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約束(24)
這陣子，各大雜誌的封面都是孫建廷，但他一點也得意不起來。某報週刊封面的是他知道
謝萱萱不是曉婷時滿臉通紅驚慌失措的窘樣，而數字週刊的封面是他鼻青臉腫滿臉是血頹
然坐在椅子上的慘狀。
「我要告全部的人。」孫建廷冷冷地說。
宇華為秀麗聘請的律師誠懇勸他，「我已經說了很多次，你能告的只有張秀麗一人，私下
和解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孫先生，」孫建廷的律師也附和對方的說法，「張秀麗已經擔下所有責任，就算你堅持
提告，結果也不會如你的意，同意和解比較好。」
孫建廷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律師一眼，「如果你沒把握打贏官司，請你離開，我可以請更有
能力的人！」
「孫先生，我已經是你請的第三位律師了，如果你不想和解，就請你換律師吧。」
孫建廷其實很明白，官司拖越久，他越可能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笑話。桌上兩本雜誌不斷
提醒他在婚禮上已經顏面盡失，身為海頓集團繼承人，孫建廷怎麼可能讓自己變成笑柄？
他看著和解書的金額思考許久，最終還是拿起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幾天後，宇華辦公室。
秀麗對宇華說，「謝謝妳，為我請了律師。」
「事情會鬧這麼大我也有責任，而且是打傷孫建廷的不是妳，總之能順利解決就好。」宇
華笑著回答。
秀麗看著宇華，與她記憶中的小女孩仍有幾分相似，若不是當年那場意外，也許宇華現在
的笑容不會藏著淡淡哀傷。雖然與那場意外沒有任何關係，秀麗也很清楚自己沒有資格安
慰宇華，畢竟她也被列為該事件的嫌疑犯，而且，她打過方思瑤。
因此，除了道謝，秀麗也沒有什麼好對宇華說的，「那麼，我先走了。」
「等一下，」宇華看起來有些為難，「阿姨，我之前對妳的態度很不好，對不起，可以請
妳原諒我的不懂事嗎？」
秀麗對外人，特別是方家人，沒多大興趣，但這樣的道歉實在不像她印象中那"惡毒"的方
執行長，她不禁有些好奇宇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
秀麗雖沒有說話雙眼卻透露出疑問，宇華便如實解釋，「其實是思瑤姐單獨想見妳。我曾
無理要求妳們不能單獨見面，現在希望妳能原諒我，也願意見思瑤姐一面。」
“方思瑤到底是有什麼能力，為什麼每個人都願意聽她的話？”秀麗心裡這麼想著，很自
然回答，「好，我可以見方思瑤。」
桃園民宿附近新開了一家茶坊，正廳裡的幾張大桌，兩側還有幾間禪房式的包廂，正廳與
包廂之間，是草木扶疏的庭院。
思瑤獨自坐在包廂裡。她閉著眼睛，聞著裝潢新木的香氣，想起為了迎接曉婷而重新裝潢
台北的家；她張開手掌，感受庭院吹來微風徐徐穿過指間，就像撫著曉婷輕柔髮絲；她側
耳傾聽，蟬聲唧唧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仿若細絲綿綿不絕將聲音串聯，就像她與曉婷的情
份，即使數次分離，也未曾斷過。
但多次分離的陰影亦如同絲線緊緊纏繞曉婷，思瑤已下定決心不論發生什麼事，她不會再
離開曉婷，為了讓曉婷真正的快樂，思瑤試圖修補與秀麗的關係。
門被拉開的聲音讓思瑤睜開眼，秀麗走進包廂選了一個位置，與思瑤面對面坐著。
服務生將茶具等用品放妥後，輕聲問道，「請問要自己泡茶，還是請服務人員？」
「我不懂茶，就麻煩妳了。」思瑤笑著回答。
秀麗看了思瑤一眼，對一旁的服務生說，「不用，妳可以出去了。」
待服務生離開後，秀麗先開了瓦斯爐燒開水，接著拿起茶壺茶具稍做檢視，最後才看著幾
個裝茶的錫罐問道，「妳要喝什麼？」
「我沒有喝茶的習慣，阿姨決定就好。」
「白毫烏龍，台灣十大名茶之一，香氣特別，甘醇不澀。」秀麗邊說邊拿起一個茶罐和兩
個白色附蓋子的茶碗，各加入了約三分之一的茶葉後注入熱水便蓋上蓋子，約一分鐘的時
間，秀麗將茶碗放在思瑤面前，「可以喝了。」
秀麗喝了一口琥珀色的茶水，滋味濃厚又滑潤爽口，算是很不錯的茶。
思瑤也啜了一口茶，鮮少喝茶的她微微皺起眉頭，秀麗見狀便問，「燙到了？」
「有點苦。」思瑤抿了抿唇，慢慢把將茶碗放回桌上，只是短短的時間，她發現嘴裡的苦
味竟化成甘甜，第一次體驗到這其妙的變化，思瑤舒展眉心，又喝了一口。
進入包廂後，秀麗一直看著思瑤。
在秀麗的印象中，思瑤眼裡總是透露著害怕與無辜，甚至會刻意閃躲秀麗的視線，秀麗實
在不喜歡思瑤這樣的表現，她認為自己不過就是責罵了她幾句，外加上兩三個巴掌，沒想
到竟讓堂堂一位醫院院長如此害怕。現在思瑤看不到秀麗，看起來倒是十分平靜。
秀麗本就不喜歡思瑤，更不在意自己在對方眼裡是什麼形象，今日來赴約，只是做為對宇
華的感謝，見思瑤不再是一付受害者模樣，秀麗反而不那麼排斥，也斂起過去對思瑤嚴厲
的口氣，緩緩說道，「台灣茶這麼有名，妳們年輕人卻只愛喝咖啡。」
「喝咖啡比較方便。」思瑤笑著回答，「阿姨，妳很喜歡茶嗎？」
「喜歡有什麼用？女兒被另一個女人迷的昏頭轉向三天兩頭不在家，先生又不管家裡，就
算是再好的茶，只有我一個人喝也是無趣。」
鮮少向外人抱怨，秀麗居然脫口說出心中不滿，而對象還是方思瑤。秀麗察覺自己失言，
便不再多說。
思瑤聽秀麗這麼說，默默低下了頭，臉上表情卻藏不住心裡的愧疚。
“又來了！”秀麗白了思瑤一眼，「方思瑤，妳不要每次都擺出這種可憐表情，看到的人
都會認為是我虐待妳！」
秀麗連珠炮似地數落了思瑤的不是，思瑤想開口解釋，卻還是忍住了，見思瑤不反駁，秀
麗反而罵不下去。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思瑤開口說道，「阿姨，我很…」
「我不想再聽到妳說妳很愛曉婷！」
「不是的，阿姨，我是很想知道，當初妳懷曉婷是什麼感覺？」
「我是什麼感覺？」秀麗覆誦了思瑤的問題，卻也是問自己。
從沒有人問過秀麗，也許連秀麗自己也沒想過。當時謝天翔外遇的事已露出蛛絲馬跡，秀
麗正試圖找出更明確的證據。一日，謝天翔又是清晨回家，與等候一晚的秀麗發生嚴重爭
吵，秀麗突然一陣暈眩，當她再次清醒，人已在醫院。
醫生宣佈秀麗懷孕時，她撫著自己的肚子，不知是喜是悲。返家後，秀麗遵照醫師指示靜
養多日，天翔日日回家陪伴。當天翔將八心八箭的鑽石項鍊掛在秀麗頸上，她看著鏡中他
紅潤的笑顏以及閃閃發亮的鑽石，秀麗覺得哀傷，連一顆心都留不住，八心八箭又如何？
許久沒聽到秀麗的回應，思瑤輕聲喚道，「阿姨？」
秀麗回過神，她不打算告訴思瑤內心真正的想法，「妳問我有什麼感覺嗎？應該就像一般
人一樣，覺得很開心。」
「是嗎。」思瑤點了點頭。
「妳懷孕的時候呢？」秀麗問。
思瑤側頭想了一下，「我知道懷孕時，其實沒有很高興。」
「為什麼？」
「那時我才剛成為主治醫師，鍾偉哲也忙於研究論文，我們沒有計畫生孩子。我聽說孩子
在媽媽肚子裡會感受到媽媽的想法，過去我常想，是不是因為小熊知道我並不期待他的到
來，所以從小就體弱多病。」
曉婷曾告訴秀麗關於思瑤為了小熊做的一切，她看著思瑤自責的模樣，竟有些不忍，「小
熊也是因為妳的付出才恢復健康，沒必要把錯歸在自己身上。」
「阿姨，我不完全是因為小熊才怪自己，那時我長期在國外，才讓鍾偉哲有機會…」
秀麗不耐制止思瑤即將說出口的話，「方思瑤，是妳要他欺騙曉婷嗎？到現在妳還攬下前
夫外遇的責任，真的很可笑！還是妳想要說其實妳對曉婷的感情是出自於愧疚，要我成全
妳們讓妳彌補過錯？」
「當然不是，」思瑤急忙搖頭否認，「我真的很愛曉婷！」
不管再怎麼不願意，秀麗還是聽到思瑤親口說出對曉婷的愛，但也不如第一次聽到時那麼
生氣，也許是最近發生太多事，秀麗只覺得好疲憊。
「我要回去了。」
「好，我小妹會來接我，讓她送妳回台北。」
轎車上，秀麗靜靜觀察著玉堯。
「阿姨，妳已經看了我很久了，想問什麼就問吧。」玉堯一派輕鬆地說。
「妳是李玉堯？」
「對啊，我小時候應該有見過妳，但我不太記得了。」
「妳是程人鳳的女兒？」
「嗯，所以我現在是程玉堯。」
「妳不討厭我嗎？」秀麗問。
玉堯疑惑地看著秀麗，「我為什麼要討厭妳？」
「我對妳母親還有妳姐做了那麼多不好的事，妳不討厭我？」
「妳也覺得自己做錯了嗎？」玉堯反問。
秀麗瞪著玉堯，卻完全無法生她的氣。
「ㄟ阿姨，妳這樣看著我，我會很緊張。」玉堯看了秀麗一眼，低聲地說，「原來曉婷瞪
人的氣勢是遺傳。」
秀麗最討厭別人在她面前故意小聲說話，她生氣地問道，「妳說什麼？」
「沒有，我什麼都沒說！」玉堯立刻坐直身體，認真開車。
突然見到玉堯孩子氣的動作，秀麗也不生氣了，「妳們家三姐妹，還真是不同。」
玉堯點點頭，「思瑤姐是醫生，醫者父母心，她總是把別人的事放在第一位，也很習慣攬
下一切責任，姐真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宇華是執行長，有虎狼之心才能管理整個集團，阿
姨，我知道宇華對妳做的事，她只是想保護姐，請妳別跟她計較。」
玉堯既說了思瑤的好話又為宇華說情，但秀麗想知道玉堯是怎麼看待她的母親，「方宇華
是執行長有虎狼心，程人鳳是主席，她有什麼心？」
「阿姨，妳說的程主席是我媽媽耶，妳想害我啊？」玉堯笑著回答，「說真的，我覺得我
媽媽好像天使。」
「她像天使？」秀麗冷笑了一聲，「妳以為天成建設是上帝送給天使，天使再轉送給妳的
嗎？」
玉堯看著秀麗，她的表情就像在說"天成建設原本也不是謝家的"，但也只是秀麗多想。
秀麗今天已經和方家姐妹說了太多的話，實在不想再花心思聊天成，「要進市區了，妳專
心開車，不要一直講話。」
「是，我知道了。」
玉堯伸手按了音響按鍵，秀麗聽著樂聲，試圖讓自己心情放輕鬆，她要回家了，那個一點
也不像家的家。
秀麗推開自家大門，靜悄悄的。
太安靜了，秀麗唯一可以聽到的聲音是自己內心的孤寂。秀麗已很習慣與孤寂共處，但這
家裡的另一個女人，卻正為此而受苦。
秀麗回到自己房間換了套衣服洗了手，她走進嬰兒房，見曉婷背對著門，坐在嬰兒床旁陪
著寶寶。看著好不容易尋回的女兒，慧萍把她還給自己不過幾個月，當初被愛包圍的她，
如今卻只剩孤單相伴。
「曉婷。」秀麗輕聲喚著。
曉婷轉過身，勉強地笑了，「媽，妳回來了。」
「寶寶都睡了嗎？」
「剛睡著。」
「妳來一下，媽想和妳聊聊。」
「好。」曉婷再看了看寶寶，確定孩子們睡得安穩，她才跟秀麗一起走到客廳。
「媽，要喝點什麼嗎？」曉婷問。
「我今天下午有喝茶了，幫我倒杯水。」
曉婷拿起桌上的水壺往杯裡倒水，隨口問道，「跟哪一家的夫人喝下午茶？」
「天宙集團的千金。」
曉婷停下手上的動作，看著秀麗地問道，「天宙的...千金？」
「我先去找方宇華，謝謝她為我解決婚禮的事，然後去桃園跟方思瑤喝了茶，剛剛程玉堯
送我回來。」
秀麗如此平靜地說著見過哪些人，甚至見過思瑤，曉婷很是訝異。
婚禮鬧劇過後這半個多月，曉婷與思瑤沒有再見面，她們每天通幾次電話，每每曉婷說想
去民宿，思瑤總要她多陪伴秀麗。知道孫建廷簽了和解書後，曉婷本想過兩天一定要去民
宿一趟，沒想到秀麗居然比她更早見到思瑤。
「思瑤…還好嗎？」曉婷問。
「氣色不錯，看來程人鳳的女兒真的把她照顧地很好。」
曉婷緊了緊眉頭，「媽，妳這樣說讓我真的很難過，在思瑤身邊的人應該是我。」
秀麗看著曉婷痛苦的樣子，心裡一陣酸楚，「妳為什麼還要待在這裡，妳可以去找她啊，
我又攔不住妳。」
「是思瑤不讓我去，她要我多待在家裡。」
三十年前，江慧萍要謝天翔多回家陪秀麗，居然要另一個女人叫自己的丈夫回家，這讓秀
麗十分受傷。現在，曉婷也是聽思瑤的話才留在家裡，但秀麗不想再面對人在心不在的困
窘。
「去找方思瑤吧。」
「媽，妳讓我去找思瑤？」
「程玉堯載我回來，民宿只有方思瑤在，妳能放心嗎？」
「好，那今晚我去陪她。」
曉婷回房間收拾了一下，離開家之前，她開心地對秀麗說了一聲，「謝謝媽。」
秀麗百感交集，唯一值得她欣慰的是，曉婷離去的身影，已不再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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