈絡裏，便有了根本不同。
分手，自是不再送花；「花瓣鋪滿心裏墳場才害怕」把恐懼拉到另個奇異的場景。中
國式的墳場向來陰氣森森，平時人跡罕至，灰濛一片，了無生機。但花瓣卻五彩繽紛，其
鋪上墳場一方面煞是弔詭而迷幻，另一方面說出時間。細想「墳場」斷無可能只有一座墳
，即不是滿山遍野，起碼三五成聚。為甚麼心裏有座墳場？若一次愛情結束便是一座墳的
話，人多半不只失敗一次了。
有個玩笑說，「早婚起於太完美的初戀」；而事實上，大部分人晚婚，便知初戀多不
完美。與其說，絕大多數人一生不只戀愛一次，不如說人們一生不只失戀一次，才在心裏
鋪滿一座座墳場。而花瓣更非一天即生即綻。林夕不僅先道出我們心裏長久的缺憾，亦說
出：男主角漸覺自己年紀雖不老亦不遠矣。因而體悟：再這麼浩浩蕩蕩、死拖活拉著一段
不能良好結果的戀情，也不是辦法。當時才鐵了心，一刀兩斷。立於此，再回頭看「傷口
應要結疤」一句：我們業已分手，我也早已不再送花，無論如何，妳應該讓自己的傷口快
些結疤，好好生活。這是「勸」的語氣，隱含更多對於雙方的抱歉，也顯出了兩方的藕斷
絲連。勸者不忍，聽者痛。
再更進一步地說，「如若你非我不嫁／彼此終必火化／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價」。
無法嫁自己愛的人，遺憾比較可解，但為甚麼「彼此」雙方終會「火化」？我想到羅智成
的〈我們未來的酒坊的廣告辭〉：「Ｌ說：『她對，他就對了。』」。愛是雙方面的，一
個巴掌拍不響。雙方互通是非，有打有挨。人跟人的牽絆自亦非說斷就斷。我想起母親一
位老友，和丈夫離婚十餘年來，依然共餐同住，時時出入成雙，甚至合力把孩子養大，惟
無論如何，不同睡一張床。亦想起無數朋友，每天埋怨另一半如何不是，同樣幾年來吵鬧
中自有平靜。
同樣地，即使分開，恐怕男主角也並非真能「心如明鏡」了吧。看見陌生人受苦尚有
不忍，何況是曾論及婚嫁的女子？在這句裏，我看見男女雙方成太極似的，相互追逐，彼
此牽制，誰也不能離開那方寸的圓。試想若非唱者自身亦有眷戀，怎會有這趟山下之旅，
和一件磨出花的舊風衣？而「火化」則教人聯想人之大去之後，直剩灰燼。把愛情的最終
比作一同成為高溫餘下的冷灰，直通某種全然虛無而乾淨的結局。與其說使人害怕，不如
說每種愛情的苦果，都使我們忽然感覺一樣地公平，一樣地憐憫。而苦等愛情花開並蒂的
一天，更是需要一生不知多少代價，幾直須以死為賭，以歲月做注。
4〈你的背包〉，2008《Special Thanks To》；詞／曲：林夕／蔡政勳。
5〈男人的錯〉，同上，作詞／曲／：林夕／吳國敬。
6〈明年今日〉，《The Line Up》；詞／曲／編曲：林夕／陳小霞／陳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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