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婚離(3)

看板tellstory作者PAFFEE (凡樂)時間6年前 (2018/03/05 18:38)推噓4(4推 0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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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不用看牆上的時鐘，從窗簾縫隙透出的明暗程度，簡伶琳就知道現在幾點了。　　在這間參考書出版社任職已經是第九年，她的座位離門邊越來越遠，卻還是在同一個辦公室打轉。新人時期她曾望著主編背後的這扇窗，希望一抬頭就能看到快要下班的天色，但沒多就她就知道，書面規定的下班時間跟實際走出公司的時間根本沒什麼關聯。　　簡伶琳喜歡這個位子，因為在這裡永遠不會有人從她背後走過去，也不會有人刺探她的秘密，而且放眼望去，其他人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看準大家正在埋頭苦幹，她立刻拿起放在一旁的小鏡子。　　她其實不太敢細看鏡中的自己。　　簡伶琳並沒有天真到以為自己可以維持跟年輕時一樣的容貌，時間早就像條野狗在她全身上下灑尿，留下抹不去的痕跡和腥臭後就拍拍屁股走人。十年前她還是別人魔鏡裡的公主，十年後就變成站在魔鏡前的巫婆。　　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害怕搓揉臉頰，感覺好像只要稍微用力就會失去彈性、只要開懷大笑就會擠壓臉上的線條，然後又產生新的皺紋。其他身體部位她也很重視，但最讓她費心的部分就是臉，她的臉簡直像某種易碎瓷器，要是臉部出現一點老態，不管再怎麼打扮都難以回天。　　一想到哪天會被公司的年輕女同事私下嘲笑，她就說什麼也不願接受，而且公司第一美女的地位她還想再多維持個幾年。　　每天下班回家，她的雙手就遊走在瓶瓶罐罐中，不管是號稱抗老、除皺還是回春，只要有名人代言或網友大力推薦，簡伶琳幾乎通通不放過。用過後就算看不出太多實際效果，她也不敢輕易拋下這些保養品，上班至少還有休假，保養這種事卻連一天都馬虎不得。　　她對這些保養品的耐心連自己都驚訝。可是在付出了這麼多心力後，昨晚她還是在眼角發現一小條原本沒有的細紋。　　昨天因為心情太糟的關係，導致沒能仔細檢查。簡伶琳現在把臉湊近鏡子，手指不停按壓同一個地方，說服自己那只是光線造成的錯覺，不然就只是暫時性的現象，抹一抹就沒事了。　　確認的結果讓她失望。說是失望還太輕描淡寫，每次只要發現被賜予新刻痕，簡伶琳都會呆坐在鏡子前好一陣子，就像有人突然宣布過重的刑罰，心臟因受到衝擊而加快。她其實很想讓自己接受，因為她又不是什麼千年老妖，不管再怎樣努力，總有一天還是要面對。　　可是死刑犯大多無法面對死亡，身為女人，她也同樣無法面對年華死去。　　如果能當男人該有多好？　　她想到跟自己同歲的張貿成，就算邋遢不管理，連肚子都開始有隆起的跡象了，卻還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出門時連鏡子都不照。年齡增長對男人來說頂多是種感慨，在到一定年齡前都是利大於弊，女人卻要提前三十年開始走下坡。　　而且女人的能力再強又怎樣？一部有內涵的電影跟色情片放在一起，男人只會嘴裡稱讚好劇情，眼睛卻盯著另一邊晃動的乳房看。　　就因為她是女人，在時間的折磨下，她的弱點永遠比張貿成明顯。　　所以昨天參加婚禮回來，當她發現臉上的不速之客後，對張貿成的不滿又多了一個理由。　　那時大約十點，臥房門悄悄被打開，從鏡子裡可以看到張貿成往裡面探頭，輕輕移動身子進到房間，再小心翼翼地關上門。　　「要睡了？」看到張貿成早早上床睡覺什麼煩惱都沒有，正被煩惱籠罩的簡伶琳口氣有點衝。　　「對啊，今天有點累，明天還要上班。」　　「這樣就累？我平常加班回來還要整理家裡都沒說累，你只是喝個喜酒就不行了？」　　張貿成沒回半句話，不過在沉默之前，簡伶琳可以感覺到張貿成企圖開口反駁的衝動，她沒有什麼證據，但就是知道。　　慍火從沾滿面霜的指間往上竄燒，她草草往臉上塗抹，隨即站起身看著躺在床上的張貿成。　　「我還要準備明天開會要用的資料，你自己先睡吧！」　　張貿成仍然沒有多說些什麼。　　「喔。」　　在簡伶琳甩上門前，她的腦袋早已熱得發暈。　　臭男人！她呼吸急促地在沙發坐下，隨手把一個抱枕丟到牆上，牆後的張貿成大概也聽到了。　　那個「喔」是什麼意思？懶得關心就說啊！連吵架也不敢對吧？因為只要一吵就會發現根本不可能贏。像這種散漫又沒擔當的男人，她肯忍受就該謝天謝地了，竟然還敢表現出一副很煩的樣子！　　簡伶琳輕撫臉頰，感受到些微潮溼。生氣過頭會想哭她早就知道，但在沙發上坐得越久，想哭的感覺就越不像附屬情緒，反而佔據了全部身心。　　最近類似的情況似乎越來越常發生。以前在她還來不及有這種感覺前，張貿成就會先認輸，連一點小小的抱怨都沒有。現在雖也不至於會指著鼻子互罵，但空白沉默取代了道歉，這比破口大罵更讓她焦慮。那些沉默等於是張貿成在向她罵髒話，她卻無從得知內容，也不能反擊。　　種種跡象都證明了她一直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而這個即將來臨的東西，完全不是保養品或手術能阻擋的。　　簡伶琳想起剛才新發現的皺紋，更加確定了這個事實。　　　「以後每天都要吃雞排了。」　　　　雖然現在可能無法再反駁了，但一想到這句話，還是令她咬牙切齒。　　五年前的婚禮前一天，張貿成本來要陪簡伶琳做最後準備，他的那群朋友卻突然跑來，說想找張貿成一起出去玩，說要開什麼婚前的最後派對。　　簡伶琳一直都不喜歡張貿成的那些好兄弟們，至於為什麼不喜歡，原因很簡單。她無法忍受有自己不知道的事，這些事當然指的是他們在一起笑什麼、聊什麼，還有所有針對她這個女朋友的吐槽抱怨。　　張貿成當然發現了，也會盡量減少和朋友碰面的頻率，或是趁簡伶琳在忙或不在時偷溜出去。但那偷偷摸摸的樣子反倒讓簡伶琳更不爽，為何自己不是張貿成千方百計也要找時間碰面的人，而是必須逃離的存在？　　所以那時簡伶琳假裝要讓他們好好聊先離開客廳，實際上卻躲在門後把每一句話都聽進耳裡。　　一如她所想，張貿成一定很想去，但也理所當然地只能拒絕。　　本以為這些人會知難而退，這時卻有個人開口了。簡伶琳聽聲音就知道是誰，那個胖子和張貿成特別常混在一起，走在路上老遠就能聽到兩個人的笑聲。　　「唉喲！我知道你很愛老婆啦！但一個人再怎麼愛吃雞排，知道自己以後每天都要吃雞排了，總不會連最後一天都還想吃吧？」　　這句話差點讓簡伶琳想衝出去理論一番，但她在等張貿成先出口反駁，所以暫時先忍了下來。　　　　「我知道啦。」　　　　簡伶琳覺得好像有人朝她潑了一桶冷水，原本因期待而發熱的心瞬間剩下被澆熄的餘煙。　　最後，他們兩人那天並沒有待在一起。人當然是在同一間房子，不過簡伶琳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任張貿成怎麼說都不願出去。她躺在床上呆呆凝視著天花板，讓更多假想撼動原本就巍巍顫顫的堅定。　　一聽到那樣的比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生氣還是害怕，可能兩種都有，也可能後者多於前者一點。　　確定要結婚後，間伶琳認為自己有本事往人生下一階段走，當然是勝過其他朋友一等，要是有人提到婚姻的壞處，就肯定是在忌妒自己。但隨著婚禮的日子越來越近，她就越不確定究竟是別人羨慕自己，還是自己在羨慕別人。　　明明只是一個日期，卻能徹底改變她的人生。看著其他還沒結婚的人如此自由自在，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快下決定了？是不是還有更好的選擇？會不會從此不再受其他男人追捧？生活會不會變得枯燥？她能愛張貿成多久？還有…… 　　　　張貿成能愛她多久？　　　　「我會永遠愛妳。」　　在交往時，這句話她從張貿成那裡聽了太多次了。她相信張貿成的「我愛妳」所言不假，但「永遠」就讓人存疑了。　　「永遠」這個東西比承諾「十年」、「二十年」還不可信，要是自己是個騙子，一定會選這個詞。沒有壓力、不用被究責，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畫鬼最易，看似偉大壯闊的兩個字，只不過是大部分變心者都做過的誠諾罷了。　　所以張貿成到底是怎麼想的？他雖然是真的愛她，但只要像那個胖子說的「每天都要吃雞排」，那就會膩了是不是？　　先不要結婚好了。　　她是真的這麼想過，但就算她真的這麼決定了，也沒本事能在婚前一天取消婚禮。　　「你真的愛我嗎？」婚禮開始前，準備要去上妝的簡伶琳再做最後確認。　　「當然愛妳。」張貿成說這句話幾乎沒思考，不知道是篤定，或單純只是沒有其他答案可選擇。　　「到什麼時候？」　　「永遠啊。」　　簡伶琳完全沒料想到，自己雙腳踏上紅毯的那刻，想的竟然是張貿成要是真的外遇，自己會有什麼反應。　　這導致在走上台階前，她還是沒能裝出像樣的笑容，只好低著頭，假裝感動得不能自已。不過在張貿成冒冒失失地親了她之後，她的心情就突然回暖了起來。信心像一塊一塊磚頭往上疊，終於到了能阻擋胡思亂想的高度。　　不會的，就因為張貿成跟以前交往過的對象不同，自己最後才會選擇他不是嗎？和那些人人忌妒羨慕的帥哥交往，雖然能滿足自尊心，卻一點安穩感都沒有。而張貿成呢？歸納成一句話，就是親朋好友們說的：「妳配張貿成實在太浪費了。」要是歸納成一句成語，那就是「綽有餘裕」。　　她不否認，兩人之間的價差是她讓得以安心繼續這段感情的一大原因。和張貿成在一起，她不必擔心自己會是被遺棄的那個，畢竟只有遺棄動物的主人，沒聽過有遺棄主人的動物。　　那現在，她在擔心什麼？　　「那個……主編……」　　簡伶琳一隻手在包包翻找，好不容易摸到化妝包，卻被一臉畏縮的菜鳥編輯打斷，害她只能把東西又扔回去。　　「什麼事？」　　「就是上次主編妳要給莊老師的禮盒……那天我在辦公室外面等了好久都沒等到人，今天還要再去一次嗎？」　　「莊老師的禮盒？我上禮拜就叫妳去了，妳到現在還沒給？」　　辦公室裡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比較大膽的乾脆直接盯著看。　　「那天莊老師的手機都沒人接，我等了半小時才走的。」菜鳥的視線一直無法對上簡伶琳的眼睛，她一看就知道，這個人實際等的時間絕對比半小時還短。　　「這算什麼藉口！沒接電話然後呢？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沒人接？連這麼簡單的事都能搞砸，代表妳根本沒在用心！妳知道之後還有多少事要拜託莊老師嗎！」　　其實這並不算完全正確，要是莊老師真的這麼重要，她也不會讓一個菜鳥去送禮。反正她就是看這種工作態度不順眼，特別是這些年輕的助理和編輯，根本沒一個靠得住，這些人以為自己還有犯錯的資本，做事就跟著輕浮，殊不知年齡根本不是可靠的東西，人要是蠢，到了未來也是一樣蠢。而且明明犯了錯，卻還頂著那張沒化妝的醜臉，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看了就討厭。　　事後她忘了自己究竟罵了些什麼，但唯一沒說出口的話，卻牢牢在腦裡盤旋。　　　　年輕又怎樣！年輕又怎樣！年輕又怎樣！　　　　「把禮盒拿過來！我自己去送！」　　菜鳥一隻手抹著眼淚，匆匆回到自己位子把桌下的禮盒拿出來交給簡伶琳。簡伶琳並沒有馬上接過去，她讓對方一直伸著手，自己穿上外套把包包整理好後，才用力把禮盒搶過來。　　「真沒用。」　　簡伶琳快步離開辦公室，似乎連電梯都知道她在生氣，一秒也沒讓她等，立刻把她送到一樓。就在這時，手機響起輕快短暫的鈴聲，她拿起來看了一眼。　　　　今天會比較晚回家。　　　　又來了。簡伶琳用力把手機塞回包包。照理說自己也應該要告訴張貿成會晚一點，但她根本沒這個心情。　　以前剛結婚每天都準時下班，最近怎麼就莫名其妙開始加班起來了？一開她還會問清楚是什麼原因，最後她懶得問，張貿成也跟著不報備了。　　什麼加班？擺明是約公司的助理小姐出去吃飯。有次看到張貿成聊電話聊得很愉快，聽那他種語調，對象肯定是女孩子沒錯。公司是簡伶琳唯一難以監視的地方，要是有什麼壞事孳生也絕對是在那裡。　　每當她這麼想，就會把現在的自己跟婚禮上的自己連結起來。她曾經是不知道丈夫外遇是什麼感覺的人，但不久之後，她很可能就不得不知道了。　　簡伶琳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敲出混亂的節奏。現在下午六點，街上人潮正多，家人、朋友、情人，還有急著回家的上班族，這些人似乎都跟自己沒有半點交集。她輕撫著眼角，手指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　　想了想，簡伶琳再次掏出手機，本來應該要先打電話給莊老師，但她臨時改變主意了。既然都拖了一個禮拜，明天再給也不礙事。　　沒錯，要是有人必須被拋棄，那個人也絕對不是她。　　　　自私。　　　　所以呢？到底是為愛失去一切的女人比較傻，還是不甘心為愛失去半點的女人比較可悲？　　她沒辦法改變已經選擇的答案，就算能再重來、就算知道會後悔，自己也會執迷不悟地一再走進死巷。　　張貿成，你知道嗎？你要多晚回家，我都不在意，因為我也沒打算太早回去。　　簡伶琳耳朵貼著冰冷的手機螢幕，身子一轉往反方向走去。　　　　「喂？等一下有空嗎？」 (待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為什麼我寫這麼久！？老了嗎QQ 不過之前好像更久... 那應該算有回春吧>///< 在我這一生中偶爾會想起的回憶裡，當中如果有你，那就足夠了。最近喜歡的一首歌~~突然覺得寫個輕快又悲傷的故事好像也不錯(來不及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ecSVX1QYb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