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尋名記

看板story作者 (〇乂)時間2年前 (2022/01/10 17:41), 編輯推噓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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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旁的補習班外牆貼滿上榜名單;各科診所招牌印著醫師大名;「請支持二 號,二號符睦曲!」一輛宣傳車緩緩駛過。 回到家中,我來到畫室,為昨天未完成的油畫添上最後幾筆。 畫布中躺臥著一片野火肆虐後的槁木死灰,然而枯葉間、焦土上,無數新生 幼苗正蓄勢待發,點點青蔥在滾滾煙塵中挺拔昂揚著。 綴以幾許毛毛細雨,差不多該落款了。 咦? 我的名字…… 叫什麼…… 冷靜下來,我沒有喝酒嗑藥;捏捏自己臉頰,也並非作夢;難道失憶了嗎? 我開始翻找所有記載姓名的物件:畢業紀念冊、駕照、身份證……然而,冷 汗一滴滴落在空白的書面上;趕緊再上網搜尋:購物網站、金融機構、電信公司 ……無一例外,我的姓名全被抹除! 我瞪大雙眼跌坐在地,思緒亂成一團,連忙抓起手機撥通電話,「喂?媽, 那個……」自覺這是個蠢問題,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問:「我叫什麼名字?」 「嗄?」 「我知道這樣很奇怪,因為…因為我的名字是妳取的,可以再跟我說一次嗎 ?」 「你打錯了吧。」 電話號碼、我媽的聲音,明明一切都沒錯! 「媽,妳不記得我了嗎??」熱淚盈滿眼眶。 只聽到嘟的一聲。 ──────────────────── 隔天我拿著異常的身份證到戶政事務所,將它交給櫃檯,「不好意思,我的 身份證似乎出了點問題。」 她皺著眉頭,疑惑的來回核對我本人和照片,有些不悅的說:「先生,這張 身份證是偽造的。」 「不可能!我當初就是來這邊領的,只是昨天名字莫名其妙不見……」我急 切的提高音量。 「我必須依規定通報。」對方冷回。 我後退半步,餘光瞄到慢慢朝我走來的保全。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粗獷大手用力扯了我一把,「走!」身旁一位落腮鬍大 漢喝道。 我們撞開迎面而來的阻礙,在巷弄中橫衝直撞拐了幾個彎,好不容易在一條 暗巷中歇腳。 「你的名字,」大叔喘口氣,「也消失了對吧?」 「對,連親人都不記得我了。」我點頭如搗蒜,「你怎麼知道?」 「我的遭遇和你一樣。」說著他掏出一壺酒喝了一口,轉身將酒壺遞給我。 「謝謝。」汩汩辛辣入喉,我也稍微放寬了心。 「好在我遇到了一群相同遭遇的朋友。」 「你是指有『一群』名字消失的人?」我詫異問。 「沒錯。」大叔眼中彷彿閃爍著光芒。「今天正好是例會,和大家見個面吧 !」 這無疑是根救命稻草,我毫不遲疑與他同行。又繞過幾個街區,在一棟看似 廢棄的大樓旁停下。 「對了,我們現在統一用編號當暫時的名字,我是七號。」大叔說。 「你好,敝姓……」習慣性的台詞卻不由得語塞,我倆相視苦笑。「呃…我 目前是上班族──那我是幾號呢?」 「我是當兵的。」他行了個簡單的舉手禮,隨後向身旁通往地下室的階梯擺 擺手,「等會就能確認你幾號了。」語氣滿懷期望。 我隨著他信步而下。 入口狹窄昏暗,幾盞燈泡不時閃爍著,樓梯盡頭有一道綠色的鐵門,七號在 門上有節奏的敲了幾下,不久門板開了條縫,一雙圓眼轉了轉,隨即「嘎吱」一 聲,鐵門緩緩開啟,開門者是位中年婦女,「辛苦了。」她向七號說。接著笑容 可掬的轉向我,「歡迎歡迎,你就是十三號了。」 「是嗎?」七號煞是激動,「這樣一來就找齊了!」 抽風機咻咻轉著,不算大的空間坐了男女老少兩排人,個個用興奮的眼神看 著我。房間內側有塊黑色布幕蓋著不知什麼東西,人人面前都點了根大蠟燭。 七號看著狐疑的我笑了笑,「坐吧。」招呼我在最後一根蠟燭後坐下。 只見前方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站起身子,用充滿感動的口吻向眾人說:「各 位,我們終於等到這天了!我先去準備一下!」說完便快步走進角落小房間中。 「你好。」身旁略顯福態的小伙子向我伸出手,「我是十一號。」 我禮貌的和他握了握手,問:「我們等下要做什麼呢?」 「這得從頭說起。」他指向最前方的小女孩,「一年前,一號最先出事,她 蹲在路邊大哭時,是二號收留了他。」順著他的目光,我見到一位矍鑠的老太太 。 「她的情況比較特別,是跟老伴三號──喔,就是剛才進房間的那個老人─ ─他們一起被遺忘,然而卻能記得彼此身份。」十一號繼續說:「當天他倆共同 夢到一尊神明,告訴他們如果能湊齊十三位被遺忘者,就能解除這個詛咒。」 我點點頭。 「你是我們找到的第十三位朋友,代表等等終於可以進行找回姓名的儀式了 。」他伸了個懶腰。 情況至此已十分明朗,我也鬆了口氣。 「你是怎麼發現姓名消失的呢?」十一號一派輕鬆,「有點好奇。」 「我是業餘畫家,署名時怎樣也想不起名字,你呢?」 「畫家啊,很浪漫呢。」他嘻笑的搔搔臉,「我是在拿遺產的時候,才發現 文件上漏了我的名字。」 天降橫財算幸還是不幸呢? 「考試的時候名字寫不出來!」前方的小男孩也加入話題,算座位他是四號 。 不知道學習究竟為了誰? 「投票的時候,名單上沒有我的名字。」開門的女士,十號。 世間是否存在理想的政治型態? 「我是要結婚的時候。」坐在中間的一對青年男女異口同聲道,說完他們尷 尬的望著彼此,像是素昧平生似的。五號男方示意六號女方先說。 「公證時證人忘記我們是誰,我竟然也對未婚夫失去印象。」她指了指男方 。 「我也是。」五號無奈的扁扁嘴。 婚姻的真諦是什麼? 「唉,要簽保單的時候出了這奇葩狀況。」八號,愁眉苦臉的中年男子。 為什麼人們要對不幸下注? 「莫名其妙就不能打疫苗了,咳咳……」九號是個乾癟的糟老頭。 去除病因真的能根治疾病嗎? 「祈禱的時候……」坐在我對面的是位羞澀少女。 我也曾拜過神,但自從分不清後續的成功是出於自己的努力還是神助後,就 不再信仰什麼了。 此刻三號再次現身,儼然一襲祭司裝束。 他走到黑色布幕前,老當益壯的洪鐘嗓門迴盪在隨之轉頭的眾人耳畔:「各 位,我們都是被世界遺忘的孤兒,為此承受了許多挫折與苦難。」環視著眾人複 雜的神情,繼續說:「然而命運的羈絆讓我們得以團聚,此刻便是共同擺脫泥沼 時!」他將手臂伸向我,「大家歡迎十三號!」說罷頓時響起熱烈掌聲。 我起身向眾人點頭致意。 只聽唰的一聲,他揭開身後的布幕,一具精雕細琢的真人比例塑像映入眾人 眼簾,其閉目趺坐,神情肅穆,身著寫滿文字的長袍。 「神聖的姓名之神啊!謹遵您的囑咐,吾等天棄之人已齊聚在您跟前,請您 顯靈吧!」三號狂熱的喊道,隨即恭敬的匍匐在神像跟前。 只見所有蠟燭的火光被一股莫名吸力所牽引,飛速匯聚到神像眉心,其渾身 上下霎時熠熠生輝,將室內映照得明亮異常。 咦? 只有我的燭火沒被吸走,怎麼回事? 正當我兀自納悶時,豈料雕塑雙眼竟緩緩睜開,用饒富磁性的低沉嗓音說: 「一一上前,我將拾取諸位姓名。」 此情此景恍如夢境,我也暫且放下疑惑,沉浸在瀰漫四溢的魔幻氛圍中。 一號先是遲疑了一會,在二號的鼓勵下慢慢向神像走去。只見祂將手按在女 孩頭上,沒多久她便有如醍醐灌頂,「哇!」的一聲喊出來,雀躍而去。 接著是二號、三號,依序進行。 很快,眾人便紛紛領回本名,無不歡天喜地的離開,就剩我了。懷著不可思 議與忐忑難安的心情,我也走到姓名之神面前,雙手合十靜待姓名的歸來。 隔了半晌,卻沒有絲毫動靜,我不禁抬頭,但見祂眉頭深鎖,唸唸有詞,然 後長嘆一聲,「你比較棘手。」 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祂才幽幽吐出三個字:「五口山。 」語畢四周瞬間歸於晦暗,只剩死氣沉沉的木雕和孤伶伶的燭火相伴。 ──────────────────── 五口山,有著我國最高的主峰,每年登頂人數屈指可數。 當我來到山腳下已是數月後的清晨,其間我報名了課程、添購了裝備,即便 如此,遙望遠處聳立的峰頂仍讓人頭皮發麻。 既來之則安之,我敲著登山杖開始一步步往上爬,攀岩溯溪、紮營野炊,熊 吼鳥鳴與颼颼風嘯一路伴我前行。 翌日來到一處峭壁,左邊是居高臨下的潺潺急流,右邊是高聳入雲的石壁, 中間只有單腳寬的通道可供行走,我倒吸了口涼氣。 事到如今可不能功虧一簣,我大吼了幾聲壯壯膽,再小心翼翼的滑步橫跨, 每有碎石滑落,都能清楚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潑剌!」一隻紅鳥從林中猛然竄出,傾刻間,不知哪來一陣低沉厚實的嗡 嗡巨響環繞四周,聽上去就像一頭龐然怪獸正大肆咆哮,我又驚又楞的嚥了嚥口 水,祈禱千萬別出什麼亂子。 「吼隆隆隆!!」伴隨音量的增幅,山體竟開始搖晃了起來,我腦袋一片空 白,只能死命攀附岩縫,然而,地動山搖的力量實在難以抗衡,我腳一滑,徑直 墜落下去。 人生跑馬燈轉瞬即逝,感覺卻像慢動作一樣,或許這樣也好,就讓我徹底被 這個世界遺棄吧…… 我默默閉上眼睛。 「澎。」 奇怪,一點都不痛,是瞬間往生了嗎? 我伸手拍拍地面,只覺柔軟異常,再摸摸身子,顯然完好無缺,這是怎麼回 事? 「呵呵,真抱歉。」頭頂上落下猶如剛才那陣巨吼般的話音,我抬頭一看只 見一名面容黧黑的巨人正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他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繩索般粗細 的髮絲披散開來,而我正躺在其掌心中。 「我乃山神是也。」祂對著目瞪口呆的我說,「剛睡醒打了個呵欠,一不小 心害你跌下來,於是連忙相救。」 「你…你是五口山之神?」 不知怎的祂勃然大怒,「呸!聽好了,我是『大山』的化身,一概不接受其 他亂七八糟的稱呼。」震耳欲聾的音量讓我渾身顫抖不已。 「是,是,真抱歉。」 祂神情一斂,「不知者無罪。不如藉此機會,替我將本名傳達給世人吧,這 可是我身份的象徵,任何人都休想侵犯。」 祂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世間大多數的名字,都並非本人決定。 「是的,這是非常糟糕的陋習。」 不愧是神,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 祂繼續說:「就像爬山一樣,人的成就須得自己一步一腳印累積,遇到任何 問題也有義務親力親為加以解決,若直接空降到山頂則無法應付任何狀況也不知 如何下山,好比將自己的人生交付他者,終會招致無盡的虧損與紛擾;自信、責 任、尊嚴、榮譽、理想,皆源於獨立自主的人格,而姓名便是對此最根本的認同 ,因此為自己定名乃一切生命意義的基石。然若人人都能充分領悟此概念,更高 等的文明造化指日可待。」 我大致消化了一下這些觀點,有些疑問不免浮上心頭:「請問……新生兒該 怎麼取名呢?」 「成年的你都能熬過這段時日了,嬰兒無名又何妨?」祂從容應答。 「那麼,連姓氏都該由自己決定嗎?」我又問。 「你畫遠景的時候難道是請別人代筆嗎?」祂微微一笑。 我再三反思。 驀然間一陣清香飄過,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姓名從意識深處蹦了出來,我趕 緊掏出名片一看──的確,舊名回來了。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大山親切的問。 「請將我放在谷底,我必須重新攻頂一次,在那裡,」我遙指山頭,「思考 自己的姓名。」順手將名片撕成兩半。 祂點點頭將我放下,伴隨一陣強風已然消失無蹤。 我朝風的去向揮揮手,吹著口哨再度踏上征途。 一聲嘹亮的雞啼響徹山谷。 -- https://8o-x8.blogspot.com/ 我的小說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219.71.58.251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story/M.1641807693.A.D54.html

01/10 23:01, 2年前 , 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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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1 11:57, 2年前 , 2F
十分感謝,我會繼續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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