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備忘錄。（一篇完結）
突發現代短篇。我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寫這個題材。呃。（搔頭）
阿嘉從小記性差。
如果沒有阿維，正確來說是阿維的字條，他可能讀不到中學畢業。因為他
曾經連考試都忘了去考，是同寢室的阿維留字條提醒。一次忘記也就罷，中學
也沒幾年，他便忘了四次。又有一個學期他忘了註冊，另一個學期他忘了考試
地點；最後一個學期，阿嘉差點忘了去領畢業證書。
畢業典禮當天阿嘉一大早去跑步，然後從操場邊走邊脫著臭球衣回來，優
哉游哉拎著火腿蛋早餐，神清氣爽。房間的小小書桌上，阿維的字條寫著：「
我知你一定忘了今天是畢業典禮……」
他們讀了同一間大學，理科的阿嘉讀化學，文科的阿維讀英美文學。他們
在校園附近冷清的街區一起租屋，數不清多少次，阿維救了兩人的性命和身家
財產，靠一張寫著「記得熄掉爐火」的紙條。
阿嘉不是沒有煩惱過，自己的大好人生還沒開始呢，怎麼腦子便搶先衰老
了。可是很奇怪，阿嘉雖然生活上遲鈍，讀書成績倒是極好，中學尚未分科的
時期二人同班，他和阿維是爭奪班上第一名爭出來的交情。到了操場上搶著晉
級運動會的田徑選拔代表，阿嘉仗著腿長，硬是先壓到了終點線，心裡知道自
己的肌肉爆發力並不及瘦小的阿維，這一跨步壓線還扯傷了大腿。不打不相識
，他掛了號要看肌肉慢性發炎，當天下午馬上忘，是阿維留字條提醒他準時就
診的。
上了大學，阿維提醒他交報告，提醒他社團迎新開會，畢業前提醒他參加
廠商的招聘博覽會，提醒他洋洋灑灑的履歷寄出前要寫上自己名字，然後提醒
他藥廠見工面試在某天。
阿維畢業後做了出版編輯，加班加得比阿嘉這個製藥研究員還多，字條不
能常常寫了，他便打電話、傳訊息，說，記得晚飯把快過期的東西吃掉，記得
交房屋貸款，記得你今天下午兩點要和保險公司簽約，記得…記得這個星期六
一早的班機要載著我們飛到馬來西亞度假，我昨天半夜回來，看到你日曆上新
添的行程，你該不會當真約了大學社團朋友星期六晚上喝酒吧？
阿嘉甚麼都忘，只不會忘記自己在大學最後一年如何把阿維追到手的。
「每年我生日你都買一本漂亮的備忘錄送我，你看，過了這麼多年，實驗
證明，半點用也沒有。」阿嘉一個字一個字默出辛苦背了好幾天的台詞，以免
自己像中學三年級那次演講比賽一樣，上台只講了一句「大家好」，腦子立刻
被緊張情緒給抽空了。「我覺得這些筆記簿幫不到我，我需要一本會動、會說
話、會思考的備忘錄，它最好一直在我身邊，因為人都是年紀越大越健忘。」
阿維就這麼變成了阿嘉的人體備忘錄。有時睡前，阿嘉會抓起床頭的大麥
克筆，推阿維轉過身，擦掉他裸背上自己甫留下的汗跡，在阿維的皮膚上寫字
，例如「明天要去續健身房會員卡」，或是「叫工人來修門廊的燈」。他寫得
很囉唆，因為不把事情寫齊全，他看到關鍵字也是想不起來的。
阿維被濕濕的筆尖撓得很癢，扭來扭去地說：「你寫甚麼呢？寫了你明天
一早又忘記看了。」
阿嘉說：「你背對著我睡，不准亂動，我就不會忘記。」接著從背後攬緊
了阿維，將專屬自己的人體備忘錄深深藏在臂彎裡。這一台人體備忘錄不但對
付忘性，兼且對付冬天的寒冷與心頭偶然一現的空虛。
這對中學同窗很快地雙雙變成了前中年期男子。許多人在他們身邊來來去
去，多的是更帥氣、更聰明、更有身家、更懂情趣的人，可是，能勝任阿嘉人
體備忘錄角色的，只有阿維；也只有阿嘉能在所有地方把心思纖細的阿維照顧
好，卻要依賴他提醒自己邁過人生的大大小小關卡。有些關卡也不怎麼難，難
的是，阿嘉可能連哪天要上陣都忘了。
他們吵過許多場大架，分過五次手，最後認份地回到根深蒂固的拍檔關係
。
「你將來老了，會不會連我都忘了？」阿維問過。
阿嘉仔細回想了一下，家族之中有沒有阿茲海默症的病史，似乎是沒有，
可是他無端害怕起來了，無助地說：「如果我記憶衰退到連你都忘，連自己名
字都忘，你會提醒我的吧？」
「我會在你額頭上寫幾個字，」阿維說，「我寫『阿維的阿嘉』，這樣你
上廁所一照鏡子，馬上知道自己是甚麼身份。」
某一日阿嘉出門上班，在車上接到阿維的手機訊息，「今晚餐廳訂位七點
」。阿嘉很懊惱地想，果然誤記成八點，這麼重要的計畫也可以忘，真是沒用
到家。那麼，一會兒要推掉同事昨天提議六點鐘的應酬。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向
同事們開口，醫院的電話便打到他公司位置上了。
阿維騎單車上班的途中被汽車撞倒。手術之後，硬腦膜下血塊幾經艱難地
移除了，阿維卻沒有變回從前的那個阿維。那個聽著自己打電話訂餐廳靠窗位
、說著要替自己在高樓旋轉廳的窗前拍照、喜孜孜期待著的阿維。那個阿維不
知道自己打算來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空求婚，他們四十歲了，是當年說著男人應
該定下來的年紀，阿嘉想和自己獨一無二的人體備忘錄定下來。
「你是我的互補大腦。」阿嘉常常這麼說。這世上最好的事，莫如與自己
的互補大腦一輩子守在一起。如此，他們可以協力把路過的美好都記住。
然而阿嘉的互補大腦越來越不好用。出院後的阿維開始忘記事情，忘性逐
漸比阿嘉還厲害。一個人的忘性能比阿嘉厲害，那可是很了不得的事。後來阿
維連洗澡都會忘了關門，一進浴室刷地脫衣開始洗，阿嘉在外面見著他肌肉線
條可口動人，卻知阿維不是有心放餌挑逗。
阿維的溫和脾氣也變壞，好像有甚麼毒蟲在慢慢蛀掉他的好個性。有時阿
嘉想要逗他開心，說著那些已經說了十幾二十年的戲謔笑點，阿維卻覺得阿嘉
在惡意嘲諷。阿嘉很不爽：你以前覺得這很好笑的，現在幹甚麼這麼脆弱？無
端端找我麻煩？
再來，就連阿嘉不說話不動作，阿維也疑心阿嘉在心裡打著壞主意。阿維
主動找他吵嘴，問他是不是要分手，是不是覬覦自己剛繼承的遺產，罵他不要
想甩掉自己，說他不是合法配偶一分錢也騙不到。每星期二和星期四，阿維問
他，你去健身房這麼勤快，一晚在那邊幹了幾個男人？
阿嘉受不了，逼迫阿維去看精神醫學科，阿維深感屈辱，二人吵到瀕臨動
手，又分不開地仍舊住在一起。
——阿嘉不知道怎麼辦，他們這一對搭檔，怎麼偏偏是記性好的那個先開
始忘事呢？
有件事，阿嘉知道阿維常常在做，但是懶得研究原因。他倆在儲藏室各有
一個大儲物櫃，放的是丟不掉又無處安置的陳年舊品。不知何時開始，阿維經
常走到自己的儲物櫃前，開了門，對著裡頭怔怔地瞧，看完了又仔細地鎖上，
將鑰匙藏起。
再後來，因精神不穩定等等失智症狀而丟了工作的阿維，有時會想不起自
己名字怎麼寫，看電視劇時竟然將角色名字講成自己的名字。阿嘉很恐懼，但
是他阻止不了阿維的記憶崩毀。
阿維讀過很多書，各種文學理論在他腦中從有條有理化作了散亂的棉絮，
這裡黏一點、那裡糾結一些，不相干的東西纏在一起，相干的卻失去關連。
往事的棉絮，一絲一絲地從他的靈魂裡飄出去。
阿嘉正是其中的一絲棉絮。
阿維自然也忘記要去看儲物櫃了，取而代之的是亂開家裡的門。臥房門、
廁所門、冰箱門，和衣櫃門，阿維時常像幽魂一樣在家裡晃蕩，表情惶急地到
處找門開，開了便呆瞧好一陣子。有一天阿嘉下班，見到冰箱門敞開，阿維不
知已站在那裡看了多久，凍得不斷發抖，裡頭雪藏的東西更不知道弄壞了沒。
阿嘉氣到擲下公事包高聲怒罵。
「你到處亂開門究竟在找甚麼，你這個白癡！」
阿維聽不懂「白癡」是甚麼意思，茫然地隨手抓起冰箱裡一罐果醬，走到
一旁去吃，弄得一頭一臉都是果醬，也渾然無覺，很像淘氣的小孩子。而他的
身體卻是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
阿嘉對不再是阿維的阿維失去了耐性，他不是專業看護，他要工作，要有
自己的正軌生活，無法替阿維把屎把尿，不想半夜被驚醒發現阿維坐在客廳，
因為失智而不知飢飽，摸黑狂吃晚餐剩菜。
「我不想這樣對著你下去，這種日子使得我已經忘記要愛你。」阿嘉蹲在
阿維身前，握著他的手痛哭，阿維當然沒有答他。
——如果你愛的人已經失去了他的靈魂，只餘那個你記得的身體，你現下
所愛的，究竟是何人？
然後阿維連「我」的概念也沒有了，行事就跟動物沒兩樣，阿嘉打算把他
送到安養中心。
阿嘉替阿維打包好了行李，他沒有死心，跑去翻找阿維的儲物櫃鑰匙。他
希望阿維看到舊物品還能想起甚麼。他用過很多東西測試阿維的記憶：阿維升
職加薪時候邀他去聽歌劇的門票，二人在德國黑森林山城買的小咕咕鐘，他又
讓阿維在自己的座車上任意換座位，看他記不記得起第一次開這輛車出遊時的
午夜激情。可是阿嘉的這些心思全枉費了。
他找出掉在床底下的儲物櫃鎖匙，阿維終日躺在床上，鎖匙不知道是甚麼
時候從手中落下。阿嘉忽然有些明白：或許阿維前幾年還不太迷糊之時，晃悠
摸索著想要打開的，便是這個儲物櫃的門，裡面或者有他記得的東西。
阿嘉大聲命令阿維跟著自己走進儲藏室。如今阿維變成了低等的野獸，只
能用口令和責罵來訓練。阿嘉推著他說：「你自己看看，看櫃子內的東西，有
哪件你記得？有哪件你想要帶到新家去？」
新家便是療養中心。那年阿嘉打算高空求婚時，沒有料到有一天阿維會這
麼走出二人的家，去住那樣一個新家。他覺得自己離棄了阿維，然而，是阿維
的記憶先離棄了他。
一定是你替我記得太多事了，不知怎地被懲罰。如果重來一次，我寧可考
試缺考、畢業證書領不到、求職失利……也要自己記住大小事。我，我只想你
專心記得我就好。
阿嘉打開了阿維的儲物櫃，裡頭最顯眼的那一層，端放著一張放大了的舊
相片。相片裡兩個人，頭上都用麥克筆寫了大大的字。那兩個人並肩站著，和
櫃門外這倆人一般，一高一矮，一左一右。門裡門外的這情景，有一點像是在
照鏡子。
——「我會在你額頭上寫字。這樣你上廁所一照鏡子，馬上知道自己是甚
麼身份。」
相片裡是中學操場，燦陽之下，十五歲的阿嘉一手摟著同樣青澀的阿維肩
頭，俱都笑得爽朗，那是人生正當清晨的笑容，從不知前方有何厄運。
少年阿維的頭上寫著「我」，少年阿嘉頭上寫的則是「我愛的人」，是阿
維的字跡，這字跡阿嘉看了大半輩子，等於是他人生的定時計。再沒有哪一種
精良的工藝能造出那麼周到和刻骨銘心的定時提醒。
現在的阿維自然連字也不會寫，這是前幾年便寫定了的。那時他知道自己
快要無法再替阿嘉寫提醒字條，知道自己即將忘卻最不可能忘的一件事。替阿
嘉儲存了半生記憶的阿維，發覺自己就要成為那個亟待提醒的人了。
於是，幾乎不曾需要備忘筆記的他，便給自己寫了備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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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大白天的奉上了悲文 Orz （這樣算不算廣義HE呢...）
至於阿維寫備忘的時間，girl大所說不錯，
腦傷造成的失智是逐漸退化病變的過程，
所以文中也埋了40歲車禍、45歲已失去自控能力的暗示，
初初開始退化，可能只會忘掉小事、憂鬱易怒，病人還有警覺，所以....
※ 編輯: larva 來自: 92.236.42.56 (02/29 1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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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下跪）叩謝各位。
我...我真的不是有心這麼虐的，（妳這後娘敢講？）
likeness大竟然看完便蓋休息卡晚上不寫文了令我好有罪惡感，囧
azdc大不須抱歉我完全可以理解。（掩面）
這麼沉重的設定，我特意寫得平淡，可是它仍是一個很刺眼的現實.... Orz
失智（包括傷病引起或阿茲海默症）對擁有精神生活的人類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我不是做神經科學的不過期待相關研究有更大進步。（怎麼扯到這裡來）
總之，再次感謝這麼多位的觀看與推文啊啊 >//////<（長跪不起）
※ 編輯: larva 來自: 92.236.42.56 (03/01 0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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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慚愧地再帶著面紙上來賠罪）
所以阿嘉要問，如今所愛的究竟是何人？
真實世界裡，除了遺忘，病人的被害妄想也是身邊人的惡夢。
我下次想辦法生一篇白聖誕文那種惡搞文來治癒大家好了..... Orz Orz Orz
※ 編輯: larva 來自: 92.236.42.56 (03/02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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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眼鏡）也有可能案情真相是賣虐後媽盜了不正經作者的帳號...
怎麼辦，我好怕以後板眾看到這作者帳號便覺得是虐文 ~"~
※ 編輯: larva 來自: 92.236.42.56 (03/12 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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