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新鮮人
深夜,週六。嚴格來說,已是週日。
看著剛過十二點的手錶,新鮮人的心中一片茫然。
眼前,也是一片霧茫。
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剛剛還在座位加班,突然感到身心交瘁。
不知不覺,來到頂樓天臺,甚至爬上圍牆。應該,只是想吹吹風吧?
商業區裡,萬籟俱寂。
遠方點點燈火,幽微璀璨,在夜色的印襯下格外迷幻,
彷彿在誘惑他投身其中,化為星辰。
飛吧。飛吧。只要往前,就能重獲自由。
腳下街景建物,渺小精緻,於黑暗的寂寥裡有如模型,
似乎在招喚他貼近觀察,擁抱靜謐。
跳吧。跳吧。只差一步,就能永遠清閒。
一陣冷風,新鮮人大夢初醒,環顧四周。眼淚,卻沒有停。
眼前身後,難以抉擇。
最原始的求生意志,柔聲告訴他別想太多,還有一天週日可以放鬆身心,享受假期。
只需要轉身下樓,回宿舍好好休息。
可緊繃的冷酷現實,嚴厲警告他不准鬆懈,只剩明天一日能夠加緊拼命,趕工報告。
該立即回到座位,逼自己不眠不休。
所以飛吧。跳吧。放棄吧。解脫吧。每個人都來自虛無,遲早都要回歸虛無。
眼前的路就是正確答案,唯一方向。不知名的呢喃低語,迅速引發轟隆雷鳴。
心中的天秤,逐漸往深不見底的那側傾斜。
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畢業那年,他充滿熱忱,即使履歷石沉大海,依然保持輕鬆樂觀。
因為他足夠年輕,而且未服兵役。
企業為求穩定,當然希望錄用當過兵的。他滿懷信心這樣告訴自己。所以當時並不著急。
當作體驗軍旅,他依令入營服役,平安順利退伍。
之後一年,面試幾次,挑挑揀揀,未能如願。
挫折感悄悄降臨,日益加重,讓他明白何謂妥協。
又過一年,降低標準,終於進入知名企業。雖然待遇差強人意,
網路上還一堆差評跟違反勞基法的事蹟,但至少公司招牌夠大,應該有發展性。
所以他決定犧牲眼前,放眼未來,接受比期望更差的錄取條件。
特別是在跟同學們互通消息之後。
畢竟大家的薪資都不怎麼樣,自己沒道理特別幸運。
有些同學甚至放棄尋覓工作,咬牙投身國考血海。
步步退讓,自砍身價,只求換得自立溫飽,父母安心。
大企業終究是大企業,雖然起薪不算優渥,可願意提供宿舍,
環境雖不舒適,但起碼租金低廉。
一個月兩千元整,還包基本水電,儘管是四人雅房,公共衛浴,沒有廚房冰箱,
缺乏通風採光,又不含網路和第四台,房間坪數也稍嫌壅擠,但好歹有張床能睡覺。
重點是無需押金,先住後付,房租於發薪時直接扣繳,還有舍監管理,
對他這樣家境不好,靠著打工讀完大學,又揹著學貸的人來說,無疑是很不錯的福利。
只是契約一年一簽,若是中途退租,違約金高得嚇人。
但沒關係。因為他是真心想要穩定發展,長期任職,
那怕三年一簽也無所謂。沒想到才兩個多月,他就已經筋疲力竭,甚至產生恐怖幻覺。
其實他第一個月就想過離職,可高額的退租代價,像條無形繩索拴住了他,
再加上存款不多,工作難找,只能硬著頭皮堅持下去。
這一堅持,日子便成了無間地獄,不得解脫。
抹去眼淚,握緊拳頭,正要縱身躍下,卻被熟悉的聲音喊住腳步。
「學弟!這麼晚了,還在公司?」
新鮮人扭身轉頭,看見溫暖又親切的微笑。
「學……學長?」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身體瞬間僵硬,然後發軟,
不禁有些頭暈目眩,搖搖欲墜。
「小心!」學長快步上前,扶住差點失去平衡的新鮮人。
「你也上來透氣?」學長幫助新鮮人爬下圍牆。
「嗯。吹吹風。」新鮮人難掩尷尬,試圖隱藏鼻音。
「這裡風大,小心感冒。」學長脫下公司配發的制服外套,披上新鮮人的肩膀。
新鮮人大為感動,眼眶又紅。
原來不是只有自己還在加班。原來自己在公司其實並不孤單。
仔細想想,在校時期,其實就受過學長不少照顧。
「學長。我是不是很沒用?」背靠圍牆坐下,新鮮人垂著腦袋。
「為什麼這麼說?」學長笑笑,跟著坐下。
「我們學歷一樣,又進同間公司。你才大我兩屆,
已經是人資副理,我連三個月試用期都快撐不下去。」
「萬事起頭難嘛。戲台站久了就是你的。」學長聳了聳肩。
「我最近可能真的太累,已經開始看到幻覺。」
「什麼幻覺?」學長似笑非笑,似乎頗感興趣。
「我會把公司裡的人看成妖怪。」「例如?」
「有的人會長出很多支手,外型變成像是昆蟲。
有的會出現馬臉,但嘴巴卻像屁眼。還有人變成狗頭,一直伸長舌頭亂舔。
老實說,我最近看到的同事裡面,只有你是正常人的樣子。」
「喔,那也不算幻覺。你是看見社畜們的習性。
每個人天生都有這種能力,那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觀察力。
一般新鮮人都會被這點嚇到,但很快就會視而不見。因為習慣。」
「社畜?習性?」
「嗯。有些員工放棄人性,就會自願變成社畜。」學長點點頭,開始解說。
「你說的第一種,叫應聲蟲。這種人階級不高,但年資不低,所以薪水不差,
加上已不年輕,很難跳槽,所以逆來順受,耐操抗壓,任勞任怨,忍氣吞聲,
是公司產能的主要來源。
第二種是馬屁精,推常是最基層的管理職,例如主任課長。
這些人整天只想討好上級,無時無刻都在揣摩上意,
一言一行都是為了拍上級馬屁,根本不管部屬死活,就算指鹿為馬也不會臉紅,
是扮演讓應聲蟲不斷提高產能的壓榨角色。大概就是用奴隸管奴隸的意思。
最後一種是舔狗,大多已經成為小有權力的中階幹部,例如理級主管。
這些人連下班或放假都在想盡辦法討好上級,為了跟當權者拉近距離無所不用其極,
請客送禮打牌輸錢只是基本招式,算是一般社畜的進化頂點。
如果想再更上一層,就要連最後一絲人性都完全捨棄,不管上面伸出多骯髒的腳底板,
都得牢牢抱緊陪笑猛舔。就像條不問對錯,只懂盡忠職守的狗。」
「學長,我也會變社畜嗎?」「你想嗎?被同化會比較輕鬆喔。」學長半開玩笑。
「不想。絕對不想。」新鮮人用力搖頭,以看著救命稻草的眼神望向學長:
「學長。你是怎麼保持當人類的?」
「也沒什麼訣竅,就是忠於自己的本質。」「本質?」新鮮人一頭霧水。
「放心吧,你絕對不會變成那些動物,你跟他們本質上有所不同。我敢保證。
我這個人資副理的眼光決不會錯。你的努力,我有看見。保持現在這樣就好。
試用期的考核不必煩惱。 」話音未落,學長的手機響起。
學長看向螢幕,抱歉微笑:「副總找我,接個電話。」
「學長你忙。」能夠直接與副總通話,新鮮人不禁肅然起敬,對學長更加崇拜。
學長起身,走向樓梯。
望著學長逐漸消失的背影,新鮮人又感到充滿幹勁,準備好加班再戰。
樓梯間裡,四下無人。學長不疾不徐接起電話:「二伯,搞定了。」
「他不會再惹事吧?」電話那頭熱鬧吵雜,歌聲喧嘩,還伴隨鶯鶯燕燕的嘻笑尖叫。
「在緊要關頭放棄求死的人,絕對沒有膽量再試一次,不管是用什麼方法。
更何況他有了希望。」雖然真相更加絕望。學長心想。
「重新招人簡單,事情鬧大就麻煩了。就算新聞能壓下來,家屬跟網路可不好搞。
雖然政府會配合裝傻,我們還是要費勁演戲給個交代,調查什麼的太麻煩了。」
「二伯放心。每批新人我都會親自盯緊。」學長胸有成竹。
從小耳濡目染的他,很清楚怎麼應付員工。
頂樓早已裝了感應器跟監視器,有人在不正常的時間上天台就會觸發警報,
通知少數幾個人的手機。住在公司附近的學長正是其中之一。
「那個人還能用嗎?不安分的話逼他離職。」
二伯的語氣,就像要丟掉不好用的工具。
「他的腳踝已經出現鬚根,韭菜化很順利。」聊天的時候,學長有趁機觀察。
二伯在電話那端滿意點頭:
「能長期使喚的應聲蟲很好用,但近幾年新興的韭菜才是趨勢。
各行業的節奏越來越快,消耗型的人力補給必須重視。」
「沒問題的,這批很純,每個都是我精挑細選。
面試就知道不對勁還來報到,上班第一天降薪水都能同意,
為了通過試用期天天免費加班,奴性多到從毛細孔噴出來。
簡單來說,天生就是韭菜的料。」
學長笑了。二伯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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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 有些不朽篇章是純粹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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