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旱災的童話   ╱張惠菁

看板tale作者 (阿哈)時間13年前 (2010/12/31 14:05), 編輯推噓6(600)
留言6則, 6人參與, 最新討論串1/1
魃來的那一天,烏雲密布,下大雨,天空漆黑,沒有一點光。看不見日月星辰。不知道時間 ,不知道風雨已經持續多久,會不會結束,有沒有到頭的一天……就是一瞬間的事。人眼前 出現了光,皮膚感受到了熱…… 魃從天上下來的時候,沒人表示反對。 沒人見過她。未知的事物,人們表示不了意見。直到這個新的存在,開始影響他們。而那也 是黃帝請她來的緣故∣∣需要一種新的影響。 那時,黃帝和蚩尤作戰。黃帝能用應龍的力量,應龍蓄水。而蚩尤有風伯雨師,能興風喚雨 。 天上烏雲密布,大風,大雨擊打土地。人抬頭看天,看不到一點光。 「得有性質完全不同的力量才行。」黃帝想。 而完全不同的力量,只能來自完全不同的層次。於是,他從天上請來一位天女。 天女一來,影響就發生了。首先影響風伯和雨師,把他們收乾了。 有人說這是魃原來很美的證據。她太美了,風伯雨師才會都聽她的。 有人說正好相反,魃很醜,長得太可怕了,把風伯雨師嚇呆了,嚇得忘了自己是誰。 傳言分兩派,一派說魃美,一派說魃醜。 可以確定的是:魃來的那一天,烏雲密布,下大雨,天空漆黑,沒有一點光。看不見日月星 辰。不知道時間,不知道風雨已經持續多久,會不會結束,有沒有到頭的一天。人在洞穴避 雨,世界是個更黑的洞穴。 黃帝一請,天女就來了。 就是一瞬間的事。人眼前出現了光,皮膚感受到了熱。天女從天而降,發出熾白的光熱。 風伯的風,轟一聲朝相反方向輻射出去,全是熱風。 雨師的雨,嘶地一下子蒸發了。 蚩尤敗了。被黃帝收到旗下。 但魃也就回不去了。 ● 人從避雨的洞穴出來,慢慢聚攏。魃就在那兒,站在地上,很困惑的樣子。她已經不是發光 的天女,模樣就像普通的女孩。 太陽快西沉了。魃還在地上看著天空。只好住下來,住進人屋裡。 第二天醒來,魃走到屋外看天空。東方的天空有光,正從山那頭漫上來。破曉時分。太陽剛 要升起。 有件關於太陽的事,但她想不起來了。 總覺得,好像忘了重要的約定。 ● 每天看著天空,為一個記不得的約定。 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周而復始。於是就有了時間。 她變成時間裡的人。從時間裡看著太陽。天上沒有這樣的時間。 「那樣看太陽很危險。」有人對她說。「從前有個叫夸父的,一直看太陽,看到後來就瘋了 。」 魃沒有瘋。魃只是經常看著太陽。 人們發覺天氣變熱了,農作曬焦了。好久沒有下雨。每天都是大太陽。應該入秋了,太陽卻 比夏天更毒辣。曆法都亂了。 「不要再看太陽了!」人們嚴肅地對她說。 「不准再看太陽!」人們威脅她。 但魃只專心在自己想要注意的事情上。她還是一天到晚看太陽。 「不准看!」村長帶著幾個壯丁來,強迫她停止看太陽。 魃反抗。她的力氣不夠大。她不知道自己的力氣這麼小,而男人的力氣那麼大。她的手被抓 住了,她的腿被抓住了,她的身體動不了。他們又捂住她的嘴,她發不出聲音了。摀住她的 眼睛,看不見了。 然後她就關進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這樣她就不能再看太陽了。 魃失去了日月星辰。 魃失去了時間。 像先前人在漫長風雨裡經歷的一樣。只有黑暗。 ● 沒有了太陽,時間還一樣嗎? 或許一夜之間,文明已經改換過幾世代。 剩下聲音是唯一的分辨。她聽。裡裡外外的聲音。過了很久,才有個聲音是為她而出現的。 一陣敲牆壁的聲音。 接著,「有人嗎?妳聽得見嗎?」是個男孩子的聲音。 男孩跟她說話。起先說自己知道的事:「這邊是穀倉,今年收成不好,穀倉一半是空的」, 或是「今天下雨,派我來檢查穀倉有沒有漏水」。原來她被囚禁在穀倉的半邊,是這半邊穀 倉裡唯一的一粒穀子。 後來他們開始交談。男孩問她:「妳為什麼看太陽?」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看太陽。」 「大家都說妳看太陽帶來壞事情。」 「我聽見大家這麼說了,可我還是想看太陽。」 「想看啊。」 男孩沉默了很久。 「我也有……」男孩有點艱難地說。「我也,我想在石頭上畫畫,大人說我畫的東西沒有用 ,教我去種田,可是我還是想畫畫。之前,下大雨的時候,在山洞裡不能出去。我用手在石 頭上畫畫。洞裡沒有光,看不見,我用手指摸、畫,每個石頭都不一樣,它們會跟我說話。 說一些祕密。有的我聽不懂。有的我好像懂但是記不得。我畫,邊畫邊聽,畫著畫著有的石 頭就說完了,我又換一顆石頭。很好玩的。我覺得那時比較好。沒人強迫我天一亮就要去種 田,因為根本沒有天亮。所以,我覺得被關在黑暗裡沒什麼不好。」 魃覺得男孩跟她有些相像的地方。她忽然想多認識他。這是她第一次想到要去認識一個人, 一個個別的人,而不是人、男人、女人。他是她在地上的第一個朋友。她問:「你叫什麼名 字?」 「我叫共工。」 魃忽然想,她也應該介紹自己的名字。「但我沒有名字。」她從天上下來。沒有人間的名字 。 「妳有啊。大家給妳取了名字。」共工說。「妳是魃。」 那是魃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在他們眼中,她是個鬼。 ● 魃想離開這裡。能幫她的只有共工。 但共工不是每天來。共工是孤兒。村裡人共同照養他。但也因此,派給他的工作他不能拒絕 。 下次共工來的時候,魃說,希望他能幫她出去。 「我不知道。」共工說。「妳出來後還是會看太陽嗎?那樣還是會被抓起來的。」 他說得對。要是那些男人又來抓她,她的力氣還是對抗不了。 「到哪裡才不會被抓呢?」魃認真思考。 「我要去找黃帝。」她說。「問他有什麼辦法。是他請我來地上的。」 共工沉默了。「那妳就要離開我們村子了。」 「黃帝不在村子裡嗎?他在哪裡?」 「不知道啊。村子以外的事,很少人知道。」 共工不希望魃離開。她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但最後他還是說: 好吧。我幫妳。 ● 黎明之前。很暗。 共工的計畫是這樣的。黎明前幫魃脫身。之後魃可以借微亮的天光上路。否則他擔心魃走夜 路危險。村人都說,村外有野獸,有各種鬼怪。 難度在於:穀倉位在村子的中心點。想不被發現,要很小心。 門開時她不停地眨眼睛,太久沒接觸到光線。她看到共工了。是個模樣倔強的少年。 「來!」共工抓住她的手。長著厚繭的手心,汗,溫度,一下子貼在她皮膚上。她把手縮回 來了。她不習慣被抓著。令她想起被關的那天。 共工愣了一下,不再拉她,改成招手。「快點,這邊。」 結果她在木梯上踩空了。 驚醒了守衛的村民。「魃逃走了。」守衛大聲喊。敲著鑼。 他們跑,從穀倉跑下來,跑向村外。 村人也跑,從屋子跑出來,跑向他們。一些人抓住魃。一些抓住共工,把他拉開。 ● 放開我。你們這些無知的人。 怎麼能阻止我去希望,去看,去想像,有比你們這些,比這一切都更亮更光明的…… 被男人們押住的魃,掙扎著仰起臉,朝向黎明前的天空。 天亮了。 在她視線的方向,出現了一輪太陽。 不是從東方緩緩升起,是忽然出現的。忽然就在天空的中央了。就好像是為了回應她,憑空 生出來的。 「兩個太陽!」村民陷入極端的恐怖。「太陽變成兩個了!」 本來貪睡還沒起床的,這時都從屋裡跑出來。哭泣,號叫,頓腳,捶地,祈禱,咒罵,同時 發生。 咒罵的最多。 「妖女啊!」 「鬼啊!」 妖怪啊,鬼物啊,人被自己說出的名詞嚇阻了。男人不敢再來抓她。 但可以趕她。「不能留她在這裡。把她趕出村子。」男人跑去拿了農具來。害怕的時候,特 別需要工具。 「鬼才想留在這裡。」魃撂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共工遠遠看著她離去。她唯一的朋友共工。 她沒有想到要回頭。沒想到要對他揮揮手。 天上下來的天女,幫黃帝打贏蚩尤,現在無家可歸。 「我要回家。家在天上。我要找黃帝,教他想辦法。他得想辦法。」 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黃帝不在。 有的村子留她住下。過一陣子,也趕她走。因為她到了之後,都鬧旱災。 她從天上下凡的天女,變成不祥的女人,旱災女人,乾旱女。 但,同時有個預言流傳開了:收留魃的地方,會有享不盡的福報。 相信預言的村子留她。開始鬧乾旱他們又說:「有福報,沒命享,有什麼用?」又趕魃走。 魃流浪,吃了很多苦。露宿荒野的時候越來越多。 絕望孤單的時候,只有太陽不讓她失望。每天升起,落下。總是光明。總是溫暖。 即使夜裡她也想看到太陽。 心裡好像有一個照不亮的黑洞,空空地,讓她難受。但只要太陽出來,照在身上,她就會好 一點,暖一點。 當她幾乎像太陽那樣熱烈盼望著太陽出現,天空便真的多出個太陽。 不知不覺,已經有九個太陽。 ● 到最後連魃都覺得,實在太熱了。 她吃不下東西,拖著腳步,沒有目標地走,四周找不到一處陰涼的地方。 九個太陽從九個方向照亮。這已經是個沒有影子的世界。 「哪裡都一樣,反正,沒有一個地方……」這麼熱的天,心冷卻沒有消失過。 她走過的路,土地都裂開了。她也沒注意,只是走。 心裡的洞也還是黑。更黑。 第十個太陽出現。魃再也支撐不住,倒下了。 ● 十個太陽下山。一個月亮升起。 魃的身體底下,她的影子爬起來,看看自己。嗯,有點暗淡,不過還行。 白天,大地上幾乎沒有影子了。但晚上又是另一回事。 影子有影子方便的地方,因為啊,影子很容易跟其他影子連成一氣喔。 再不同的人,長得最美的和最醜的,身分最高的和最低的,影子都可以連在一起。 影子爬起來,跳進樹的影子。樹的影子連到山的影子。山的影子連山谷裡莊稼的影子。莊稼 的影子隨夜風吹動莊稼的波浪搖晃,搖搖搖,搖到村子籬舍的影子上,融進村口的狗的影子 ,進入農舍,經過家畜的影子,進到四周蹲著的村屋的影子、屋裡睡著的人影子…… 抵達一個叫叔均的人的夢裡頭。 ● 黃帝的孫子叔均起了個大早,領著幾個村民,按夢兆找到了魃。 晚上在營火邊,村裡開了大會。 叔均主張讓魃留下,養好身體。 「可是,乾旱已經很嚴重了。」有人說。「已經有十個太陽,萬一繼續增加……」 「如果太陽還會增加,不管魃是不是在這裡,都一樣。」叔均說。「我們會被太陽照到,別 村也是,哪裡都一樣。」 騷動拂過人群,像風梳過稻子。 「說得也是。既然這樣,沒理由見死不救了。」 「至少心安理得。」 「對啊,怎麼能把人丟在荒野裡?這種虧心事,做不來的。」 「太陽不會忍心這麼烤我們的啦。天氣很快就會變涼的。」 那晚的村民大會過後沒多久,東方有個人叫后羿,用箭射穿了太陽。 村民不知道后羿是誰,他的事蹟也還沒傳到這半邊的土地上來。某一天村民醒來,發現仍舊 是一個太陽升起。他們笑了。一切都很自然。 少了九個太陽,一下子感覺到冷。已經是冬天了。 魃醒在慶典的聲音裡。 慶祝天上有一個太陽。慶祝冬至。慶祝一年收成。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期間世界又只有一個太陽。她推開身上厚厚的被子,坐起來。屋子 角落有個婦人在紡紗。看見她醒,婦人笑了,喊她的孩子,去,去告訴叔均。 叔均來看她,臉上畫著油彩,不好意思地說,正在演酬神戲。 一起來的還有許多村人,密密地在床前圍了好幾圈,都戴著面具,或是跟叔均一樣搽著油彩 ,有的頭上裝飾鹿角,有的掛著獸毛。她好像被一群鬼神動物精怪包圍住了。 好奇的小孩在門外探頭。 小孩讓她想到共工。不知道他怎樣了。 人們離去時,一個個窸窸窣窣在門口穿上獸皮做的外衣。外頭已經這麼冷了啊。他們就那樣 魚貫走出屋外,走到凍得很高的天和很硬的地之間。像一列神靈鬼怪化妝成人。 ● 起初還是睡不安穩。隨時怕被趕走。一有聲音就醒來。 一天兩天,沒有被趕走。一個月兩個月,也沒有被趕走。她比較放鬆了,神經質的眼神變柔 和了。 她問婦人,為什麼她可以留下,誰決定的? 「大家一起決定的。」婦人說,「我也決定妳留,留到妳想走。」 「妳又不認識我。」 「我不認識妳,可是我覺得這樣比較公平。」婦人說。 「我也不是出生就在這裡。前幾年,大水的時候,我的村子被水淹了。我才搬到這裡來的。 」 「這裡的人都是這樣。都遇過點災難。都有過家,都看著家毀過。有些人的家,被地震開的 口子吞到地底下去了。有的,家被盜匪燒了,人抓去當奴隸幾個月,幾年,才逃出來的。大 家都是家破,人亡,流落過來的。」 她給她看,山石掉落砸在她額角,留下的疤。那時,血和著雨,流了滿臉,都看不見了。她 說,妳看看村裡的人,幾乎每人身上都有疤。小孩子除外。 「疤都有故事。」她笑說,「大家都很愛講自己疤的故事。冬天在火堆旁講往事,越講越誇 張。第一次講,被狼攻擊。下一次講,被一隻像熊那麼大的狼攻擊。」 「黃帝派叔均在這裡建村,收留我們這些流浪的人。」婦人說。 「能來到這裡,等於是第二條命了。天又給了我們一次機會,再活一次。大家都很珍惜,這 幾年我們墾了田,挖了水渠,也積了不少存糧。一時乾旱,我們應付得來的。若是天意要乾 旱更久,那也是命了。妳說是不是?」 ● 魃對叔均說,黃帝在哪裡?我要找他,問他怎樣回天上,這裡不是我該待的地方。 叔均看看她。她在發抖。有一種不熟悉的情緒在她內裡啪地打開了。她不知道那是生氣,傷 心,還是別的什麼。好像有人剛在她很冷的心上澆上了熱水,一下子她在內與外、冷與熱之 間適應不過來地簌簌地發著抖。 我得回去。她說。我在這裡,你們會鬧旱災的。 叔均平靜地開口:「妳應該已經回去了才對。」 「天上來的天女,當天收服了風伯雨師就回去了。我親眼看著她回去的。」他說。 半空中,天女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霎時風停,雨歇,烏雲散去,空中一片光明。在天女四 周,出現了環形的彩虹光,繞著她旋轉。天女變透明,消失在光中。 當時還是個孩子的叔均,看得目瞪口呆。太美了,從沒看過那麼美的景象。他禁不住跪坐在 地,充滿敬畏。不知道敬畏什麼。敬畏一切。 叔均看著天女上升的同時,有些人看到天女降到地上來,降到地上,成了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跟周遭的人一般困惑,不知接著該怎麼辦。 「她是天女,我是誰?」 「妳也是她。她留下的部分。」 魃不懂。 「要是,我不看太陽,是不是就不會有旱災?」她開始像當初迫害她的人那樣思考了。「但 ……我是不是和誰有過約定,才一直想看太陽。」 叔均奇怪地說:「可是,妳就是太陽啊。」 ● 黃帝請來的天女,就是太陽。叔均說。 「雨已經下了那麼久,四周一片黑暗,大家都快放棄希望了。黃帝想要天空再一次有光明, 太陽就回應他了。可能就像她回應妳──妳回應妳自己一樣吧。」 記不起來的約定,是太陽和黃帝之間的約定啊。 忘了約定已經結束,還停留,從外部看自己,從人的眼光,從地面,從時間裡看自己。難怪 太陽分裂了。 「爺爺說,妳是他的女兒。」叔均嚴肅地說。因他的願而生,是他的女兒。所以,這裡就是 妳家。 「那,但是,我應該……?」魃有點不安。當她可以決定的時候,她不知道。我該留嗎?我 想留嗎?這地方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想要的話可以一直留,如果走也不是因為被趕走。這就 是家?她還沒習慣有家。家需要練習。 「下不了決定的話,聽看看它的意見,怎麼樣?」叔均指著魃的腳邊。 魃低頭看,她腳邊,影子晃動。 魃都沒注意到自己有影子。 從妳來的那天就有了喔。當天女上升,消失在光裡,魃下降,站到地面上。那時,在妳的腳 邊,第一次出現了影子。因為是在地上,才有的影子。和時間一樣。 可能是回應叔均的提議,又或許只是火光搖動的關係,魃的影子忽然伸長了,擴大了。它連 上叔均的影子,婦人的影子,村人的影子……全都連成一片,一片陰影在所有人腳下,在整 個已知世界的腳下,一切有形狀有身體阻擋了光的行進的物質底下,發出微微、低頻的振動 。像一頭龐大的動物在呼吸,吐納。吐出並吸納,一切有過的記憶,意志,痛,喜,悲,願 ,有形,無形,種種,種種…… ● 魃的故事結局,有個說法是這樣的: 後來魃就開始看風景了。 看河。看山。山頂有白色積雪,雲霧繞著,終年不散。 她天天看,看這些在時間裡的東西。看著看著,忘了自己會造成乾旱。也忘了自己是太陽。 她已經不是了。不可能永遠是。時間裡沒有時間之外的永恆,沒有「永遠是」。 外人看她,就是個村裡的女子。村民說,她是黃帝的女兒。後人說,她是個頑固的老太太。 有人從村外來,說起外頭傳說的魃的事蹟,大家都很愛聽。邊聽邊笑,還要插嘴,興奮到眼 睛發亮,像看到認識的人上電視。 旅人說,魃從天降下,風雨就停了;村人就說,你看看,真夠固執的,風啊,雨啊,連蚩尤 啊,都轤不過她。說到鬧旱災,別村的反應都是:「魃真恐怖啊。」但這村的村民還是笑, 笑到流眼淚。接下來好幾天,說到這事都要笑。 第二天旅人上路,覺得怪怪的,故事在哪裡變得不一樣了。 他搔搔頭。不過,那也不是他的故事,是傳說。他也是聽來的。 ● 魃住下後,開始認識村裡的人,植物,家畜,起初她什麼都沒看過,什麼都讓她新鮮。太陽 底下真有那麼多新鮮事。漸漸,認得蟲魚鳥獸,四時瓜果。能測知冰的厚度,識得星辰,辨 出雲氣。能唱著歌謠催花授粉,催果結實。她知道並且信賴,世間豐饒變化,無窮無盡。 後來她老了,記憶不行了,會錯認人,會把往事的順序記混淆了,過去拉來現在,現在穿插 從前,但她老固執己見,說她記的才對。 大家笑,說她真頑固。但大家不知不覺都被感染。她的記憶變成大家的記憶。時間打了幾趟 循環,一趟一趟,悲傷的事忘了,變成豐收與晴天的記憶。 土地也被感染。河川也被感染。雲也被感染。樹也被感染。穀子也被感染。 叔均的領地一直很富庶,應驗預言中說的。 每年一到冬至晚上,距離太陽最遠的黑夜,山谷中迴盪起慶典的聲音,沉沉振動了覆蓋在山 谷之上的黑暗。於是黑暗就像一頭看不見、無形無名的獸那樣,咧開嘴,無聲開懷地笑了。 ● 《山海經.大荒北經》:「有人衣青衣,名曰皇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 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 。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後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 【2010/12/26 聯合報】http://udn.com/news/READING/X5/6055984.shtml 【2010/12/27 聯合報】http://udn.com/NEWS/READING/X5/6057049.shtml (網址有圖/林崇漢)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15.102.6

12/31 23:59, , 1F
推 好棒的故事!
12/31 23:59, 1F

01/02 01:15, , 2F
真的!
01/02 01:15, 2F

01/02 14:58, , 3F
真的好棒
01/02 14:58, 3F

01/11 19:36, , 4F
好感動....
01/11 19:36, 4F

01/12 00:51, , 5F
好看啊~好奇之後共工怎麼了....
01/12 00:51, 5F

02/11 00:28, , 6F
之前只看到報載的上 一直念念不忘>< 終於知道謎底了!!!
02/11 00:28, 6F
文章代碼(AID): #1D7NA-hF (ta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