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諸侯之棋 第十五話(2)
(2)
捲舖蓋是丁一的強項,
但實際上不過就一個可憐的小皮箱,
凌晨三點十一分,他已離開程家的大門。
從佔地不小的程家,以步行方式往市區的街道,
須經過幾處較荒涼的區域,其中更有在秋風蕭瑟中,
走起來還伴隨喀喀的連續聲響,帶點詭異情調的千竹林。
這令人不自覺背脊發冷的場景,對擅長亡靈棋的丁一,
反倒像是主場。他此刻的心境,把風不時吹在後頸處的冰涼,
想像成某個女鬼忘了呼出的是寒氣,仍心懷好意想為他送暖,
而不時拍打著背的風中落葉,更如同她傳遞慰藉之情的輕輕擁抱。
他彷彿還感受到,那側辮在自己臉頰旁輕輕滑過,
使鼻子發癢到幾乎要連打幾個噴嚏。走過兩旁長滿了蘆葦,
那最後的緩坡,突然出現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通明燈火。
「這間不是下午茶蛋糕店嗎,
怎麼凌晨三點還在營業?」
這正是今日清晨,丁一慢跑時經過的綠築,
喧鬧笑聲,柔和黃光,從店外圍繞植物的縫隙間傳達出,
讓寂寥夜路上的獨行者,依然能輕易感受到的熱情與暖意。
若在這間與聖地極相似的店裡,或能多憶及一些宇文珊的事,
出於這樣的心思,丁一緩緩推開了店的大門。
「歡迎光臨,聚會是十一點半開始,
你也遲太多了,這麼晚才來,怕是有些冷吧?」
身形高窕的女子,三十歲左右的年紀,
以溫柔婉約的語調,帶著甜美微笑向丁一寒暄。
這女子一整個就是御姐控會愛上的類型,也好啦,
本部小說出現了七百多個小女孩,唯一有點年紀的,
又是那種令男人退避三舍的程蘭芸,是時候該出現,
這長大版或成熟版的小唯,來稍微平衡一下。
「對了,還沒請問你的代號?」
「代號?」
丁一不解其意,隨即瞧見店內二十幾個年輕男女,
都停下嘻笑與交談,皆滿臉疑惑盯著他,這又是怎麼了,
凌晨三點來喝下午茶吃蛋糕很奇怪嗎,在座諸位不也一樣?
「不好意思,是我問得唐突,
原來先生你不是來參加模擬諸侯棋的網聚。
由於今天的活動,這間店才特別跨夜營業,
所以下意識就認為你是模擬棋的棋手。」
丁一這時才知是怎麼一回事,
他心想參加不少模擬棋賽,且得過冠軍的自己,
若報出丁一這代號,可能會招來許多煩人的攀談,
和不必要的困擾。他現在只想找個較僻靜的角落,
於是微微一笑,逕自走往店裡最深處的角落。
「啊,先生!」
「怎麼了,今晚只招待參加網聚的棋手?」
丁一走進半開放式的小隔間,裡面只有兩組桌椅,
分別是兩人座與四人座。隔間和那些年輕男女所坐的區域,
中間有一道以落地玻璃為主的隔間牆,若闔上中間的門,
外界的喧譁將被完全隔離,雖說裡外依然能相互對望。
「不是這樣的,先生,此處是棋手們的聖地,
若你不是棋手,進來這裡怕是有些不妥。」
丁一順著女子的手勢,望著隔間裡的某面牆,
在她似乎按了甚麼鈕之後,突然顯示幾十面的旗幟,
原來竟是精巧的平板顯示器,而每面旗上均寫著文字。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這次的慘敗讓我自覺,
現今世道,為將相者,只在廟堂上爭功諉過,
拼命攻擊比自己優越的,並挖出比自己差勁的,
搞到天下烏鴉一般黑,就甚麼錯也不必承擔。
我總是怒罵那些人,卻沒想到由自己執掌帥印,
統率三軍,竟也一樣的德性。這是種長期的腐敗,
慢慢侵蝕每個人,讓整個社會,從上到下都爛了根,
謀國者,只知弄權不務本,行軍者,只醉心兵法詭詐,
卻不修身以為典範,也難怪和敵軍交戰,一觸即潰,
故於此立下反求諸己之旗,期盼日後時刻警惕。」
丁一瞧著有趣,牆上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旗,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旗,
此外也有不少浪漫或抒發情懷的詩詞歌賦。而當他看過一輪,
女子很有默契也頗貼心按下切換鈕,又出現另外幾十面的旗。
「都是模擬諸侯棋手所寫下的?」
「嗯,你正看著的,是被稱為『千旗百態』的聖牆。
諸侯棋因爭鬥而生,轉為模擬棋的形式流行至民間,
一開始大家也不過當成戰爭遊戲在玩,先生你也知道,
大部份的玩家,玩起遊戲不願花腦筋,只求個爽字罷了。」
那女子有些靦腆,似乎覺得自己說的爽字不雅,
不好意思以手掩口笑笑,丁一回以一笑,稍稍寬解這小尷尬。
「但諸侯棋到最後,棋的高下勝負並不只決於戰場上的殺伐,
因為每個棋子都有極高的成長性與可塑性,需要長期培養,
詭詐計略的效果,逐漸沒有日積月累的治軍治國來得強。
能走到這程度,就不再是玩家,而被稱之為棋手,
但上千個玩票性質的玩家之中,也頂多出現兩三個棋手,
所以我們的聚會,目前就只是連這間小店都擠不滿的規模。」
丁一淡然一笑。
「拋棄無謂的面子,願意看清自己最難堪的失敗與痛楚,
才能深刻反省,並在下一次戰鬥前,讓棋子再度蛻變。
諸侯之棋,並不只是一場戰略遊戲,
棋子,取決妳的想像,旗幟,來自妳的思想。
道德文化就是一種思想,這類的東西聽來虛幻,
似乎一提到就令人想睡,其實是惡劣的既得利益者們,
努力將道德文化,包裝成看似崇高到遙不可及的玩意。」
那女子一臉疑惑。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若有人行正道說實話,他們就將其打成是假清高,
目的是讓整個社會的價值觀,認為重義輕利之人像白癡,
以機巧詐騙謀財的他們,就反倒成為主流與王道了。」
「那面對強大的既得利益者,渺小的我們又能如何。」
丁一微微一笑。
「放心,總不會永遠都坐以待斃的。
因為道德文化其實很簡單,就是願意替他人著想,
任何一件微小的事物與精神,只要包含這樣的精神,
都能時時影響周遭的氛圍,進而擴大成社會的風氣。
諸侯們為了爭奪利益,而衍生的諸侯之棋,
卻意外播下自由思想的種子,成為滋生文化道德的溫床。
這並不急,也急不來,只有繼續反覆琢磨著自己的靈魂,
這群小小的氣體分子,未來都將引領於前,凝聚起大風大浪。
既然到那時還遠得很,小女孩,能先給我一杯熱紅茶嗎?」
那女子頓時滿臉通紅,趕緊轉身走出小隔間,
準備前去拿茶與茶點時,還是鼓起了勇氣回頭問一句。
「先生,你真的不是棋手嗎?」
丁一不想說謊,正打算報以一笑做為敷衍,
店門忽然一開,走進一個身穿咖啡色洋裝,裙擺之下搭著馬靴,
使其不高的身形略顯硬充大人之感,不過洋裝在肩線腰身的材質,
都略有硬度,幫她撐起因稍嫌稚嫩,而線條還不明顯的女孩軀體。
這讓丁一馬上笑不出來的女孩,正是宇文鑀。
她走著像是那天在夏秀芳別墅時的緩緩步伐,
但讓丁一微感驚懼的,並不是自己幾乎要遠走高飛的行蹤,
竟然被她發現,也不是她的高超棋藝,或略帶興師問罪的眼神,
而是店內年輕男女在她往自己走來時,竟都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小鑀!」
「小鑀公主。」
「鑀,我們等妳很久了。」
失策失策,想不到這小姑娘竟在模擬棋裡,
這麼有人氣,莫非她下棋開直撥時,還順便Cosplay一下?
若在此和她起衝突,她背後的啦啦隊全下場,倒是頗為棘手。
丁一仍維持一派輕鬆的模樣,雖然走進綠築如同自投羅網,
還待在小隔間讓人甕中捉鱉,真要逃不掉那就打開皮箱吧。
宇文鑀走到那女子身旁時,很有禮貌向她點個頭。
「小御姐姐,請給我一份超豪華草莓聖代,
我要跟這位大哥哥,單獨在聖牆下喝杯茶。」
此話一出,丁一瞬間感受到十幾雙深具敵意的目光,
是怎樣,若小御的話我也認了,跟胸部沒發育完全的小女孩喝茶,
是有那麼令人羨慕到,要給人蓋布袋痛扁的程度嗎?
「小鑀,天氣冷又是大半夜的,妳還吃冰。」
「嘻,小御姐姐,妳別東唸西管的,這樣容易老呦。」
小御嘆了口氣,像她這種類型的小妹妹,
活到三十歲,也不會拿眼前這傲嬌系教主有甚麼辦法的。
「達西先生,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莉茲小姐不遠千里,連夜來此相會,在下甚感惶恐。」
宇文鑀笑了一下,她拿起桌上的觸控筆。
「莉茲有滿腔疑惑,望達西能老實回答,
一解別人對他的誤解與偏見。不過店內雜音太多,
多半認為你不配與我喝茶,更沒資格坐在聖地的聖牆下,
嘻嘻,不妨露一手讓他們心服?」
宇文鑀的纖細小手,在千旗百態牆上揮舞,
讓其中一面空白旗幟,短短數秒內就刻下娟秀如鳳舞般的痕跡。
「蝕星辰,
酒泉之水以為飲,
八風不動心,
七弦似無影,
六指輕撫琴,
五湖四海半天行,
三三兩兩,
孤帆影。」
丁一立刻瞭解宇文鑀想傳達的意思,
蝕星辰與酒泉,表示她確實瞧見落在文蘭湖的滿天流星;
七弦六指兩句,意指夏秀芳最後走入湖心亭演奏她的錯弦琴;
五湖四海半天行,是說丁一為了讓這場文蘭祭能順利舉行,
短短半天時間的奔波,不知幹了多少亂七八糟的事。
「最後一句,自然是罵我竟然一個人開溜,
呵呵,不過瞧著妳的詩句,縱使我不在場,
也能感受到整個文蘭祭如在眼前。」
丁一笑著拿起宇文鑀遞給他的觸控筆,
在她那面旗幟的旁邊,寫著有如簽在那張宇文家收據上的字跡。
「一是一,
二分天和地,
姍姍來遲者是妳,
四肢無力,
五臟六腑皆轉移,
七式劍意絕寰宇,
八九不離,
十方俱寂。」
「後面的詩句,表達了你萬念俱灰的寫照,
而一是一,二分天和地,是指珊姐,是她創造了那世界。」
宇文鑀泫然欲泣的模樣,讓丁一不禁好言寬慰。
「小鑀,人死不能復生,珊走過如此精彩的一生,
就讓我們靜靜在此,以心意送她最後一程。」
「但,但是姍,姍姍來遲,丁一你用了這個字,
難道你真能忘懷,能忘掉珊姐這樣的女孩?」
丁一苦笑。
「怎麼可能,她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女孩。」
「真的嗎?」
兩行淚終於滑過她的雙頰。
「這麼說或許有點褻瀆了冰清玉潔的女孩,
但我真的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宇文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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