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Asuka

看板BB-Love作者 (海鼻子)時間11年前 (2013/03/23 11:01), 編輯推噓4(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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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下在玻璃窗上。   開始時是很緩慢的,但它們融化,像藤蔓一樣往下長。如果生長的速度像水滴如何, 一場雨他就可以有好幾次重新活過的機會。   他低頭戳弄咖啡上早已看不出花樣的奶油,沒一會兒目光又被窗戶吸引過去。一片雪 花之中又有好多扇窗,一次只能注視著一片雪花,卻有好多扇窗的風景可以看。他想像如 果這是男人叫他過來的目的。你看看這些。我看著啊。漸漸那些窗裡都出現了男人的身 影。   風鈴像一隻舞的前奏,男人跳著拙劣的舞步轉進來,回身關門時鐵灰色毛呢大衣的下 襬像小女孩的塑膠傘一樣散射出一排雨珠。他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表情,不確定他是否真 的在這裡的表情。男人帶著那樣難以置信的神色,腳步卻出賣了他的真實情緒,讓他走到 桌前時整個人呈現一種奇怪的後傾角度。   小圓椅被拉開的聲音有種節奏感,男人把自己高大的身軀塞進去,睫毛掛著完整的雪 花,盯著他看。正確說來是盯著桌上的咖啡杯,間或偷偷瞄向他。直到他伸手去搆杯子, 對方才被嚇到一般向上聳了一下。   對不起,我……我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你寄給我機票。他撐著臉頰勾起嘴角。還是說,那其實不是寄給我的?   男人的臉上簡直寫著受傷了。侍者走過來,男人脫下手套,翻了翻菜單,他在對方開 口前說,這家的維也納做得很好。啊,你或許已經知道了,這家店是你喜歡的店。   不,我不知道。那我就要維也納吧。   或者……   對方停下點單,專注地等著他的下文。   如果你要談工作,我們換一個地方吧。   男人睜大了雙眼,卻很快站起來。他套起一直掛在椅背上的鵝黃色羽絨夾克,男人的 臉也被照亮了。對方低聲說,這件外套很適合你,你應該多嘗試明度較高的顏色。   他學對方低聲地說,不用建議我。你可以要我穿任何衣物,你知道的。   或者不穿。趁男人反應不及的空檔他又補上一句,之後理所當然地看對方臉紅到滑稽 的程度。他推開店門,雪下在他臉上,一時間讓他忘了來時的方向。男人打起一把大得不 可思議的傘跟上來,他們等了一會兒紅綠燈,感覺天似乎就是這樣暗下來的,如同號誌轉 換。人們站在十字路口,像侯鳥在天空中相遇。   你喜歡這裡嗎?他身旁的鳥兒擁有一對圓潤的喙,溫暖的黑色眼珠。   你指哪裡?   這個城市。大型電子看板在此時換上另一支廣告,男人的臉閃爍不定,雜訊和色塊交 錯出現,彷彿河濱公園的塗鴉。天氣冷得他睜不開眼,他乾脆閉上,羽翮互相摩擦的聲音 凌亂卻恰巧足夠指引方向。   這裡的文字,我覺得我認識它們,卻不真正了解它們的意義;這裡的居民,長得那麼 像我故鄉的人們,但我卻可以說出那些微小的差異。眉毛的弧度,穿著的風格,走路的姿 態,說話的禮貌。   所以你喜歡嗎?   在我瞭解這些之後,我怎麼能分辨得出來。   男人扯開嘴角,似乎被他的結論逗笑。但我喜歡拍你們。對方輪流鬆開握住傘柄的指 節。你們都有一張空白的臉。   平面的臉?亞洲人都是這樣。   不是,或許我該說……誠實的臉?男人用空著的那隻手在空中比劃起來。你有注意過 自己的樣貌嗎?在晴天和雨天是不同的,在地底和路上的車廂時都不一樣,讓我感覺如果 我去碰觸,也會有所改變。   誠實是個正面的詞,但稱讚他人誠實,卻不一定是好的意思。   我應該怎麼形容?教我。   他深呼吸,在白色的霧氣中笑彎了腰。我以為你需要的不是老師,而是一個模特兒。   男人開口的同時,電車像銀色的麋鹿一般列隊飛躍而過,話語淹沒在答答的蹄聲之間 。他只聽到比嘆氣稍重的吐息,循著一條路上的街燈慢慢暗下去。如果我們要去飯店的餐 廳,應該在這裡轉彎。男人站在一地的腳印裡回頭看他。      要喝些什麼嗎?   如果你覺得需要。   男人似乎習慣了他說話的方式,不置可否地進廚房。小小的公寓裡滿是生活的氣息, 男人提出黃銅色的茶壺,表面圓潤如同一只被放在手中摩娑已久的水果。沸騰的水柱從壺 嘴躍下時發出噗嚕噗嚕的聲響,他的手指掃過一排在書架上分門別類的電影光碟,抽出其 中一張沒有封套的,外殼用馬克筆草草寫著幾個大字。   你看了我的電影。他並沒有感到驚訝,但出於一股衝動,他像個中學生般說話,卻無 法侃侃而談自己的事。   對。我大學時第一次看這部片子,沒有辦法想像主角竟然比我還小幾歲。男人把茶杯 遞給他,摩擦著指頭。你在畫面裡是沒有年紀的。他把你拍得非常漂亮。那些景色當然也 很美,但要是沒有你,就像一隻觀光宣導影片。   或許是因為你不懂中文。   對方錯愕地望進他的眼睛,像他說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你演的是……沒有辦法說話 的人啊。   其他演員還是有台詞的。   但我覺得我懂得你的眼神,它們代替你說話。男人直起肩膀,彷彿從自己的話語中找 到立論。他聳聳肩。很多人這麼說。他看著對方慢慢變得難為情的臉問,你有想像過我說 起話來是什麼樣子嗎?   比我想像的都還要好。他刻意短促地笑了一聲,這並沒有阻止男人繼續問下去。為什 麼是這樣的角色?   你呢?   我?   為什麼要拍照。   輕鬆的氛圍從男人臉上褪去,對方坐得更直了一點,眼光移開又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前 方。男人醞釀著什麼的眉頭起了皺紋,不久後鬆開。   攝影是--歷史。他沉默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無從置喙。我按下快門之後,它可能是 真的,卻又看起來像假的;或者相反。   也可能對你而言是真的,別人卻說是假的。   男人的手掌覆在透明塑膠殼上,起了一層會消長的霧氣。對方沒有逃避,只是有點無 助,最後男人問,那……那,還想再看一次這片子嗎?   他沒說不好,男人於是像撥開貝殼般打開它。光碟片背面有一道看起來像毛髮的刮痕 ,對方噘起嘴稍微使勁吹了口氣。     你有看著那部電影,做些什麼嗎?他在錄放影機彈出載台時問。   做些……什麼?   對方暗下播放鍵,疑惑地回過頭。他用腳背撐起自己的身軀,右手伸向男人扶在桌上 的左手,快要觸到之前,有種彷彿吸引力的排斥力像蛋殼內部的薄膜一樣出現在男人手背 上。為了抵抗那阻力他不由得施予比他預想還要再大的力量,對方的手縮了一下,彷彿突 然之間明白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麼。不遠之處傳來海浪拍打的聲音,一下又一下,還有隱 隱的雨聲,幾乎把寂靜的弦樂都掩蓋。手搖鏡頭在長長的海岸線奔跑,他們同時被螢幕晃 動的光影轉移視線,又不約而同轉回來,在彼此的瞳孔裡尋找那個年輕的陌生人。有時他 覺得在這種時刻閉上眼睛,再睜開來,他就會成為另一個人。在呼吸的事物都不會察覺。       *   你有沒有在某一天醒來的時候,突然感覺一切都不同了?   青年眨了下眼。那是你正在經歷的嗎?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像護短一樣,他想要保護這一瞬間。對方也沒有再問,只是翻 了個身然後坐起來,讓床單起了波紋後就凝固不動。天氣灰濛濛的,房間裡很冷,像漂浮 在巨大的冰層之上。青年用手指熟練地梳理頭髮,向他借用了浴室。   等他沖完澡出來,青年正將手提包從遠處拖過來,揀出瓶瓶罐罐,又放了一些回去。 你需要我擦這些嗎?對方突然開口。他搖頭,青年就把手上的東西全塞回包裡。好,現在 你可以打扮我了。青年站起來,走到他前面,以一種隨性舒適的姿態展開雙手。他像被催 促似地打開衣櫃,看看他那些乏善可陳的衣物,再看看對方,青年只是安靜地等待著。   套上你的外套,我們出發吧。   他們步行至最近的車站。一路上青年都沒有出聲,他正在適應,不清楚對方是否一 樣。經過咖啡店時他停下來想問對方早餐吃什麼,才發現青年的腮部咬得死緊,鼻尖都凍 紅了。他已經不會吃驚了,只是多少有些無奈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剛洗過的口罩,撥開青 年耳邊的碎髮幫對方戴上。口罩對青年來說太大了,像戴了面具。注意到他的視線,對方 應該是在笑,口罩因為皺起鼻子的動作在青年臉上滑動又回到原處。   地鐵、高速鐵路、市巴士。他從來沒有算過自己還能在這段路線上來回幾次,但他會 記得曾經有一天,他和青年並肩而行。像一雙旅人,像一對戀人。他把靠窗的座位都讓給 青年,對方被倏忽即逝的景色吸引時,他就被對方臉上流溢的色彩所攫獲,陽光透過車窗 的折射像玻璃罐子裡的彩虹糖。他想起兒時牽著他搭上巴士的祖母,那雙乾瘦的手,因為 過於深刻的皺紋反而顯得皮膚有種被撐開的光滑;還有中學時期的女朋友,他手心裡的汗 讓她笑得臉都紅了,他們在車窗上呵氣寫字。現在他有股衝動湊上臉去,再呵一口氣,讓 那些字都出現。無論有沒有意義。現在他有股衝動,向身旁的青年宣示,這是他的故鄉。   下車時飄起小雪,他撐傘而青年並沒有進來。對方以眼神詢問他目的地之後,便一直 走在前面,留下的腳印很淺,又或者那是空洞不斷被填補的錯覺。幾乎在他掏出相機的同 時青年就停下了。對方轉身朝向他,雪在青年鼻尖融化後蜿蜒而下就像對方的五官不再屬 於原本的主人,平等地成為環境的一部份。   光線模糊了輪廓,卻同時讓曲線更加清楚。肉眼是會說謊的藝術家,相機又何嘗說過 真話。沒有經過思考,在他舉起手來之間他就按了幾下快門。青年抬手虛虛遮掩了陽光和 雪地的反射,閉上雙眼伸展脖頸,喉結像一個支點。他要記錄,到能看見每一根汗毛的程 度。念頭閃過的瞬間他忍不住開口。   可以把外套脫掉嗎?   青年抬起那張濕漉漉的臉,很快又低下去,拉開拉鍊。羽絨衣被丟在雪地上時他幾乎 以為自己看到溫度滲透進地底的脈動,那麼輕又不可逆。青年沒有看他,逕自把黑色的長 袖針織衫從下襬捲起來,腹部的肌肉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反射性繃緊,扯下上衣的動作把 青年的頭髮弄亂。對方就這樣裸著上身往前走了幾步,在過程中挺直胸膛,彷彿是撥開了 那些一直保護著內心的羽翼、骨骼及臟腑。   突然對方回過頭來。我真想脫下鞋子。青年笑著說。   他不小心眨眼,手卻自動按下快門。雪不知何時停了,水面上划行的鴨子呱呱唱和起 來,彷彿滿地積雪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將去向何方。只有青年的靈魂是新生的領地,等 待在雪裡,融化在光裡。 *   你好,我的名字是Karl......   K。   不好意思?   我說K,我就叫你K。   男人的英文彆腳得很,他的英文也算不上流利,以致於他不太能確定他們初次見面時 那些沉默是怎麼回事。空白像是馬賽克壁磚的其中一種顏色,還有其他很多種,比如男人 下頷的青色,眼球邊緣的棕色,襯衣領口的泛黃。   他點起菸,菸盒裡剩的最後一隻,只一口便讓他回想起留菸給他的人還有那些酒精、 汗液。一陣凌亂的咳嗽打斷他的恍神。對不起,我不……香菸……不是、你當然可以--   男人的鼻子變得通紅,眼角泛起水光。香菸被丟擲到地上的過程幾乎沒有聲音,他用 昂貴的樣品皮鞋重重輾了幾下,再度抬起頭對上男人愧疚的臉。好了,你總不是為了吸二 手煙才走過來。他看男人咳完還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就出言提醒。對方迎向他的目光。男 人有一雙禽類的眼睛,彷彿一隻穿過風雪的年輕飛鳥。   我有一個請求。……    Fin.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5.43.76.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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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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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喜歡。忘了補充,Asuka是日文「飛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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