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裝箱(8)
(15)
我選擇在離家附近約兩公里處下車，
下午四點十分，太陽已明顯西移，頗為合適的散步時間。
早上由於匆忙與江欣雪一起出門，我的穿著有些隨便，
卻恰巧符合現在悠閒場景，與似乎慢慢被減速的時光。
我很希望在這充滿綠意的運動步道上，
找個人聊聊，不論是誰都好。若是遇到個老頭，
我可以請教他，人生將走至盡頭時，會有甚麼感想？
若遇到年紀與我相近的青年才俊，我也可以好好觀察，
究竟要甚麼樣子，才是這社會所認可的『正常人』？
但我一個人都遇不到，
步道的兩旁，甚至連半個狗影也無，
讓我趁早就打消能在這裡尋回多魯的想法。
一進家門，我馬上把還未裝箱的物品，
全來個大整理。五點十八分，我喊著大功告成時，
家，這個超大箱子裡，除了我和一套白色的軍服，
就只剩下一種東西，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無數箱子。
滿屋子的雜亂物品被裝箱，
被整齊堆放，自然多出了不少的空間。
裝箱完成的那份滿足感剛消退，一股寂寥突然湧上，
這屋子，這個家，怎會如此空空蕩蕩？
我進入浴室，這即將充滿著水的小箱子，
以冷冽，暫時凝住紊亂思緒；用流動，刷走這一整日，
刻劃在靈魂上的點滴，如此一來，仇恨才會漸漸清晰！
換上父親的白色軍裝，
諷刺的是，它竟跟我完完全全合身，
而別在胸口，那枚永遠流轉無數光芒的勳章，
跟這身軍服，更是諷刺之極的相稱呀。
鎖上屋子的門，這個超大的箱子，
和裝在裡面的無數箱子，何時才會有人再來拆開呢？
拿起庭院裡的空箱，我伸手招來一個要錢才肯移動的箱子。
「先生，你要去哪？」
「拜訪城內最有名的解剖官。」
「他已在兩年前退休了。」
「哦，那請載我到他家去吧！」
「先生，你手上的箱子不小耶，要放後車廂嗎？」
「不需要，箱子雖不小，裡面卻是空的。」
「但箱子這麼大，應該還是有些重吧！」
「還沒裝進東西的空箱，就一點都不沉重。」
傍晚六點十四分，穿過下班時的車潮，
我扛著那箱子，走進一棟被花朵圍滿的白色小屋，
電鈴在靈巧的手指運動下，發出輕柔的旋律。
「誰？」
開門的，是一個年約五十的男子，
他滿臉的訝異，這也難怪，身穿軍服的男子，
扛著粗糙的箱子，胸口還別著一枚怪怪的勳章，
任誰看到這種人來訪，都想趕緊把門再關上吧！
「這位先生，我是來送箱子的。」
「箱子？ 我沒有訂購箱子。」
「不，你訂購過箱子，還一口氣訂了十幾個，
只是因為時間太過久遠，所以你忘記了。
而我呢，今天就是特地為你送來，
十四年前，你少訂的那一個箱子。」
「你，你，難道？」
雖然我胸口的勳章絢麗奪目，
他的眼神卻只凝視在我軍服肩上的五顆星，
難道強大光害，竟還掩蓋不了微弱星光？
接著他往後退了一步，揮著手，
示意我進入屋內時，臉上的表情已轉為輕鬆。
「陸傲雨，我等你很久了。」
(16)
擺設典雅的客廳裡，
我與名滿全城的解剖官相對而坐。
「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吧？
不過，你果然知道我的名字。」
「這個國家自開國以來，就只出了一位元帥，
而我何其榮幸，能再次見到這軍服上的五顆星。」
「我也何其榮幸，這個國家最公正的解剖官，
生平唯一做過的虧心事，就是誣陷我入罪。」
他微微點頭，臉上並未出現任何的表情，
就像沒聽見我說話似的，只自顧自開始訴說一個故事。
「十四年前，有位年輕的高階軍官夜夜笙歌，
生活過得極為荒唐。某天夜裡，酒後飆車的他，
將一輛載了十幾個人的小巴士撞落山谷。
小巴士上的所有人全都死亡，而且跌落山谷時，
車身翻轉將乘客一一甩出，屍體皆是支離破碎。
軍方迅速封鎖現場，想把這場重大意外給遮掩掉，
但我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著手調查這案子才半個月，
你的父親，穿著這套軍服，在某天深夜裡來訪。」
「江解剖官，深夜造訪，
請恕我打擾了你的好夢。
我的大兒子，各方面都非常優秀，
將來一定能繼承我，成為軍方的領袖。
就只因一時的年少輕狂，鑄成這種大錯，
酒駕造成十多人死亡，若以軍法審判必然是死罪。」
「陸元帥，這件事我只能秉公處理。」
「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下了許多的功夫，
才敢來挑戰你名聞全城的公正，你的雙親留下不少債務，
而收下這張五千萬元的支票，你可以還債。
而且你的女兒也才五歲大，你需要不少錢來養家，
同樣身為父親，我們都不願失去自己的兒女，對吧？」
「你父親的眼神透露出一絲冷意，
讓我不禁想起我女兒天真的笑臉。」
「陸元帥，我瞭解你的意思了。
但死亡的十幾個人之中，有個立法委員的兒子，
縱使你封住我的口，仍會有別人繼續調查。」
「不不，我想你還不瞭解我的意思。
我今晚來拜訪你，並不是要你中止調查，
只是希望你修正一下，你的調查方向。
我的小兒子，是個不中用的東西，
從小就有一直把物品裝進箱子的怪癖，
他以前總把我的一堆雜物裝箱。九歲之後，
還開始裝些死去昆蟲，小動物的屍體。
而我猜，現在的他，
應該會對裝人類的屍體，
開始產生極為濃厚的興趣了。」
「甚麼，難道你？」
「大兒子犯的錯，由小兒子來扛，
至少我陸家，沒有虧欠這個社會。」
他的故事似乎說到個段落，我點了點頭。
「所以你跟老薛訂了十幾個怪異棺材，
把那些破碎的屍骸一一裝進棺材內，
這場車禍的死者，變成了箱屍命案的受害人，
而我，也在莫名其妙下，被判終身監禁。」
「我知道終有一天，你會送來十四年前，
我少訂的那個箱子，那個要裝我的箱子。」
我很想痛罵他，他根本不懂裝箱的藝術！
裝箱的第一原則，就是要替被裝物品找到適合的箱子，
但他沒有替每個人量身打造，只訂了老薛的怪異棺材，
然後亂七八糟胡裝一氣，我才不會裝箱裝得如此粗糙。
被誣陷犯下那種毫無『質感』的箱屍命案，
可是挺丟臉的耶，你要陷害人，也請用心一點好嗎？
但我更想儘快解決掉眼前這事，
畢竟拿個爛木箱來裝一直在認錯的老男人，
絕對沒有裝江欣雪那種美女來得過癮與痛快，
我已從腦中預支不少耐性，才能努力將這個故事聽完。
「箱子就在這，你快點進去吧！」
「請讓我打兩通電話，跟我妻子與我女兒道別。」
「好的，我給你十分鐘。」
他拿起手機打給他的妻子，
但似乎一直打不通，而我的無聊感不斷上升，
只得四處張望，當目光停在擺在壁櫃裡的許多照片時，
我的耳朵在瞬間的突然失聰之後，聽到他與他女兒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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