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邊城 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完)

看板BB-Love作者 (木更工作室)時間10年前 (2013/11/05 21:00), 編輯推噓4(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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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戈壁雪薄,沒到冬盡早早融了。   馬車走在官道上,車輪拖開一路的塵土。趕車的人抬起斗笠,抹了把臉,仔細看看前 頭。轉頭衝車裡說道:「公子爺,往前就是浥城了。」   半天沒見回應,掀開簾子,車裡不知道何時已經空了。   車夫琢磨了半晌,摸不著門道。這位公子爺路趕得急,車資也給得豐厚,這才遠遠從 洛陽趕來邊關是非地。現下他無緣無故沒了,也只得先將車趕去浥城,尋下一單生意。   甩開鞭子,馬車向著浥城厚重的青灰城牆行去。      仍是那四方城池,城裡的景況卻今非昔比。一般的屋舍儼然,街道橫縱,已換作一派 衰敗氣象。   大戰一起,浥城的生意往來斷了通路,朝廷徵收軍資更引得眾家商賈一片惶然。最先 出頭的是徐家,從年關前起始,藉著年貨運送一點點將家業搬往洛陽老家。浥城太守恐眾 商賈聞風而動,將徐家當家治罪下獄。徐延吉身在西域逃過一劫,徐家老大徐延昌元宵前 病死在獄中,徐延德得劉驍志求情放了出來,領著徐家婦孺返洛陽,家業盡數充公。   徐延平夫婦也回去洛陽。曾託書京中將軍府,已是離散之後。   徐冰並不在洛陽。      吳拓是三月間到的浥城。   他這趟過來,將軍府倒沒見動靜。大半時候在城南花街的引鳳樓上耗著,飲酒聽曲, 不只夜夜,日間也是笙歌不斷。   童老闆初時過來陪他喝幾盅,慢慢地就由著他每日胡混,引鳳樓中間的水榭只當是包 給了他。劉驍志父子請不動他,也曾私下過來探望。應對說話,瞧他全無心秦州之事,往 來幾回到底死心。      這日鬧到天明,姑娘們都困倦了。只有吳拓精神熠熠,拍著矮几叫酒叫唱曲。   水榭外換了一班唱曲的進來,幾個姑娘坐到屏風後。起手彈的是一個抱琵琶的,清音 起來,吳拓拈著杯子一怔,跟著笑了。   「彎彎月出照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   倒是聽過的,音色差了許多,曲子不錯。   吳拓罵道:「天光白日的,哪來的月亮!誰叫你們唱這曲的?唱得這般悽慘,莫不是 相好的帶上贖身銀子跑了?」   「這位姑娘彈奏得極盡哀婉,只是一味傷悲卻偏於詩中原意,落了下乘。到底不及曹 大家嫵媚中見豪邁,雖是女兒情態又有十分的颯爽氣度。」   說著話進來的也是見過的,中人樣貌,周身清逸之氣。   「莫先生怎麼有空過來?」   「吳公子相邀,敢不從命?」   莫劍清站在矮几前,也不同他客套,俯身將一樣東西放在几上,是個焦黑的小瓷瓶子 。   「內人日前託人同家書一併送到秦州,說是吳公子留在寒舍的。」      「勞煩莫先生了。」吳拓笑著請莫劍清坐下,殷勤倒酒,問道:「秦州戰事不打緊麼 ?」   「無妨。」   秦州仍未出兵,韃子平南王那邊也不見動靜。二王子謨羅屢戰不勝,三王子畢勒格覬 覦王位,遲遲不肯領兵。邊關仍是對峙之勢,只看哪一方搶了先機。   「曹姐姐可好?」   「曹大家已不在秦州,不知她現下去到何處。」   「她自己走的?」   「是。」   曹衡舊年赴秦州尋莫劍清問診療毒,毒雖解了,無奈先前拖延時日太多,元氣久久不 復。眼見著身子一天天衰弱,面容清減。   那時節她總立在小樓窗前,抱著琵琶輕緩撥動。推門望去,香風艷骨也盡是悽清之意 。   莫劍清時常到小樓走動,號號脈,開些調養的方子。曹衡有興致便彈一曲給他聽,聽 了最多回的,正是現下水榭中悠然低迴的一曲。   「曹大家舊年一直留在浥城,我曾問她怎麼不去別處避戰亂,她說要等個人。」   說這話的時候曹衡似笑非笑的,眉目籠著氤氳之態,絲絲神傷。她等的那個人卻始終 沒來。   「舊年頭一場雪下來,我在小樓對面的酒鋪見過一個人。他也是像你這般,一碗碗的 喝酒。」      一個葛衣大漢,滿面風霜,頜下鬍茬半數是暗紅顏色。終日坐在酒鋪最外面的一張桌 子後頭喝酒,偶爾會抬頭看看對面小樓。   莫劍清往來小樓,次次都能見到他。   他有時掃過莫劍清一眼,眼神精光湛然,如電射。莫劍清只道是遇見異人,並不介懷 。   有一日風雪凜冽,他裹著斗篷經過酒鋪,看見那人仍在,也不闔門,迎著風雪端坐。 莫劍清忽然起意,邁步進去,與那人問候攀談。那人也是豪氣,邀莫劍清坐下,大碗熱酒 倒上。   兩人從風雪說到戰事,倒也言語融洽,誰也沒提起自身來歷。   那人酒興起來,強著莫劍清陪了幾碗,笑他酒量不厚,跟著自己一碗碗的喝起來。酒 至半酣,莫劍清不經意問起他為何日日坐在此間。那人神情頗為古怪,像是要笑,又像是 想起了一段極傷心的往事。   「有個人,他代我死了。他死前說,有人在秦州等我。我時時想起他說話時的聲音, 終於走到這裡。」   「兄台要找的人莫非已不在秦州?」   那大漢搖搖頭,又灌了一碗酒。「在,想是仍在等我。」   「人既在,卻又為何不見?」   「是啊,我也想著該去見她。」那大漢站起身來,「只是每一回我要去尋她,這步子 都重得很。」   人在秦州,只需走上百步就能見到曹衡。耳邊響起的,仍是渥窪的風中那清冷的一句 :「老巴,曹大家在秦州等你。」   那時候他的手輕輕按在他手背上。   從戈壁初遇,便與他立下賭約生死一搏;其後城下救人,又在護城河上長繩對陣;崖 畔殺敵,他拽著他避過毒煙;平谷解圍之後,曾互道後會有期;將軍府並肩對上高手,也 曾蒙他捨命相救;入戈壁,走沙漠,在韃子數千大軍中並肩往來;重圍的山崖之上,互相 言說心中事;最後記得的是渥窪的夜風,暮色中一道清逸的人影靜靜佇立,血跡飄落。   他仰頭看著對面小樓,良久沉聲道:「我問你,倘若我心中只是記著另一個人,該不 該去找她?」   莫劍清愣怔起來,不能答他。   他忽而大笑了一陣,也不與莫劍清道別,自行轉身走去酒鋪後進。那天之後,莫劍清 沒再見過他出現在酒鋪門口,也沒再見過他出現在秦州。      莫劍清思量多日,將那人的事同曹衡說了。   曹衡倚在窗前,望著窗外白雪飄落,沒有回頭。那日之後曹衡仍是笑著,身子卻更見 羸弱。莫劍清總以為她過不去冬日,背著她搖頭嘆氣,她倒來勸上幾句。   年初元宵佳節前兩日,曹衡邀他到小樓上,雪夜圍爐,說了許多閑話。她說要走,要 往浥城來看看城頭的月亮。為莫劍清彈上一曲,算是作別。      水榭裡響起的曲子換了一首,音色低得嗚咽一般,冷冽如冰雪,幽遠如古木,寂靜處 又生出些百轉千回。   「相知恨不早,乘興乃無恆。邊城唯有醉,此外更何能。」莫劍清隨著曲子長聲吟道 。「那夜說起許多事,說起一個我也相識的人。後來曹大家便奏了這一曲。」   吳拓「嘿」了一聲,不知是笑是悲。仰頭又盡一碗。   「說了這許久,吳公子心頭最想問的,仍是不敢問麼?」   吳拓抬眼死盯住他,就如恨極。   燒了一夜的紅燭終到盡處,燭芯爆開一個火花,掙扎躍動,漸漸熄滅。突然明滅起來 的燭光裡,莫劍清一張端正面孔上光影離亂,一時間塗抹了幾許猙獰。   「胡集鎮外的一抔新土,你已見過罷。」    第四十章     「他九歲那年隨我返小關山治病。我牽著他走過胡集鎮的細沙黃土道,沿著碎石鋪就 的山路拾階而上,往我那三間茅舍行去。途中經過山林間一片空地,他忽然站住,望定了 那處。」   莫劍清只道他一路行來,走得累了。   正要拉他坐下歇息,他抽開手,頭也不回,平聲靜氣的說道:「我死之後,葬在這裡 也好。」      吳拓曾到過那處林間。   他從京城出來,到洛陽打了個轉,沒找到人,因此誰也沒驚動。跟著日夜兼程往浥城 來,到了跟前,再等不得馬車緩行,施展輕功飛奔起來。   心念一動,未入浥城,先往胡集。   站到胡集鎮外殘破的石碑跟前,腳步才緩了下來。一步步行過細沙鋪勻的街面,捉著 街邊擺檔的麵店老闆打問半天,最後找到了那間屋子。   一戶低矮的土坯瓦房,前後兩進,門面破舊,倒收拾得整潔。   吳拓擰開門上銅鎖,進去屋子裡轉了幾轉,擺設也是極簡陋的,床櫃桌椅都蒙著薄薄 一層灰土。他躺到那張搬盡了被褥的光板木床上去,待了良久。床頭正對著壁上一扇窗口 ,窗外的天暗了又明,屋子裡始終靜寂一片。      「他幼時隨父母顛沛流離,到了浥城才安頓下來,沒多久便患上經年不癒的重症,實 在沒過幾天舒心日子。病得辛苦,小孩子脾氣以為生不如死也是難免。只是他說話時的口 氣,平靜得全不像一個九歲的孩子。   「他的病說奇也不奇,是從娘胎裡帶來的先天不足之症。治起來其實不難,只需上好 的補品成年累月地將養。每日著意小心,不能冷著不能熱著不可吹風不可受驚,但凡有一 點點病因引得身子不適,都是藥石難癒的熱症。   「這個病是『富貴病』,尋常人家生不起。大把的銀子丟進去,只是養著一個出不得 屋子的廢人,養也養不長久。他娘家中原是有些家業的書香門第,他外公最早也是這個病 ,活到二十四歲,耗盡了家產。他舅舅十二歲上生病,養了五年,家中再沒銀錢給他買藥 材,生生看著死了。   「徐冰八歲起始生病,徐延平夫婦為他費盡了心思。在他之後曾有過一對雙生男孩, 照料不及先後夭折了。後來徐延平為了掙銀錢隨著商隊遠走塞外,折了一雙腿。他娘那時 又有身孕,裡外奔忙便小產了。是個女孩。   「相熟的人都勸他們夫婦狠狠心捨了他,趁年輕再生養一個。他娘只是哭著不允。我 在徐家聽徐延吉說起時,正是他一家三口最困頓的光景。所謂救急不救窮,更何況說是親 族,到底只是下人。徐家雖富有,不能拿著整車整箱的銀子往水裡丟。   「我起意將他帶回去,原也不是什麼善心。那時我避居山中,甚少為人診病,一心只 是鑽研經脈之學,想要將行醫心得著書立說。他的病症盤踞五內,散於經脈,正合將諸般 診治的法子一一試過。   「他母子二人在胡集鎮上住了三年有餘,每日前來診治。我先後試了許多古怪的治法 ,時常弄得他痛苦不堪,他痛也不說,只是靜靜挨著。   「診病時候我同他說起經脈之學,他頗有興趣,我便拿了一堆書籍給他翻看,他看得 仔細,有什麼不懂便一一摘錄了問我,時日久了,竟能同我有來有往商討些。跟著他看的 書越來越多,把我的一架子書都快翻遍了。我見他有心學醫,也想過要盡力治癒他,要他 作我衣缽傳人。   「直到一年之後,他將那張方子遞到我面前。」      吳拓恍恍忽忽地盯著莫劍清,酒意盤桓在腦子裡,總覺說話的人並不在跟前。   總覺這幾日的事情多半是大夢一場。   他在那間屋子裡待了兩日才出來,沿著鎮中大道往山腳去,上到半山三間房舍跟前, 拿著烏木門上日久磨光的銅環打門。   開門的是一個長臉女人,粗布衣裙,繃著臉等他說話。   吳拓問起徐冰兩個字,那個女人皺眉道:「上月去的,就埋在那裡。」吳拓一時不能 說話,手上用勁,將門環慢慢拽了下來。渾身抖得厲害。   莫夫人覺出不對,放緩了語調問他是他什麼人。吳拓苦笑。   莫夫人說起上月的事情。徐冰隨著商隊的馬車到了浥城,自己走來胡集。他那時已重 病,趁著仍能走動,到鎮上鋪子一一將後事安排了。後來一直待在那間屋子裡,拖了半個 月,莫夫人每日前去,照料了他生前身後諸般事情。   吳拓隨著莫夫人走到林間空地,一抔新土,墓碑也沒有一個。莫夫人說是他自己交代 的。吳拓看了許久,只是不信。      「曹大家曾說起她在浥城時候,徐冰看過她,說是不會治。那是實話。他這一生怕是 只給自己開過一張方子,一張送死的方子。   「他的病除了養著,還有一個對症的法子,用重藥硬治。這法子能起一時之效,卻也 極為傷身,五臟俱損,不定幾時暴病而亡。他舅舅便是給庸醫一劑藥送了性命。他開出來 的方子雖粗陋,用藥大致不錯,吃下去不會立即死了,卻也是送死的路子。我只道他胡鬧 ,盛怒之下大罵了他一頓,將那張方子指摘得一無是處。   「他也不回嘴,之後仍是埋頭看書。過了數月,他將方子上的錯處一一改過,又送到 我面前。我起手撕得粉碎,命他不許再存這個心思。   「他性子雖慢,執拗勁卻是我生平僅見。其後一年多,他每隔數月都會將又改了一回 的方子拿來給我看,我一一撕碎。直到兩年前,他最後遞上來方子,我看了數回,竟無一 字可改。   「便是我自己,也未必能開出這般完滿的方子。只是,再好的方子仍是送死的方子。   「他從十歲起,便平心靜氣處心積慮地要送自己去死。我憎惡他這般心性涼薄,硬是 不允。他竟每日在自己的腕脈下針,原本稍有起色的病情又重起來。徐冰娘見他嘔了兩回 血,怕起上來,終於帶著他回去。   「我那時惱恨得厲害,也不攔阻。內人知道其中緣由,念他苦心,應承了幫他。後來 內人假扮游醫上門到徐家,賣出他自己開下的方子。那劑藥,是我親手煉製的。」      那日吳拓將藥瓶子託給莫夫人,轉頭便走了。   回來浥城,上來引鳳樓,一直喝到今日。「邊城唯有醉,此外更何能。」水榭裡的曲 子輾轉嗚咽,再無盡頭。   「這裡頭便是那藥?」吳拓手指轉著桌上焦黑的瓶子,聲調拉得古怪。   「不錯。」莫劍清笑得更是古怪,「他只需再吃一次,就是立時斃命的毒物。」   「他那張方子開得絲毫不差,君臣佐使,輕重相調,將傷身的藥性去到了最少。倘若 他能好好過活,不惹病,不受傷,不動氣,總能活個三年五載。偏又遇上吳公子,舊年的 諸般經歷是旁人一世也遇不上的驚心動魄,他能活到年初已是幸事了。」   莫劍清往浥城診病之時,看到兩人的光景,留下那藥,原是存著他暴病起時若熬不住 ,可以自行了斷的意思。   「原本想他少受些罪,他卻不願死在你眼前。」莫劍清冷冷說道,言語間竟有些不自 知的嫉恨。      那日在秦州圍爐說話,他將徐冰的諸般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曹衡。曹衡聽完怔怔掉下淚 來,哭了一場,請他務必將這些話同吳拓說了。   「吳拓小兄弟對他用情極重,只怕是不得善終。若是他想要知道,先生都說了給他聽 吧。」   「曹大家要我去解他的心結?」莫劍清苦笑。   「事已經年,人只怕也要去了。先生的心結也放下吧。」   「曹大家的心結又當如何?」   曹衡但笑不語,抱著琵琶彈起了這首曲子。      莫劍清望著吳拓,心中思緒來來回回地翻騰。   那時節徐冰娘常常在他睡下後背著他哭,哭也不出聲,怕他知道心煩。他身子虛弱, 又整日關在屋裡,極少睡實。莫劍清從裡間出來,常看見他躺在榻上,睜眼盯著他娘背影 。   他一生太短,整日在生死間打轉,唯一待人好的法子只是讓那人別在意自己。   他不願見爹娘為自己操心。   不願見吳拓為自己著緊。   卻從來不在意莫劍清知道他存著死的心思。   莫劍清一直憎他心性涼薄,現下思量再思量,心中最記恨的竟是這一條,他不怕自己 擔心。相處數年,到此時此刻才明了自己心中所想。莫劍清一時慌亂不已,抖著手捧起酒 來。   灑了半碗,吳拓扶住他手,往上一掀,一氣灌進去。   莫劍清嗆得眼淚也出來了。一邊勉強笑道:「酒能傷身,果然不該多喝。吳公子,你 飲酒太多,傷肝。空腹喝烈酒,傷胃。還是多多保重得好。」   吳拓瞪他一眼,給兩人都滿上,拽著他飲盡。莫劍清喝趴在几上,抓著碗念叨:「他 死的時候是內人在跟前,內人待人溫和周到,卻向不喜他。他死時心中想必無甚掛礙。你 可知道,他下葬之後三日,內人才寫信送到秦州,知會我他回來了,他死了。   「我時常想,他小小年紀就這般的心狠手毒,若是他能活下去,有朝一日,必定是一 方人物。   「若是他能活下去……」      吳拓看著跟前的人又哭又笑,全無常態。他也笑起來,酒碗送到唇邊,心中驀得一痛 ,如撞大錘。一口血嘔在碗中,將酒水通染成紅色。   他放下碗,拖著步子走出去。   「吳公子,」莫劍清趴在几上低聲叫道,吳拓停住腳步。「曹大家說,有一句話一定 要帶給你。」   舊年,浥城,星夜,將軍府。   屋外生死相搏,屋內曹衡一曲終了。幽黯燈影下,徐冰曾說:「能夠不死,還是不死 得好。」      吳拓從引鳳樓上下來,緩步北去。路過舊日徐家的土產店面,隱約覺得當街有一個灰 色身影慢慢吞吞地走過。一驚轉身,空蕩蕩的長街上,早春的風卷起一片殘葉,打了個旋 ,悄然落下。    第四十一章     春風一度      徐冰靜靜伏在榻上。   每日辰申兩時,莫劍清都會給他施針灸艾。算起來,他往來診病也已有一年了。   近日冬去春來,天氣漸漸和暖。屋子裡生著火,晨間仍有些陰冷意思。他衣服解開, 褲子褪到腰下,冷得微起了一層寒慄。莫劍清用心施灸,自他肩頭「雲門」、「中府」兩 穴,再到背上各穴,沿著脊椎下來。陳艾灼燙,將皮肉也灸得紅黑了。   徐冰一直沒有出聲,待莫劍清停手,他才輕輕吁了一氣,趴在榻上昏昏睡去。      莫劍清收起用具,正要給他合上衣褲,看見他身上薄薄一層汗水。   他轉頭拿了淨布過來,仔細擦拭。手底下是少年纖長的身子,肌膚長年不見光,白得 飛薄,隱隱見了青色。指端不經意觸上去,微涼,沙沙的滑溜。   從肩頭起始,陳艾炙下的印痕散落在背上,紅黑顏色望去便有些生疼。   莫劍清神思一恍,愣了片刻。      屋外莫夫人正同徐冰娘說話,聲音隱約傳進來。   「年後還沒回去過,剛好他爹明日壽辰,想見見他。我帶他回去,明日午後就趕回來 ,不耽誤晚上看診。」   「春日風大,路上當小心些。」   「我備著斗篷風帽過來。原本是要租了馬車回去,他爹冬天犯了腿疾,上月的月錢… …」徐冰娘趕著笑了兩聲,「你看我,又念叨上了。」   「屋裡的用度還有吧。」   「有有,怎麼好讓夫人再費這個心思。莫先生是小冰的大恩人,你們夫婦也是我們一 家的大恩人。」   「你這是說什麼見外的話,我們也幫不上什麼。他要能早早治好那孩子才值當你這麼 感激。」      莫劍清皺起眉頭。   莫夫人只要說起這回事話就有些難聽。她並不給徐冰母子臉色,只是時常冷眼看著莫 劍清。莫夫人本就姿色平常,斜著眼更見悍相。   徐冰娘卻算個美人。   她本是讀書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才下嫁徐延平。連年生活困頓,磨礪得粗糙起來。 面貌細看仍是清秀整齊,行事也有些雅致。   徐冰五官像她,臉盤像徐延平。眉宇清秀卻也稜角隱然,雖不愛笑,沉著臉也有沉著 臉的好看。正是少年未長時候,這麼一副好皮囊,其中五內卻已日見衰敗。      莫劍清擦得專注,肩窩肋下也顧到了。布子慢慢往下,從腰胯滑下,沿著身軀起伏停 在褲端。搭在布子外的三根手指輕輕動了動。   徐冰微一僵。   莫劍清這才省起,他向來睡不實。手停在他身上,千鈞重一樣,全然抬不起來。   這般不知僵了多久,又或許只有短短一剎。   莫夫人掀開簾子,端著藥汁進來。莫劍清終於能動,硬著筋肉收回手來,慢條斯理的 幫他拉上衣褲。莫夫人斜眼看了一回,放下藥就走出去。   「治完趕緊把藥喝了,他娘還在外頭等著。」   徐冰翻身爬起來,接過莫劍清端來的藥喝下。苦得微皺了眉頭。莫劍清也不看他,拿 上空碗起身要走。   「莫先生。」   莫劍清腳步一滯,慢慢轉身。徐冰將一張方子遞到他眼前。   「我改過了,請莫先生再看看。」      徐冰娘同莫夫人聽見屋裡瓷碗摔碎的聲音,前後趕進來。   莫劍清站在一地碎瓷跟前,將手裡的紙張撕得粉碎,指著徐冰罵道:「胡鬧!你再要 存著這個心思,就別進來我這三間屋子!」   徐冰娘嚇得不輕,衝到榻邊抱住他。「這是怎麼了?你幹什麼惹先生生氣了?還不快 給先生賠罪!」   徐冰低頭不吭聲。   莫夫人兩下看看,剜了莫劍清一眼。   莫劍清冷哼一聲,拂袖出去。徐冰娘拽著他過去,站到門外說了半天好話。最後還是 莫夫人出聲勸她先回去,別耽誤了行程。   徐冰娘惴惴不安地應了。出門走到山路上,她蹲身下來,捧著徐冰頭臉看看,就要掉 淚。   「小冰,你乖些吧。」   「嗯。」      回到浥城,從北門進去往西南角。走到城中大道,卻趕上官兵封路。   徐冰娘牽著他站在路邊,兩邊人群擾攘了許久,傳些閑話。說是大軍前鋒的靈柩回京 ,打浥城過。那前鋒吳桓年少武勇,聲名頗廣,又是英年早逝,眾人都拿著英雄諸般事跡 唏噓不已。就有人說起他日前一箭射殺韃子王子的傳奇來。   母子二人站了許久,街面上沒見動靜,只有兩個衙役揮著刀行過去,讓眾人噤聲。   徐冰拽著他娘衣襟指指對街,徐延平一瘸一拐地從里巷轉出來,在人群裡擠著,不住 打望他們。徐冰娘不敢大聲叫,抬手招了招,指指前頭。怕徐延平站不久,又沒法勸他回 去,打算往前走走,看能不能早一點趕在送葬的隊伍後頭過街。   徐冰娘幫他裹緊了風帽,拉著他擠到人群後頭,往西行去。   官兵的隊伍終於來了。吹奏的是軍中哀樂,不同於一般人家的悽慘聲調,另有一番蒼 涼悲愴。兩邊人群都靜下來。站在後頭的,還是有人低低說話。   「怎麼有個半大孩子湊在隊伍裡?」   「許是吳前鋒的親人,扶柩回京的。」   「我看不像,你看他站在棺材跟前,孝也不戴,哭也不哭。」   隊伍漸漸行過去,跟在棺材邊的少年也行過去了。   徐冰走在人群另一邊,聽得隊伍過去,抬頭看了一眼。人群縫隙裡,隱約看見些兵戎 衣甲。   「起風了,趕緊回去吧。」徐冰娘拽拽他。   「嗯。」   徐冰轉頭走去。      春風漸起,乍暖還寒。浥城的大道上,吳拓隨著隊伍往東行。徐冰跟著娘親慢慢向西 走去。      完 -- 七里 《邊城》 http://ppt.cc/LgET tecscan 《來自風城》 http://ppt.cc/qAHp 預購中 木更 工作室 mugengstudio.net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06.107.2.227 ※ 編輯: mugeng 來自: 106.107.2.227 (11/05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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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看似無情無心、卻是他最有情的表現阿QQ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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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到我頭髮都要掉光了嗚嗚嗚嗚....作者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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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 居然是這樣的結局……(哀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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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徐冰是這麼有情的人~我錯了~一直以為他真的冷冷的沒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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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看完了才知道他這麼喜歡吳拓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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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爺和少欽也、、、、、、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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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看似無情卻是他最有情的表現QQ 說得太好了!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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