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一個詩人的故事

看板DummyHistory作者 (希德嘉)時間14年前 (2010/01/22 15:48), 編輯推噓3(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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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本文是向某人致敬的習作。今天貼出來,是為了紀念他89歲冥誕。 首先要感謝Pascal Roge這位優秀的法國鋼琴家,去年12/2在台北舉行了 一場全場法國鋼琴音樂的獨奏會。鋼琴家本人特別要求觀眾要在半場曲目結 束後才一次鼓掌,這使得全場都能深深浸入他手指下瑰麗夢幻的法國音樂氣 氛中。在他的演出當中我腦中不斷地湧出好些生動的場景、陶醉在濃厚的詩 意裡。帶著這份感動,我寫了這一篇。 文中的「我」確有其人,他叫Georg,二戰時在挪威服役,戰後當了記者。 每一段都各有背景音樂: 1. Satie: Gnossiene No.5 2. Debussy: 前奏曲第一冊第十首《沉沒的教堂》 3. Debussy: 前奏曲第一冊第六首《雪上足跡》 1940.7 在夏季最熱的那一天,我和他到郊外的森林散步。熱氣從池塘表面蒸騰而 出,夏日的陽光把草葉照得熾白發亮,蚊蟲在草叢裡飛過,像是許多亮點穿 梭。我們並肩走過雛菊盛開的小徑,纖細的花莖和雪白的花瓣在微風中搖曳。 「這個年代裡,詩人能做什麼?」他一面問著,一面瞇起圓眼鏡後面的眼睛 ,望著小路的那一頭,蜿蜒在樹林的陰影深處,消失。 一架飛機隆隆飛過我們頭頂。我們不約而同抬頭看,目送著飛機從西方接近 我們頭頂上空。我收回視線,轉身看著我年輕的朋友,他的表情帶著一點憂 慮。 「你說的是這個時代裡,是不是還需要詩人?是這樣嗎?」螺旋槳引擎聲不 是很尖銳,但剛剛好蓋過我的話聲。我們目送飛機往東邊飛去,變成灰色的 小點消失在丘陵盡頭的雲堆裡。飛機的高度照理掀不動我們周圍的空氣,此 時卻從東方吹來一陣風,彷彿是那飛機帶來的雲煙,梳過陽光下草葉,柔軟 的綠莖起伏如波濤沙沙作響。 「我想去旅行。我知道我的作品不夠成熟,我需要更多體驗和思考。」 當他開口談自己的作品時,不外是期待我的批評,或是期待我的理解。我看 看他,他的眼睛裡沒有開玩笑的慧黠頑皮閃動。他看我只是對著他微笑,洩 了氣似的偏著頭瞪我一眼。 「昨天我收到兵單了。」我聳聳肩,「結果這個時代比較需要軍人。」 「下一個就是我了,我知道。」他蹲下身,饒有興味的觀察起雛菊的花瓣, 那興致盎然的模樣跟他說的話絲毫沒有關係。 服兵役是什麼呢?我們討論過很多次。答案有很多:國民的義務、男性的勳 章、政治的工具、國民的責任、命運的必然……根本的矛盾是道德與法律不 許我們侵害他人的生命,但是我們卻要將與人為敵當作義務,而且要歡笑 著承擔。 我想起不久前電影院裡播放的全國青年團活動影片,和我們一樣年紀或年紀 更小的年輕人,滿臉煥發著朝氣跟活潑,穿著齊一的制服,精神抖擻,高舉 手臂呼口號,看到了偉大民族未來的希望,看到了人生光明燦爛的前程。 他看完那部片子後跟我說他想吐,我白了他一眼。片子裡是一種沒有憂愁也 不容許有憂愁的美好青春。那讓我們兩人都要以為自己是怪胎了。難道人生 、民族、國家都不應該美好嗎?於是我們從戲院回家的路上又陷入長長的辯 論裡...... 我們繼續往前走,穿過樹林,往山丘緩步行去。我們都是在此地長大的,也 來這裡散步很多次,但他彷彿每次都像第一次來,對所見的一切都陶醉好奇 。從山丘斜坡往下望,萊茵河流過杜伊斯堡,在谷地裡畫出吃力而和緩的大 弧,而工廠、碼頭、港口、駁船、火車在山下像是另一個世界,忙碌而有機 的運作著。我們在長草上席地而坐,任憑陽光與風把他與我帶向不同的思緒 與方向。 「你不怕當兵嗎?不怕被送到前線?」風吹亂了他的頭髮。他看起來總是那 麼靜,靜得有種飄飄忽忽的距離,即使我們並肩坐著,之間不到二十公分遠。 「可是大家都要服兵役,這並沒有差別。我不可能逃避得了。」我忽然又想 到青年團那些穿著制服笑得無限明朗的少年男女,的確都沒有什麼差別,一 樣的笑容,一樣的希望,一樣的愛國。 「寫信給我,我也會寫信給你。」 一艘駁船緩緩從杜伊斯堡的內城碼頭開動,往下游駛去。船上是滿滿的焦煤 和木材。天氣為甚麼這麼好呢?好得使我被迫目送這艘醜陋的船離去。面對 他突如其來的熱情要求,我笑出聲音: 「當然。你欠我好多稿子呢。上次的小說寫完了沒有?」 「早得很啦,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寫,還有很多很多要學......」 我們躺下來看雲。長長的草莖把我們隔開,也刮得我臉頰手臂刺癢,可是草 香清新迷人。我怕不怕軍旅生活?此刻好像不是那麼要緊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942.8 他最喜歡的地方是達斯半島。中學時代,他跟著家人去那裡渡假回來後,總 會跟我描述那純白細沙的海灘、海灘上風化灰白的朽木、沙灘邊不尋常的迷 霧森林。他生動的告訴我因為經年累月的強風吹襲,海灘邊的樹都不可思議 的彎成九十度,「我們都說風不可捉摸,風沒有形狀,那是錯的,因為樹幹 的形狀彷彿把風具體化了,就像風凝結在那裡一樣。」 我看著他收集的樹葉、押花、黏在剪貼冊上的苔蘚與樹皮,幾次旅行下來收 集了好幾冊,我忍不住建議他:「你怎麼不考慮進大學主修生物?」 「我比較喜歡用另一種方式擁抱大自然。」他吃吃的笑起來,帶著一點傻氣。 最後他沒有進大學。他父親要他規規矩矩的做事、規規矩矩的做人,所以他 進銀行當了實習生,至少是白天,變成一個平凡無奇的上班族,直到他入伍 為止。 我們年齡相近,先後進了德國國防軍服役。我被派到北方,先是在什未林附 近受訓,後來到了挪威。而他去了科隆的基地報到後半年,被送到俄國前線。 不知道為甚麼,我一直沒有擔心過他的生死問題。他的信來得很頻繁,裡面 時常有他寫的詩。有些很好,有些平庸。他只是一直寫,寫他置身其中的痛 苦、飢餓、危險、寒冷、死亡。讀著他信紙上那全部往左斜的潦草字跡,我 總覺得內心深處有一個溫溫熱熱的炭火在燃燒發亮,火焰並不暴烈,有時候 木炭表面會蓋上一層灰,讓光亮黯淡了,可是灰燼剝落後依然是溫暖的光芒 。「相信我,我人在挪威北方,完全了解你在俄國有多冷!」我心虛的寫下 這樣的東西寄出去,一面懷疑自己是否鐵石心腸,置朋友的急難於不顧。 他最後挺過來了。躺在波蘭的軍醫院裡,得意洋洋的回信給我:「上帝原諒 我,這一切真是不誇耀都不行,我居然忍受得了,這是了不起的成就。」我 沒辦法回信吹捧他,因為我右手受了傷,而每次好心替我代筆的那位隔壁床 的戰友術後感染剛死了。 我出院後回家,前腳剛回杜伊斯堡,他後腳就離開了。我以為錯過了這一年 裡唯一一次與他碰頭的機會,無所事事的每天讀書、遊蕩、找朋友喝酒打發 時間,算著假期還剩下幾天,因為不久後我又要回挪威報到。不意七月中他 竟中途生病,最後折返回家了。 我們痛飲了一晚。第二天帶著未消的宿醉頭痛,我們背著簡單的行李,搭上 往達斯的火車。 扣掉來回的路程,我們只能在達斯待兩天。但那沒有關係。他熟門熟路的帶 我走上那片碧波盪漾的沙灘。儘管今天沒有湛藍的天空,只有地平線遠處高 聳堆積的雨雲,高處反射明亮的陽光,低處黑沉沉的雲雨砧正朝著朦朧的海 面掃射鮮黃刺眼的閃電。海岸近處到沙灘這帶還沒有開始下雨,雲堆空隙之 間還看到褪色的藍天。我終於看到了他向我描述過的樹林,以那奇異猙獰又 莊嚴的形狀,充滿動勢的凝結在那裡。 「快,漲潮了,起風了。」他催促我。強風捲過海面,濕濕的沙子和鹹鹹的 水珠沾得我們一身都是。我皺眉端詳他,他不但變得更瘦,而且舉手投足有 一絲奇怪的壓抑和不自然。 我們還沒有走進森林,雨滴就劈頭蓋臉的灑將下來。我們在風暴的怒吼、大 雨的撕裂聲中勉強交談著,說起彼此的軍旅生活。然而不論是他或我,都對 這樣的談話內容感到乏味無力。我覺得尷尬,然而俄國前線有什麼好說的? 第一個冬天的悽慘,難不成要變成一種勳章。我在挪威過的日子跟那裡比起 來簡直是天堂了。 風暴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們在森林邊緣抽煙看星星。我試著向他描述極光和 峽灣,還有極圈冬季裡永夜的黑暗。他對那永夜的黑暗彷彿很著迷,「我所 到之處,俄國為甚麼沒有呢?德國為甚麼沒有呢?告訴我,你會因此敬畏上 帝嗎?」 「一定要是永夜這種不見天日的恐懼才會讓人敬畏嗎?」我大笑。 「說得也是,俄國平原一望無際的恐懼也沒有讓我們變得敬畏上帝。」他咯 咯的笑了。 次日我們在附近的燈塔和原野長途健行了一天,黃昏時分又再度回到海岸邊 。我充滿自信,又有精力回到北方去了。儘管我知道現在回去是要忍受永晝 那無止盡的光明折磨。 海風的氣味變了。昨天的雷雨讓今天的森林充滿清新的芬芳。滿地都冒出野 菇,通常一種菇類會沿著一個直徑約一公尺多的圓環形狀萌芽。他跟我說那 叫做「仙女環」。 「這種菇,只活一天,然後它的傘就會化成墨汁。」他指著其中一個已經變 黑的成菇告訴我。 「好短暫。」我突然想起了被挪威地下反抗組織炸死的弟兄他發黑的傷口。 不可思議的,此時就從我們背後的森林裡飄進一陣動物屍體腐敗的臭味。我 悚然轉頭望去,覺得那個弟兄破碎的臉突然出現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看到我驚慌的樣子,走上前來,露出理解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萬物 死生有時。都是這樣的。」 兩天的海岸之旅就這樣簡單的結束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944.2 我從挪威到芬蘭與俄軍作戰,又回到挪威,始終在北極圈附近來去。他經歷 了俄羅斯北方的沼澤叢林、烏克蘭的肥沃原野,在那片無窮無盡的大地上流 浪。我覺得自己被放逐在世界的盡頭,並不是因為地理位置,而是因為無休 無止的戰爭。 1943年初,第二個冬季戰爭裡,他寄給我一首詩: "我回到家鄉,一個可憐的旅人 無人見愛,無人相認 我只是個陌生的,一個他者 當你們以你們的名字把我叫喚著 ” 1943年夏季,他寫信給我,說要寫一本跟戰爭有關的書,他想要把自己的體 驗寫下來,公諸於世。 我無法不擔心他。但是我們興致勃勃的鴻雁往返討論這本書的計畫,「你確 定要寫的話,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幾個問題:第一,你的體裁;第二,你要 描述的到底是什麼?」 他告訴我:「這不是小說、不是日記、也不是事件的報導。也許我可以稱它 是本『告解』,另一方面,之前我嘗試對政治與戰爭的控訴,也會全部拿掉 ,我不想在這裡面批判,只要讓事件和我的經驗自己去說話......」 我給了他一些建議。然而他最後還是按照自己原始的計畫,把這本書寫出來 了。我猜想他必定嘗試了一個全新的體裁,問他是什麼,他說還沒有完成, 要我稍安勿躁。 我究竟期不期待這本書,我說不上來。當我在挪威的寒夜裡與陰森無語的森 林對望時,有時候會想,我能不能就在這個世界的盡頭,過著下半輩子再也 不需要語言的日子。寫作還能給我多少救贖?我一面疑問著,一面在深藍的 晨光中對著敵人開槍。清晨裡,亡者身下的血液流成一灘冰凍黏滯的灰紫色 ,霧靄繚繞,很不真實。我回頭看著雪地上我來時的足跡,深深淺淺的像是 疤痕與傷口,刻在幽暗藍光下無瑕的大地上。我幾乎克制不住當下那一股嚎 叫哭喊的衝動。 回家。我驚訝的發現他也在家。他開心的把剛打字好的草稿拿給我看。 「還沒寫完?」我的目光落在草稿最後一行:「.....但我熱愛生命。」 「有些東西要補,不過大體上就是這樣了,」他的聲音壓抑不住興奮與樂 觀,「下次,下次回來,我就會完成了。」 我提議幫他聯絡出版社,他說他已經寫過兩封信,不過沒有下文。我安慰他 這也沒什麼,新人總是要多投幾家試試看。他笑著,臉上看不出沮喪和挫敗。 夜深了,窗戶結了冰,外面雪片紛飛。杜伊斯堡經過幾次轟炸,已經變成半 個死城。少年記憶裡喧鬧的街道,如今只剩黝黑空寂的廢墟。不知何時我們 兩人早已相對無言,只有香煙一根接著一根抽個不停。 「我來彈一首曲子吧。」我熄了菸,走向他的鋼琴。手放在鍵盤上感到猶豫 ,最後我決定彈德布西的前奏曲《雪上足跡》。 鋼琴已經三年沒調音了,音準和音色都實在不太行。我彈錯了幾個音。曲子 很慢、很安靜、很孤獨,因此那不太準的音混合起來的和聲在房間裡繚繞迴 盪,聽來有點可笑。 我彈完後正預備著要被他嘲弄,回頭過來看到他倚著椅背望著我,面容嚴肅 ,彷彿在沉思什麼。半晌他開口:「你彈得很好。可是你知道嗎?其實下大 雪的時候,留不下什麼足跡的。」 「但願,但願。」我轉回鋼琴前,隨便又彈了點別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1944年6月,德國國防軍的中央集團軍在白俄羅斯被蘇軍圍殲,他就此失去音 信。我寫了幾十封信想要確認他是否生還,可是沒有答案了。 我很少想起他。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看看他,和他說說話,一起喝醉, 那都比想著他要強。而那本書,他以夢想和悲喜澆灌的作品,我也不因為它 未完成而感到缺憾。 因為這就是那個年代裡,一個詩人的故事。 [完] --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http://hildegardtschen.blogspot.com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0.132.128.158 ※ 編輯: bergamont 來自: 220.132.128.158 (01/22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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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篇我又跑回去戰史版看了一遍相關的書譯,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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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詩人在文中最後一句話倒讓我感覺他已經沒什麼幻想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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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是在想明明是同樣的曲子 卻跟以前的感覺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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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朋友大學畢業當完兵就說不懂以前大學時代放假在幹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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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推 話說我好像有看過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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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3 21:18, , 6F
因為這是一年前寫的了(淚)已經貼在我的blog上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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