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看板tellstory作者 (允執厥中)時間16年前 (2008/06/06 00:57), 編輯推噓0(000)
留言0則, 0人參與, 最新討論串1/1
我是個國文"菜菜子" 所以不敢以"創作"一詞為標題 以下的故事也不是造作之文 全是記錄一個時代的悲劇 我只想用簡單的文字 與大家分享我父親的故事........ ------------------------------------------------ 我的父親是個悲劇英雄, 他不是Oedipus, 但是他卻錯殺了一群無辜的可憐人, 這世界上曾有很多人因此批評過我的父親。 縱使他是Oedipus, 我也將會是Antigone, 堅定不移地追隨、護衛他。 ---------------------------------------------------------------- 我的父親-徐萊,浙江省岱山縣人(注1), 祖籍「東海堂」, 為東甌百越之後, 世代以製鹽為業。 (注1:岱山為舟山群島中的第2大島,面積約同金門島。) 我的祖父-徐清, 育有四女晚年得子。 因為兒子來得「徐緩」, 就替他取名「徐萊」, 取「徐來」之意。 祖母(鮑氏)為了求得一子長年茹素, 喜獲麟兒後, 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徐萊至普陀山(注2)還願, 為了讓這得來不易的嬰兒能平安長大, 鮑氏甚至讓孩子在頭上燙了戒疤並認法師為義父。 (注2:普陀山就是「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 窮和尚與富和尚南海取經的目地,該島位於岱山東南20浬處。) 長大後的父親,身高178cm, 「雙目有紫稜,開闔閃閃如電,能以力雄人。」 陸軍官校畢業後, 先後完成情報學校、美國突擊兵學校、陸軍指參學院等軍事專業。 與秦士錄中的鄧弼相較下, 父親更有著逆來順受、打落牙和血吞的堅韌性格。 他常自我揶揄的一句話: 「徐萊、徐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 父親15歲那年 (1949), 他的元配,也就是我大娘-姚氏, 在被國民黨軍動員修築岱山機場時, 初次與我父親相識, 倆人一同挑石、築路, 在朝夕相處下愛苗不斷滋生。 相遇、相知、相惜、相愛、相信、相依的兩位少年, 哪裏知道即將揭開一場大時代的愛情故事。 風燭殘年的祖父為父親主持了這門親事後, 像是完成了人生使命, 祖父結束了Life Cycle。 才新婚的徐萊表現得異常成熟, 葬了老父後, 便積極的修繕鹽田、倉庫, 希望振興家業, 哪裡知道15歲的孩子是抵擋不住時代的洪流。 悲劇隨著中土的赤化快速蔓延, 我的父親徐萊被國民黨軍強行捉去充當軍伕, 在親眼目睹鄰居因脫逃而被射殺的震懾下, 徐萊任憑命運擺佈而不做無謂的抵抗。 上海保衛戰失利後, 陸軍93師在舟山一帶負責斷後, 每天做的事就是堅壁清野、焦土作戰。 捉來的軍伕中, 很多都是像徐萊一樣的未成年男丁。 拉到了台灣後, 孫立人將軍悲憫這群可憐的孩子, 以年齡編隊, 將其命名為「幼年兵」。 民國42年, 孫立人將軍「功高震主」, 遭蔣介石軟禁, 「幼年兵」於是解編。 在這舉目無親的異鄉孤島上, 面對島民異常仇視外省人的不友善態度下, 徐萊毫無謀生出路, 只能繼續報考軍校以求溫飽。 來台同鄉有的死於民國47年的823砲戰, 有的喪命於橫貫公路的炸山、落石意外, 即使是壽終正寢的也是葬於斯島, 只有徐萊最後連個墓碑都沒有、、、 --------------------------------------------------------- 70年代, 越戰進入尾聲, 西貢淪陷後, 海上難民湧現。 一艘越南難民船漂流至福建廈門, 中共基於人道立場, 給予油料與清水的援助, 並表示無力收容船上難民, 請難民們去對岸「富有」的台灣尋求庇護。 中共用炮艇引領難民船至兩岸中線後, 便將炮艇180度轉回, 僅剩難民船直駛金門水域。 當時我父親徐萊任職小金門烈嶼師參二情報科長, 他在戰情室裏透過各觀測所回報後, 研判隨炮艇出航的艦艇為中共的「武裝漁政船」, 此時岸邊的擴音系統已發出喝令「漁政船」停俥的命令, 可是越南難民不懂中文, 不斷持續前行還做出執意靠岸的舉動, 防區有規定:<匪船靠岸,視同作戰失敗、、、作戰失敗,軍法究辦> 師部戰情見「漁政船」即將強行登陸, 便下達「殲滅令」給海防據點, 並令戰搜連派出戰車支援, 頓時槍炮聲四起, 在交叉火網下, 越南難民全成了練靶的冤魂。 這事件被烈嶼師部隱匿不報達兩個月之久, 卻在充員兵退伍返台後向媒體揭露, 再加上中共的渲染下, 使台灣政府承受極大的國際譴責。 於是,參謀本部擬面報總統令: 金防部司令及政戰主任調職, 烈嶼師師長、師政戰主任及幕僚併交軍法偵辦。 而誤判的責任中, 則以徐萊最初的判讀為眾矢之的, 一時間徐萊似乎難逃軍事審判。 當年實施戰地政務的金門有宵禁, 18:00陣地關閉後, 無通行證的軍民不准外出, 混凝土的馬路沒有一盏路燈, 軍、民用車的大燈上半部一律塗黑只留下半部, 全島實施燈火管制。 徐萊在懲處命令尚未下達之際, 一如往昔地督導部隊, 晚點名後,驅車查哨並與夜行軍部隊會哨, 在視導完戰車連機動後, 就再也沒人看過徐萊了。 徐萊出事前, 曾有同僚聽他說過: 「再過不久就是端午了!家鄉這時候應該很忙碌啊!」 且徐萊受過山訓、空特訓, 在美國突擊兵學校武裝泅泳、潛水滲透鑒測優異, 即使年過半百也仍有橫渡金廈水道的能力, 於是政三處與軍法單位都以此認定徐萊叛逃了。 此後金防部各級單位更加嚴禁持有酒瓶、寶特瓶等助浮物, 稱之為「正平專案」。 因為是叛逃, 我們家不再享有眷舍, 沒有眷補、沒有半價的水電、沒有收支組的優惠零存整付, 沒了父親, 全家頓時失去主要經濟來源。 母親說: 「就當阿萊死了吧!」 父親的生死一直是我童年的心理糾結, 我好幾次在夢中看到: 父親在漆黑的海上奮力划水, 但是一座座山樣的大浪, 卻將父親沖向更黑、更遠的寂靜。 死生未卜的擔憂, 親情思念的痛楚, 再再深化了我對父親的血脈意識。 ---------------------------------------------------------- 小時候, 父親告訴我: 「一袋鹽運到上海可以換兩袋米, 坐船一個晚上就會到。」 於是2006年8月, 我隻身前往大陸探尋父親的下落, 第一站就是先到上海找船回岱山, 卻因為颱風而受困上海一周。 上海市區的災情輕微, 只有部分地區積水, 但是海上風大, 吳淞口的船班都暫停, 我被迫在這個「中國第一大城」暫時參訪。 上海人日常對話是不說國語的, 當我用國語問路時, 常被鄙夷為「鄉下人」, 上海人的「高傲」顯然較台北人誇張了許多。 民進黨執政多年後的台灣, 已不再號稱自己是「五千年文化」、「龍」的傳人。 但是在上海, 「21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卻喊的震天價響, 蓬勃的生命活力讓我彷彿回到童年時的台灣。 有人告訴我可以在徐匯搭長途巴士去舟山(岱山屬舟山群島), 我不相信, 因為我在地圖上看到舟山島離浙江本土, 就差不多是台北到桃園的距離, 怎麼可能有這麼長的跨海大橋(注1)。 (注1:2008年中國建成世界最長的跨海大橋-杭州灣跨海大橋, 總長36公里。舟山~寧波的跨海大橋也將於2010年完成, 至於32公里長的東海大橋已讓上海直接來到了海上。) 在上海徐匯長途客運總站, 我找到了前往舟山的巴士, 巴士是大陸國產的新車, 樣子像台灣陽春版的遊覽車, 車子每走2、3小時就會下高速公路進休息站, 讓乘客買零食、上洗手間。 大陸真的很大, 在東南丘陵區的浙江省, 城際間竟然仍有無數的荒山野嶺, 路標也是超誇張的:「南京380公里」、「廣州1800公里」、「蘭州2200公里」 坐在我後面的3個年輕人剛從美國回來, 沿路嗑瓜子、大聲嬉笑, 垃圾丟得一地, 我一直在想:「他們在美國也是這樣嗎?」 到了浙江寧波, 就好像來到了高雄, 市郊外全是貨輪泊位, 港區內建有各種專用碼頭和集裝箱船、滾裝船、載駁船作業區, 碼頭載、卸貨全靠人字臂起重機, 根本沒有電影裏碼頭工人搬貨的戲碼。 巴士繼續南行到寧波的白峰碼頭, 我才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巴士還能搭渡輪啦! 車子上渡輪後, 乘客必須到2樓客艙休息, 等船快要靠岸時, 渡輪會鳴笛, 乘客才能重返停車區。 舟山島是中國第四大島, 也是東海艦隊的大本營, 舟山港區滿布各型艦艇, 北方的丘陵建置有防空飛彈營, 白白的球形建物也許是雷達站或什麼的。 巴士上岸後, 由中部往東部續行, 島上沒有高速公路, 但是因為車子不多, 除了偶爾的紅燈外, 車子一路飛馳。 終點是沈家門客運站, 深夜9點的車站外, 就像台灣一樣, 計程車司機詢問著疲累的旅客。 我在車站旁的旅社落了腳, 天亮後才發現, 我竟然身處於中國漁業重鎮-沈家門, 沈家門港裏滿是漁船, 外海也是帆影點點, 漁市場傳來的魚腥味、叫賣聲是那麼樣的真實。 上海人雖然不說國語, 但是聽得懂國語; 舟山人可聽不懂國語的, 閩南語也不行, 只有還在讀書的學生是我可以求助的對象, 我請一位孩子幫我詢問得知要到「西摸奶」才有船到岱山, 「西摸奶」就是「西碼頭」的意思, 因為原來的三江碼頭正在清理淤沙, 所以現在到岱山全由「西摸奶」發船, 我跌跌撞撞的摸索很久才搞清楚以上關係。 這又是一次渡輪之旅, 只是船更爛了, 可能是要到更偏遠離島的緣故吧! 船上我遇到同樣是從台北來的「老北北」-黃老伯 黃老伯已是73高齡, 與我父親一樣是被捉到台灣的軍伕, 開放探親後因為身體不良於行, 無法返鄉, 現在自知來日無多, 由家人攙扶冒死也要回來一趟。 快到岱山時已接近黃昏, 黃老伯突然掉下了眼淚, 他說: 「我印象很深刻, 山上的那棵大樹, 不管船走多遠都是那麼大, 它50幾年前就長那個樣子了! 我搭船離開的那天是個早晨, 現在回來是個黃昏, 情景卻一模一樣, 就好像是全發生在同一天裏。 只是我早晨離開時還是個孩子; 我黃昏回來時已經是個老頭了!」 唐朝賀知章說:「少小離鄉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黃老伯卻因為久居台灣, 家鄉話聽得親切卻說不出半句, 而我這個「假的浙江人」連聽都聽不懂。 在岱山碼頭外, 一位會說國語的女計程車司機解決了我的語言問題, 我照著父親從前對故鄉的描述和她討論, 她覺得岱山機場旁的岱西村最有可能。 想不到一過機場, 映入眼簾的竟是大片鹽田, 和父親所言一模一樣, 我找到了「山下大池塘邊有著高牆護衛的兩層洋樓」, 此時「可怕」的事發生了, 我在村裏見到一群和我爸一樣, 有著濃濃八字眉、大眼還有美人尖的男人, 而他們全是我姓徐的堂兄弟。 洋樓裏的主人是我大娘-姚氏, 姚氏在我爸被捉走後, 操持家計。 共產黨沒收了我們家的柴山、池塘與鹽田, 祖母全靠大娘替人洗衣、作女紅過活, 祖母思念台灣的兒子, 終日以淚洗面, 在世的最後10年早已眼瞎。 大娘聽不懂我的話, 旁人就告訴她我是阿萊在台灣的兒子, 她於是來拉我的手, 仔細地看著我, 彷彿想從我身上看到「長大後」阿萊的形象, 我趕緊拿出父親生前的相片給她老人家。 她哭了!我也哭了! 對我而言父親離開了20年; 對大娘而言阿萊已經離開快60年矣! 看來父親57年前離開故鄉後, 就不曾再活著回來了! 這趟旅程切斷了我對父親倖存的幻想, 也終結了大娘對阿萊歸返的天倫夢。 大娘點了香要我祭拜祖先, 晚飯後, 我在樓上看到了許多骨董家具, 全是昔日祖先所留, 衣櫃上的鎖頭是滿清年間製, 看來衣櫃的年代也不會晚於鎖頭。 突然我看到衣櫃內側貼著一張字據, 簽字時間寫著民國38年8月18、、、 天哪!這竟然是當年我爸為了葬父向人借棺木的備忘錄。 隔天清早, 大娘為我準備好牲禮, 便帶我到後山祖父墳前祭拜。 大娘才新婚就與我父親異離, 膝下沒有子女, 年輕時娘家常要她改嫁, 屢屢被她回絕, 生活中每每遭遇困厄時, 大娘常到我祖父墳前焚香祝禱, 因為當年是他訂下這門親事, 是他決定了這份姻緣, 所以大娘認為公公在天之靈必定會為她庇祐阿萊, 讓阿萊早日回來團聚。 阿!這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就以這篇文章來為它們點上驚嘆號吧! ------------------------------------------------- 你不認得我 我不認他 他不認得你 誰也不認得誰 但是但是 我們有一樣鹹的眼淚 一樣甜的微笑 我們有一樣容易謝掉的青春 一樣握不住的愛 http://m51013821.spaces.live.com/ ※ 編輯: medico 來自: 203.71.94.30 (06/06 01:00)
文章代碼(AID): #18I1hY2G (tell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