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歐丁劇場《安徒生之夢》

看板Drama作者 (silenus00)時間18年前 (2006/04/08 21:35), 編輯推噓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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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來到人潮尚未湧現、空蕩蕩的中正廟廣場,準備等會兒進場觀賞歐丁 劇場(Odin Teatret)的《安徒生之夢》。想起那次在這廣場逗留久久的 記憶,那是2004年三月50萬人潮澎湃的場景。因為來看一場已經忘 了內容的戲,卻讓我無意地被捲入那場超級台灣鬧劇—五十萬人民的 力量虛晃一招的玩笑,或許將是未來世界人民運動史上的罕見怪例。 那種指向改變社會現實的權力鬥爭對我的衝擊,卻不及今晚這場演出 的震撼,或許前者是一種集體卻自我中心的現實利益爭奪,儘管這種 權力爭奪的背後,有要求真相的正義審判的期許。後者卻將我帶進一 個更漫長的集體--潛意識的前人與來者真實靈魂的相遇,這種相遇所 掀開的記憶與想像的意境,除了使用康德的sublime--崇高、震驚、吸 引、心領神會,我只能借用奧托(Rudolf Otto)的玄之又玄的奧秘來形 容。 讓我先倒帶回到開演前。週五傍晚六點多的「大中至正」廣場,慣常 假日的人潮尚未出籠。看看兩旁仿宮殿式沈默穩重的建築,色澤造型 嘹亮依舊。讓我想起歐丁劇場創辦者Eugenio Barba(以下簡稱EB) 下午說過忽必烈的紫禁城,不過是蒙古包的喬裝劇場,漢外蒙內的不 在場證明。我心想,EB也創造了他的蒙古包—歐丁劇場,義大利人 在丹麥打造出傲世的劇場新王國。再不多久,我就將進入這次遠從丹 麥渡海來台的全套歐丁環形劇場,進入EB的「蒙古包」了。好個「蒙 古包」,和EB所說的劇場人宛若漂浪的島嶼,不謀而合。這既游牧又 定居的流動感,包含了將與生俱來的血緣文化的「我」,透過劇場訓練 後所開展的新「我」,去迎接各種異質的他文化衝撞,也繼續去和舊的 血緣文化重逢,將血緣文化帶往和其他異文化交會、互放光芒、與他 者同遊的逍遙之境。 從馬可波羅到卡爾維諾,我狹隘的異國名冊裡所知的幾位義大利人物 對中國的想像,充滿對忽必烈這位游牧英雄所打造的異國傳奇的讚 嘆,而今晚我再度在這位文化無國界、卻又以激情來洩露義大利血緣 的劇場大師身上,看見穿越異國想像的生命動能。在這間深鎖於臨暗 光影下過時的獨裁者所打造的官廟皇陵似的禁區內,我等候著生命中 剛出爐的歐丁之夢。至於本文不連貫的思想口吃與痙攣,或許是向來 的行文弱點,被連續兩天密集的歐丁灌頂後,毫不留情地逼出來的邯 鄲學步窘局。 2. 這齣戲名叫《安徒生之夢》,但其實我並沒有在意是誰的夢,因為看完 戲之後,要不是想要寫點什麼,我幾乎連戲名都忘了。我看見、聽見、 皮膚感受摸到、聞到劇場撼動我感官與感官之外的界線,那些我原先 認為劇場是什麼的既有印象的界線。對我而言,這簡直是參與一場和 台灣傲人的喪葬陣頭競豔的告別式或跨文化牽亡總動員,或者我提前 過一場跨越古今中外、別開生面的清明節祭祖大典。明明是遙遠的歐 洲混非洲的現代+民間的元素,感覺卻如此貼近,我不懂何以那些穿 白衣的外國老演員那麼像過往的祖先們(節目單明明寫著一群藝術家 聚集夏夜丹麥一處花園)。 在戲中,我甚至認為他們就是我潛意識裡的祖先(那些白,和我生命 中第一次對死亡的印象—三歲時外婆白色停屍帳外、母親躲在白色喪 帽裡哭泣,我卻覺得媽媽在玩我沒見過的新遊戲)。在戲中短暫濃縮的 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萬花筒式地迅速剪接快轉,而我卻似乎都曾經 參與過,我的靈魂彷彿曾經隨著他們在過往的歲月裡輪迴漫遊。這是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輪迴」的存在--這種自我同一性在時間中的 無始無終,在這種無限時間的無始無終長河裡,我和其他的眾生,有 更近距離的生死相依相搏。 或許這是一場降靈會。它和民間信仰裡「做功德」儀式的想法相反, 在民間信仰裡每次有親人過世,喪葬儀式經常包括「作功德」,不只是 為這位亡靈前往死後世界的命運祈福,同時也藉著每次家族喪禮,藉 由儀式的力量,幫過往的父系血緣祖先所做過的缺德事擦屁股、脫罪, 送他們安心地脫離陽間、前往西天極樂世界。歐丁的祖先,這群和我 們沒有生理血緣的美感親族,一位接一位回來了。你看見他們回來話 家常、烤肉、打鬥、遠渡重洋、監禁、流浪、調情、壽終正寢,死了 又回來,又死,又回來,不一樣的死,不一樣的牽掛,戲裡的人看著 自己的死,而你我看著他的死,你看著他們帶著印有自己圖象與自己 等高的白色薄紙,緊緊把自己包住,在將之一一放進黑色墳內焚燒, 一邊眷戀回憶、一邊為自己的回憶送喪,藉由燒毀,讓眼前的記憶栩 栩如生,宛若墳上不斷開出的乾枯鮮花。每一場集體記憶都是一位接 一位個人所創造出來的獨特生命恩仇展演,所以這裡不只是從「他們」 的第三人稱複數移到「我們」,而是同時切換到Martin Buber所言「我」 與「你」的心心相印,不管是愛還是恨,如此近距離,「你」、「我」、「他」 一起發生關係。 我看見對面滿頭白髮、著深色衣服神情專注的EB,每一次演出他都 見證著自己的死吧?一死再死,而現實的記憶,卻越來越疊越深、越 重,像祝福也像瘟疫擴散到每一位打開記憶潘朵拉寶盒,拉出想像繩 索的觀眾,將大家拉向人性難以返回的黃金歲月幸福迷宮。 3. 透過舞台空間、燈光、面具、玩偶、服裝、音效、手工藝加視覺科技 的一流場面調度,歐丁劇場說服我們,靈魂可以穿梭異文化、古往今 來、東西南北。引起共鳴的劇場有機語言,跨越了可辨識的特定語言 體系的藩籬,雖然聽不懂丹麥語,只憑辨識不清的幾句英語,我卻在 劇情的勾引下編織了自己的夢想,還被這種想像震撼不已。記憶透過 劇場所散發的動物性能量改造了觀者的自我意識,記憶變成了祭司, 每演一遍就來一趟集體潛意識的「功德」之旅,為過往的死者與未來 子孫作「功德」。功德是什麼呢?就是發生關係、製造記憶,不管愛恨 悲喜虛實,穿梭古今追到你,和你面對面、心對心。 而那位鞦韆上孤寂側身、轉身向我們的黑衣老人,是誰呢?是安徒生? 是EB嗎?還是每一位追憶似水年華的老者?被遺忘的亡者?還是我 們自己?背著沈重的記憶,在歲月的鞦韆上盪來盪去的身影似曾相 識。被鋸掉的雙腳,可以繼續旅行,可以當提琴,用鋸子在腳上鋸出 活潑的旋律,或者繼續蒙太奇式地化為舞孃拿來魅誘玩伴的大腿舞。 至於面對被吊死、打死的肉身,靈魂依舊可以吹喇叭的拉拒,讓人被 迫玩起嚴酷的戰慄遊戲,在這時又峰迴路轉,發現原來個人家族史和 想像的集體敘事早已編織在一起變成飛毯,「文本是張必須乘風遠颺的 飛毯」,劇場也是。 打造這些環環相扣,又歧路花園的歐丁精兵,年紀加起來據說四、五 百歲,不過「老」演員一點也不老,他們生理的「老」裡頭是豐盈的 生命多寶塔,裡頭的酸甜苦辣,層層相疊,這種「老」就是寶。沒有 層次的老是衰,這種衰不只是生理,最重要是精神狀態。歐丁的資深 演員Roberta Carren在週四上午讓我們在兩小時內和她一起經歷了 三十年多年來角色與橋段的濃縮精華,魔法般地透過一部個人的演員 史現身說法,我知道什麼叫做生命透過不斷探索琢磨,而出神入化、 舉重若輕、點石成金的劇場神態。這就是偉大。從一個眼神、一個轉 身看見人生;一把折扇搧奔亂髮,化為一段驚濤裂岸、豪氣干雲的部 落史。看見這些「老」演員,我知道很多年輕人都比他們老,但是我 也知道,他們指出了往返爆發力的青春激情的路徑,以及如何對抗肉 身衰頹、去面對把感官馴化成僵硬機械的考驗。這讓非劇場人的我, 彷彿預見那處讓靈魂得以不朽、出生入死的新天新地。 我同意當我們進入劇場時,我們所扮演的角色一下子變簡單了—只演 「觀眾」,而在日常生活裡,我們一直是生、旦、末、淨、丑、悲劇、 喜劇、鬧劇…命運讓我們成為全能演員。但是當我進入劇場,扮演「觀 眾」時,「觀眾」的身份其實也正是一種鏡面,讓我們得以去凝視透過 舞台所反射與折射出來的在我之外的其他生命的精彩光景。在今晚的 劇場裡,當我凝視天花板的鏡像時,看見自己和周邊不相識的人們, 宛若離世的鬼魂不期而遇,重返陽間,在另一種更高或更外卻扭曲的 位置俯瞰這齣戲--在那個凝視的剎那,把自己和世界捲成彷彿一覽全 局卻是當局者迷的蛹啊。然後,紅塵雜念像亂舞的蝶影,在離開劇場 的下一刻攜我遠颺。我愛死這種現場感!獨一無二,機械影像無法複 製;我和這種秘教入會禮的相遇,也僅此一次。我無法預知下一波人 生劇場所將掀起的漣漪或浪濤。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101.231

04/11 14:27, , 1F
推好文
04/11 14:27, 1F

04/12 15:12, , 2F
謝謝
04/12 15:12, 2F

04/12 21:49, , 3F
推有層次的老
04/12 21:49, 3F
文章代碼(AID): #14DxmQMq (Dr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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