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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不知道的臺灣
--觀連宋訪大陸有感
[7603] (2005-05-26)
文/龍應台
《紅燈記》在臺北
2001年大陸的報紙出現這樣一則新聞:
去瞧瞧《紅燈記》裏的共產黨如何比鋼鐵還要硬!
幾經波折,不具國共鬥爭意識形態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終於跨越台海,2月8日
在國父紀念館舞臺點燃紅燈。這出稱為"樣板中的樣板"的現代京劇,有讓臺灣戲迷仔細體
會樣板神髓的機會。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來台演出過程,不但通關審議一波三折,連劇
本到底要不要稍作更改,也是考慮再三。中國京劇院原來已決定更改劇中出現"中國共產
黨"的文字,當演員們都已經練好了新臺詞時,院長吳江,又在演出前一天表示,基於多
數臺灣劇場界人士的建議,還是決定一字不改,原汁原味地呈現樣板戲《紅燈記》的精髓
。
在這樣的報導後面隱藏著什麼樣的現實?
臺灣的政治愈來愈開放,但是開放到連宣傳共產黨"偉大"的革命樣板戲都進來了,還
真是令人驚詫;這是兩岸關係史上一個不得了的里程碑,不能不去親看一眼。
看戲之前,剛好遇見最高教育主管曾志朗。所有大陸團體來台演出,都得經過教育部
長的批准。曾志朗聽說我當晚要去看《紅燈記》,很高興地說,"好看啊。不過他們對臺
灣不太瞭解,為了'體貼'我們,把臺詞都改了,'共產黨'改成'革命黨'三個字,說是不要
'刺激'我們;我就批示,根本不需要,共產黨就共產黨嘛。什麼時代了。"
當天晚上,我邀了三個八十歲的長輩一起去看戲:在大陸當過國民黨憲兵連長的父親
,浙江淳安縣綢緞莊出身的母親,還有方伯伯,他在十七歲那年跟著蔣介石從奉化溪口走
出來,千山萬水相隨,做了一輩子"老總統"的貼身侍衛。
國父紀念館有三千個座位,不是特別有號召力的表演,一般不敢訂這個場地,因為不
容易坐滿。去之前,我還想,是不是經紀人不懂臺灣政治現狀?那是"去中國化"在臺灣的
政治角力中甚囂塵上的時候。身為臺北市文化決策者的我,如果致詞時引用了司馬遷或韓
非子,會被批為"統派",意思是對臺灣"不忠誠"。為國學大師錢穆和林語堂修葺故居時,
我被怒?質問,"錢林兩人都是中國人,不是臺灣人,不可以用臺灣人的錢去修中國人的房
子!"在這樣的氣氛裏,來這樣一出樣板戲?會有幾個人來看?
紅色的地毯,被水晶燈照亮了。人們紛紛入場。時間一到,所有的門被關上。我回頭
看,三千個位子,全部坐滿,一個空位都沒有。這是首演。
燈暗下,革命樣板戲《紅燈記》在臺北正式演出。
沒有手機響,也沒人交頭接耳。臺北人很文明、很安靜地看京劇演員如何在鋼琴的伴
奏下旋身甩袖,如何用眼睛的黑白分明表現英雄氣概和兒女情長,如何用唱腔歌頌共產黨
的偉大和個人的犧牲。
我偷偷用眼角看身邊三個老人家,覺得很奇怪:父親特別入戲,悲慘時老淚縱橫,不
斷用手帕擦眼角;日本壞蛋鳩山被襲時,他忘情地拍手歡呼。方伯伯一臉凝重,神情黯然
。母親,不鼓掌,不喝彩,環抱雙手在胸前,一臉怒容,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演出結束,掌聲響起,很長的掌聲,很溫暖,很禮貌,然後人群安靜地紛紛散去。我
們坐在第一排,看著人群從面前流過,七嘴八舌地評戲。一個頭特別大的老人家大聲說,
"告訴你,李登輝就是鳩山!"旁邊的人哄然大笑。大頭老人家看起來如此面熟,有人在一
旁耳語:"他就是專門演毛澤東的名演員。"我趕快看他,果然,多年來在電視上演"萬惡
的共匪",就是他,覺得面熟,原來長得像毛主席!一群年輕人走過,談論著"舞美設計"
和"京劇動作"如何如何,就像看完法國的《茶花女》或是英國的《李爾王》一樣。
父親好像得到了戲劇的昇華,很高興地說,"日本鬼子太壞了!這個戲演得好!"日本
才是敵人,這戲裏的英雄好漢是共產黨,他渾然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母親在一旁坐著,本來就冷淡,一聽父親的熱烈"劇評",真的生氣了,沖著他說,"
我不知道臺灣政府是幹什麼的,讓這種戲也來演是什麼意思。它歌頌的是共產黨你曉不曉
得?共產黨殺了我們多少家人你曉不曉得?我是不會忘記的,我哥哥是被他們三反五反殺
害的!"
然後她帶點埋怨地瞅著我,"不曉得你帶我來看的是這種戲?"
方伯伯看起來心事重重,在我堅持之下,才慢慢地說,"前塵往事,盡湧心頭啊……
1975年,老總統遺體的瞻仰儀式就在這個大廳舉行的,二十六年來,我第一次再踏進這個
大廳,卻是看這《紅燈記》……他的遺體,就放在臺上,李玉和唱'為革命同獻出忠心赤
膽,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員'的地方……"他說不下去了。
小溪潺潺得來不易
《紅燈記》演出的同時,也是我正接待高行健來臺北訪問的時候。剛剛得了諾貝爾獎
,在國際的追逐戰中,他重然諾地首先來了臺北,因為我在他得獎的半年前就邀請了他來
臺北作駐市作家。
第一個華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到來,我擔心兩種反應:一種是,用民族主義的激情
來擁抱他,愛他是"中國人";第二種是,用政治的意識形態來排斥他,罵他是"中國人"。
在這兩種反應中,文學本身的價值都會被淹沒不見。
其後所發生的,出乎我的預料:人們歡迎他,為他覺得榮耀,但是從北到南的講座中
,從"獨派"到"統派"的媒體裏,很少出現民族主義的激越語言,也很少劍拔弩張的政治解
讀。人們只是歡喜地聆聽他的演講,熱烈地討論他的作品,同時,因為他所有的作品都在
臺灣首發,引以為榮。
看《紅燈記》的平靜,接待高行健的自然,發生在同時,使我深深覺察到臺灣的質變
。
不,我們並不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們經過五六十年代的肅殺。倉皇渡海的國民黨是一個對自己完全失去信心的統治者
,對自己沒有信心的統治者往往只能以強權治國。風吹草動,"匪諜"無所不在,左派的信
仰者固然被整肅,不是信仰者也在杯弓蛇影中被誣陷、被監禁、被槍斃、被剝奪公民人權
。"戒嚴"令在1950年頒佈,當初決定跟著國民黨撤退到海島的許多知識精英,作夢也沒料
到,他們會在"戒嚴"令下生活三十七年之久。在日本統治下期待回歸祖國的臺灣人,作夢
也沒想到,從殖民解脫之後得到的並不是自由和尊嚴,而是另一種形式的高壓統治。
好幾代人,就在一種統治者所精密編織的價值結構裏成長。相信"黨"的正確,因此我
們不習慣政治見解的分歧。相信國家的崇高,因此我們不允許任何人對"國家"這個概念有
不同的認知。相信民族的神聖,因此我們不原諒任何對民族的不敬。相信道德的純粹和理
想的必要,因此我們不容忍任何道德的混沌以及理想的墮落。而共產黨,就是這一切我們
所相信的東西的反面;它是"邪惡"的、"恐怖"的、"腐敗"的、"欺騙"的、"罪不可赦"的。
我們所有的?述都是大?述:長城偉大,黃河壯麗,國家崇高,民族神聖,領袖英明,
知識份子要以蒼生禍福為念,匹夫要為國家興亡負責,個人要為團體犧牲奮鬥,現在要為
未來委曲求全。
大?述的真實涵意其實是,把我們所有的相信"絕對"化,而價值觀一旦"絕對"化,便
不允許分歧和偏離。任何分歧和偏離,不僅只被我們認為是不正確的,而且是不道德的。
不正確還可以被原諒、被憐憫、被改正,但是對於不道德,我們是憤怒的,義憤填膺的,
可以排斥、唾棄,甚至贊成國家以暴力處置,還覺得自己純潔正義或悲壯。
《野火集》在今年要出二十周年紀念版,因此有重讀的機會。物換星移,展讀舊卷,
赫然發現,"野火"裏沒有一個字一個句,不是在為"個人"?喊:
法制、國家、社會、學校、家庭、榮譽、傳統──每一個堂皇的名字後面都是一個極
其龐大而權威性極強的規範與制度,嚴肅地要求個人去接受、遵循。
可是,法制、社會、榮譽、傳統──之所以存在,難道不是為了那個微不足道但是會
流血、會哭泣、會跌倒的"人"嗎?
同時,沒有一個字一個句不是在把責任,從國家和集體的肩膀上卸下來,放在"個人"
的肩膀上:
不要以為你是大學教授,所以做研究比較重要;不要以為你是殺豬的,所以沒有人會
聽你的話;也不要以為你是個學生,不夠資格管社會的事。你今天不生氣,不站出來說話
,明天你──還有我、還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為沉默的犧牲者、受害人。
同時,沒有一個字一個句不是在偉人銅像林立的國度裏,試圖推翻"大?述",建立"小
?述":
如果有了一筆錢,學校會先考慮在校門口鑄個偉人銅像,不會為孩子造廁所。究竟是
見不得人的廁所重要呢?還是光潔體面的銅像重要?你告訴我。《野火》書出,1985年的
臺灣為之燃燒,二十一天之內經過二十四次印刷。我像一個不小心打開閘門的人,目睹一
股巨流傾瀉直下,沖出高築的大壩,奔向遼闊原野。滾滾洪水一旦離開大壩的圍堵,奔向
遼闊,首先分岔出萬千支流,然後喧囂奔騰變成小溪潺潺,或者靜水流深。
《野火》之後,很多人反抗過努力過,遊擊隊似的"黨外"演變成正式的反對黨,而反
對黨又驚天動地地蛻變為執政黨;《野火》之前,更多人反抗過努力過,從日據時代抵制
殖民的賴和、楊逵,到後來拒絕屈服強權的雷震、殷海光、柏楊、李敖、陳映真。是在二
十年後的今天,對臺灣人的反抗和努力我有了新的體會:就為了打破價值的絕對化,就為
了把大?述打碎,讓小?述出現,看起來這麼"小"的目標,我們花了好幾代人的光陰。
是因為不再相信價值的絕對,是因為無數各自分歧的小?述取代了統一口徑的大?述,
臺灣人平和了,他可以自然地接待高行健而不誇張過度,可以平靜地欣賞《紅燈記》的舞
美、唱腔、身段而不激烈。可是他其實並沒有忘記過去的日子。
如果你問我這一個臺灣人,我們用六十年的時間學到了什麼,我會說,我們學到:萬
千支流,小溪潺潺,得來不易。
?述的多版本
那天晚上,有三千人去看《紅燈記》,也有很多人基於政治的立場,是不願去、不屑
去的。去看了戲的人,有的只在乎戲劇的純粹美學表現,有的人,譬如我父親,被民族情
感感動得涕泗滂沱。有的人,譬如我母親,國共內戰所撕開的傷口在六十年後都還淌著血
。有的人,譬如方伯伯,心裏烙著忠奸分明的意識,根本無法接受政治的翻天覆地、時代
的黑白顛倒。
每個人都有自己版本的小?述,和其他人不同,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一個遊戲規則:他
必須容忍別人的?述,如果他希望自己的?述被容忍。
最高教育主管在公文上請演員保留原有的戲劇臺詞,然後簽了字。
連戰訪問大陸,人們在桃園機場打了一架。之所以會鬧出流血衝突,一方面固然是民
意代表無所不用其極地尋找方式出名──政客們早就學到,製造衝突往往是出名的快捷方
式。另一方面,臺灣人分歧的小?述在這種關鍵時刻被凸顯出來:民主的時間還很短,很
多傷口和痛楚,還沒有癒合;很多糾纏的道理,彼此還說不清楚。
對於有些人,歷史的切身認知是,日本人對臺灣的統治比國民黨的統治還要文明些。
日本總督再怎麼霸道,畢竟還受母體社會日本的法治所規範,而當時的日本是一個已經經
過明治維新洗禮的現代化國家,潰散到臺灣的國民黨卻正處在一個歷史的低谷──從戊戌
變法、辛亥革命、軍閥割據、五四學潮、抗日戰爭、國共內戰,中國人連坐下來綁緊自己
草鞋的機會都還沒有。被日本人統治了五十年的臺灣人所第一眼看到的"祖國人",是一個
頗為不堪的形象。由於歷史的隔閡又對"祖國人"的不堪沒有什麼歷史的理解,沒有理解,
就沒有同情或包容。
緊接而來的高壓統治,更令所有對"祖國"的期待破滅;1947年的"2·28"流血事件,
有些人解釋為單純的"官逼民反",處處發生,這些臺灣人,從自己的幻滅和痛苦經驗出發
,卻寧可認為,這是"中國人"對"臺灣人"的壓迫。把國民黨的問題解釋為"中國人"的問題
,再將中國人和共產黨對等起來,很容易得出一個結論:中國人代表不文明,前現代,野
蠻。
對於另一些人,日本人的侵略造成千萬中國人的家破人亡,是刻骨銘心的集體國族記
憶,仇深似海。中國再怎麼落後都是自己的國家。國共兩黨再怎麼敵對,都不能和中日間
未解的宿仇相比。
有一些人,深愛中華傳統和文化,寫書法,讀詩詞,研究老莊哲學,但是拒絕與中國
這個國家組織認同。
另一些人,討厭中國這個國家組織,因此也想將中華文化一併摒除,拒絕說北京話,
拒絕到大陸旅遊。
有一些人,懷抱極強的民族認同,盼望中國強大,至於用什麼方式強大,以什麼代價
來獲得強大,都不在乎。在"大中國"的想像裏,臺灣只是一個歷史的小小註腳。
另一些人,根本不把民族或國家看做一個有任何意義的單位。所有關於國家或民族的
說詞,都是統治者拿來愚民的神話。他惟一在乎的是,哪一種國家組織──殖民也好,託
管也好,佔領也好,黑人白人日本人,只要可以給他最大的個人自由和公民權利,都是他
可以接受的國家管治者,反之就不是。
一道長長的光譜,從"深綠"變"淺綠",從"淺綠"逐漸轉"淺藍",再化為"深藍"。"深
綠"是那堅持臺灣獨立大?述的人,"深藍"是那擁抱中國統一大?述的人,在今天的臺灣,
都是少數;占大多數的,卻是中間那一大段不能用顏色來定義,不信任任何"絕對化"的價
值觀的人。
這些臺灣人,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一樣,渴望社會安定,經濟穩定,家庭幸福,個人
受法律保障。但是因為他曾經經歷過殖民和專制統治,所以他對於國家民族等等上綱上線
的崇高大?述往往抱持一種懷疑和竊笑,卻極在乎言論和思想的自由,極在乎社會的公平
正義以及對弱勢的照顧,極在乎國家機器不侵犯他的隱私和人權。
這樣的臺灣人,每天的生活內涵是什麼?
民主不過是生活方式
首先,不管光譜上的哪一邊,臺灣人從頭到尾就不曾覺得自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
部分。受過日本統治的臺灣人固然被歷史歸位為日本國民,1949年渡海到臺灣的則是徹底
的"民國人",根深蒂固的自我認識是:中華民國代表正統中國,共產黨所建立的國,是一
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歷史"意外"。要到1991年李登輝宣告"動員戡亂時期"終止,臺灣算
是正式承認了大陸政權是控制大陸的"政治實體",也就是說,第一次試圖把中華人民共和
國看做一個"平等"的存在。因為自覺是民國正統,所以臺灣人從來不覺得自己要"脫離"中
國大陸這個政權,因為他們從來就不曾屬於、從來就不曾效忠過那個政權。
以軍事"大國"姿態來看,"蕞爾小島"的臺灣人這種認知或許是可以被訕笑的,但是若
宣稱希望瞭解臺灣人,那麼臺灣人這種深層的歷史情感和心理結構,恐怕是任何瞭解的基
礎第一課吧。
臺灣人已經習慣生活在一個民主體制裏。民主體制落實在茶米油鹽的生活中,是這個
意思:
他的政府大樓,是開放的,門口沒有衛兵檢查他的證件。他進出政府大樓,猶如進出
一個購物商場。他去辦一個手續,申請一個檔,蓋幾個章,一路上通行無阻。拿了號碼就
等,不會有人插隊。輪到他時,公務員不會給他臉色看或刁難他。辦好了事情,他還可以
在政府大樓裏逛一下書店,喝一杯咖啡。咖啡和點心由智障的青年端來,政府規定每一個
機關要聘足某一個比例的身心殘障者。坐在中庭喝咖啡時,可能剛好看見市長走過,他可
以奔過去,當場要一個簽名。
如果他在市政府辦事等得太久,或者公務員態度不好,四年後,他可能會把選票投給
另一個市長候選人。
他要出國遊玩或進修,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不需要經過政府或機關單位的層層批准
,他要出版一本書,沒有人要做事先的審查,寫作完成後直接進印刷廠,一個月就可以上
市。他要找某些資訊,網路和書店,圖書館和各級檔案室,隨他去找。圖書館裏的書籍和
資料,不需要經過任何特殊關係,都可以借用。政府的每一個單位的年度預算,公開在網
上,讓他查詢。預算中,大至百億元的工程,小至電腦的台數,都一覽無餘。如果他堅持
,他可以找到民意代表,請民意代表調查某一個機關某一筆錢每一毛錢的流動去向。如果
發現錢的使用和預算所列不符合,官員會被處分。
他習慣看到官員在離職後三個月內搬離官邸或宿舍,撤去所有的秘書和汽車,取消所
有的福利和特支。他習慣看到官員為政策錯誤而被彈劾或鞠躬下臺。他習慣讀到報紙言論
版對政府的抨擊、對領導人的詰問,對違法事件的揭露和追蹤。他習慣表達對政治人物的
取笑和鄙視。
如果他是個大學教師,他習慣于校長和系主任都是教授們選舉產生,而不是和"上級
長官"有什麼特別關係;有特別關係的反而可能落選。他習慣於開會,所有的決策都透過
教授會議討論和辯論而做出。有時候,他甚至厭煩這民主的實踐,因為參與公共事務佔據
太多的時間。
他不怕員警,因為有法律保障了他的權利。他敢買房子,因為私有財產受憲法規範。
他需要病床,可以不經過賄賂。他發言批評,可以不擔心被報復。他的兒女參加考試,落
榜了他不怨天尤人,因為他不必懷疑考試的舞弊或不公。捐血或捐錢,他可以捐或不捐,
沒有人給他配額規定。
他按時繳稅,稅金被拿去救濟貧童或孤苦老人,他不反對。他習慣生活在一個財富分
配相對平均的社會裏;走在街上看不見赤貧的乞丐,也很少看見頂級奢華的轎車。他習慣
有很多很多的民間慈善組織,在災難發生的時候,大批義工出動,大批物資聚集,在政府
到來之前,已經在苦痛的現場工作。
當然,我絕對可以同時舉出一籮筐的例子來證明臺灣人"進化"的不完全:他的政客如
何操弄民粹,他的政治領袖如何欺騙選民,他的政府官員如何顢頇傲慢,他的民意代表如
何粗劣不堪,他的貧富差距如何正在加大中……臺灣人本來就還在現代化的半路上,走得
跌跌撞撞。
海峽兩岸,哪里是統一和獨立的對決?哪里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相沖?哪里是民
族主義和分離主義的矛盾?對大部分的臺灣人而言,其實是一個生活方式的選擇,極其具
體,實實在在,一點不抽象。
不僅只是經濟而已
這個時候,再回頭去讀連戰和宋楚瑜在北京的演講,兩篇文章的深意就如清水中的白
石,異常分明。
連戰是什麼?他是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博士,是"西洋政治思想史"、"國際法"和"政治
學"的教授。宋楚瑜是什麼?他有"國際關係"和"圖書資訊"的兩個碩士學位,又是喬治城
大學政治學博士。兩個人都有國學的基礎,又熟悉西方的政治理論和民主實踐,但是在臺
灣一貫重視教育的環境裏,這樣的學識精英不計其數,他們不算特殊。而在臺灣翻天覆地
、競爭激烈的民主實驗裏,連戰被視為厚道有餘,能力不足,幾近"昏庸"的角色,宋楚瑜
則每況愈下,被描述為極為負面的弄權"大內高手"。
政治,在民主的機器中,已經是一個無比複雜的計算操作。政治人物的形象包裝,利
益結盟的輸贏估算,選民的結構分析,新聞議題的引爆和"消毒",消息透露與否以及透露
的時機推敲,效果的評估以及損害的控制……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每一個眼光,每一
個出現或不出現,每一個"遺憾"或"抗議",都經過沙盤推演。臺灣的民主政治,在華人世
界裏,可以說已經玩得"爐火純青"。或者說,玩得過頭,技術操作喧賓奪主,深刻的內涵
反而被顛覆,使得"大說謊家"容易粉墨上臺而理想家出不了頭。
這兩個在臺灣玩"輸"了的政治人物,放在大陸的政治環境中,品質反而折射出現。兩
個人都引經據典而不費力,都學通中西而不勉強。面對鏡頭,都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語言
,如何傳遞一種誠懇的眼神和態度。
同時,兩篇演講都是細緻深思的作品,懂臺灣政壇險惡的人,更能體會這兩篇文章之
不易。
連戰在北大,就從自由主義談起。他談蔡元培"循思想自由的原則,取相容並包之意"
;他談臺灣大學"爭自由、為民主、保國家"的校風;他指涉杜威的實用主義,"以漸進、
逐步的、改良的方式,來面對所有的社會的、國家的問題";他提出三民主義和社會主義
的分岔,又問,"我們要選擇的到底是哪一條路?"
他介紹了臺灣的經濟發展,可是不忘記說,臺灣的成就來自於經濟發展之後開展出來
的"政治民主化的工作"。在祝福大陸的經濟成果同時,他緊接著讚美大陸基層的民主選舉
制度,甚至於具體地提到中國憲法裏頭對於財產作為基本人權的事實。更明確地,他指出
,"整個的政治改革……在大陸還有相當的空間來發展。"
宋楚瑜的演講策略,在提出兩件事:一是厘清"臺灣意識"不等於台獨;一是,臺灣最
重要的成就不在於"富",而在於"均富"。"蔣經國先生在執政臺灣十六年當中,臺灣每一
個國民所得從482美金增長到5829美金,成長了11倍。但最高的所得的家庭五分之一和最
低的五分之一當中的差距維持在4~5倍以下的水準。"
連戰會不知道大陸對自由主義的態度嗎?他會不清楚目前極其嚴重的拆遷和土地剝削
問題嗎?宋楚瑜會不知道在"和平崛起"的後面所隱藏的巨大的貧富不均?
顯然都明白,而且,都說出來了。這需要勇氣,需要智慧,也需要承擔。連戰選擇談
自由主義,宋楚瑜選擇談均富,自由民主和均富,恰恰是臺灣人最在乎、最重要、最要保
護、最不能動搖不能放棄的兩個核心價值。
如果只談民族感情和國家富強這樣的"大?述",而這兩個核心"小?述"不在連宋的演講
稿中,我會覺得,這兩人愧對歷史。
幸好,他們說了。在對的時刻,在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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