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虎爺和東華 夜車(下)
經歷那番騷動，兩人自是再無睡意，天亮後東華從包包裡拿出一個樂扣保鮮盒，裡頭兩兩
一排共有六個略比女性拳頭小一些的飯糰，「一起吃吧。」
虎爺並不客氣，雖然小小一個，仍吃得津津有味，「呀，我很喜歡這種梅子口味的飯糰，
市面上有賣嗎？」
東華自己也拿了一個卻沒有馬上吃，「這是我自己做的。」
「哦！還真是厲害，人美法術又高強，想不到手藝也好。」
「您別開玩笑了。」東華略略縮了一下身子，「這算是我個人的小小興趣，味道若是不好
，還請多多包涵。」
「很棒，我可以再拿一個嗎？」東華遞過保鮮盒，「您喜歡...就好。」
「嘿嘿，」虎爺一聲輕笑，接過盒子放在大腿上，左手一個、右手一個，轉眼間又吞了兩
個飯糰。「話說回來，妳千里迢迢從東部趕到西部參加婚宴，不會太累人嗎？」
「程家是協會“五常”之一，這種交際應酬便少不了。」
「明明一甲子前還默默無名，沒想到居然能擠身五大常任理事啊，挺不容易的吧。」
「是的，和其他淵源流長、歷史悠久的“四常”不同，我們家族崛起時僅間短短五十餘年
，兩代不到，傳承的符籙卷宗不足，能擠身五常完全是因為當初選擇與國民黨合作。二次
大戰後島內百廢待舉，新舊政權交替，各方勢力洗牌，後國軍播遷來台，族長目光精準狠
練，迎合黨的意志和政策，協同清洗反對勢力，終於站穩腳跟，獲得開發當時仍屬處女地
的東部區域的權利。」
「程家是最早進入東部開發的一派，因此搶占先機，挾帶豐沛黨國資源，輕而易舉掃除了
當地原住民祖靈信仰，統整當時仍不成氣候的後山道士群，我們在這裡獲得的權力，使家
族一躍成為本島名列前矛的道士集團，半個世紀下來勢力滲透後山每一塊區域，盤根錯節
，無論後續執政者會如何替換，依舊會死死捏住後山命脈，將龐大的經濟利益納入自家口
袋(註1)。」東華拿著飯糰端詳老半天，似乎在檢查外觀形狀，一邊和虎爺解釋家族的歷
史。
「呵呵，是嗎？」虎爺吃完了所有飯糰，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口無遮攔地說道：「德紹
那個水泥腦袋就沒想通這點呢。」
「嗯...」東華收斂下自己猛盯著虎爺瞧的目光，小口小口吃著手中的飯糰，「先祖輩的選擇
，後人無從批評，無論作何選擇，都是為了家族利益著想。雖然有人戲稱程家控制了東部
區域，權勢遮天，儼然是後山之王，殊不知，在“更上面”的掌權者看來，我們也僅是好
用的棋子罷了。當然，您是“例外”。」
「妳真客氣，和四年前相比可有天壤之別。」
「我、」東華身體一僵，吃到一半的飯糰放了下來，雙唇輕顫，「不是的，那件事後我深
感懊悔，無數夜裡輾轉難眠，雖然協會礙於各種因素，不追究我的罪責，但我始終欠你們
一個道歉。」她闔上眼，倚靠在座椅上，「我知道您在學校，但是當時已經被下了禁制令
，不得靠近校園方圓三十里。」
東華的頭髮緊貼著椅背上的墊子，心一橫，所幸繼續說下去：「我又不夠厚臉皮趁寒暑假
到Y縣來找您，這一拖便是四年。說到底我又有何顏面來見你們呢？」
「今日相遇並非湊巧嗎。」
她雖然閉了眼，臉頰仍微微一紅，「您...用了讀心術嗎？」
虎爺伸伸懶腰，右手臂拉直，背部肌肉響起「嘎答」一聲，「沒什麼，活到我這個歲數，
看妳的表情就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是、是的，」她終於放棄掙扎似地睜開眼，轉過頭來看虎爺，「我透過龜甲卜算，知道
四日是您在H縣的最後一天，所以一大早就在火車站等。當然您有可能採取其它方式離開H
縣，所以在車站等只是我個人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我在五日婚宴開始前抵達便好，最晚可以搭的列車便是今日凌晨兩點發車的655車次，
沒想到、沒想到...」東華說到此處，話語散亂，身體不住顫抖，「我原本已經死心了，
打算就此搭上這班列車，沒想到卻在第九節車廂認出您！原本依您的變化術，我的“淨
眼”是不夠格分辨出的，可是那時候神情激盪，居然能夠越級看出您的尾巴...」
果然還是尾巴露餡了嗎......
「我反復揉了好幾次眼睛，確定沒有看錯，確實是您一人獨身坐在位置上。也不曉得是哪
來的勇氣，便上前搭話裝作是偶遇了。」
嘖嘖嘖，這女孩真是──「妳不需要如此自責，那件事我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了。」
「真的嗎？」
虎爺點點頭，「放寬心吧，我可沒那麼小家子氣，這種小事可以記恨四年。」
「那真是...太好了...」東華似乎鬆了一口氣，抹抹眼角的淚珠。
「我從小便沒有什麼欲望、目的，沒有什麼『該做的事』，生命中沒有目標，無論怎麼樣
都可以。父母、長輩交代什麼，照做便是，課業如此、道術如此，人生亦如此。不過對於
『被安排好的人生』我並不覺得排斥喔，反而有點慶幸？就像火車一樣，只要沿著鐵軌走
下去，一定可以到達下一站，A站後接著B站C站，這種確實感，才是推進著我前進的動力
。」
「是嗎。」虎爺不予置評。
「可是，這中間好像缺少了什麼東西？不需要旁人來提醒，我很清楚自己欠缺『正常』人
類該有的心性，也就是情緒反應，為什麼如此輕易便接受了既定的人生，不知道反抗。」
「呵！“反抗”。」她說到激動處，忍不住嗤笑一聲。「只有無能為力之人‧『底層』才
想著反抗，他們無力面對現實，被國家機器碾過，在體制裡浮浮沉沉，認為世界充滿不公
和剝削，所以我們需要揭竿起義，創造烏托邦、理想國那樣的世界。哼呵呵、這倒沒錯，
他們的確被上天拋棄，缺乏天分才能，一輩子庸庸碌碌，無論做什麼純屬徒勞，終究只能
在泥塘裡打滾。」
「“喜怒哀樂”、“貪嗔癡”、“恨愛惡慾”，人類本應有的情感無一不缺，但“這也無
妨”，沒有感情，那又如何？天性使然，我在學習道術的路上非常順遂，各種難關都能一
一突破，前往『高處』的道路暢通無阻，屬於我的王冠和寶座就在那兒，靜靜地等待主人
前來，看起來唾手可得，一切是如此理所當然，我只不過是回到自己『專屬』的位子。」
「看著同齡的孩子天分遠不如我，內心久違地竟出現一點波動，油然而生的優越感讓我明
白什麼是快樂、人生目標為何，這才隱約體會到『活著的真實感』，非常舒服啊，握緊拳
頭能夠感受掌心的熱度，這才是生活，那時心中立下了誓約，我還要到達『更高』的地方
，在巔峰俯視他人的感受，只要不阻礙我在道術之路上更加精進，喪失所有身為人類的情
緒也沒關係。」
「嗯...，我會不會說得太過了？竟然侃侃而談這種偏差的價值觀...，我一直抱持著這種
想法操弄東青團，對於共青團的滲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您粉碎了他們的陰謀，又毀
了家族垂涎三尺的兵器，才如大夢初醒、悔不當初...，您肯定瞧不起這樣子的我吧。」
「不會，」虎爺一臉平靜，「不，正因為是妳，所以我老實說，怎麼樣都好，如果妳已經
決定了未來的人生走向，根本不需要尋求他人意見，我的想法無關緊要。噯，我也說過吧
，我不在乎你們想怎麼做。」
「就某點來說...妳的想法與我有些類似。」
「咦？」
「為了某一事物能專心致志！為此拋棄其他部分也在所不惜，這種個性很合我的胃口。東
華，我可以很肯定的說“這是必然的”，對於所欲事物，我們是無法兩手全拿的。」虎爺
眼神一亮，繼續說道：「妳相信命運吧。就是無法改變，人生中註定發生的事情。你們稱
之為“劫數”，雖然有些道士能化解劫，不過在“更高點”的人看來，那也在命運的軌跡
中，如果有個人在時間的盡頭觀看整起事件，途中發生的任何事，都是必然的。」
「用妳的說法，就像行駛的列車，即將抵達的車站，早就決定好了。ABC站以及終點站。
」
「嗯...是的。或許可以這樣比喻。」
「明知道終點站為何卻還是搭上去了。」
「就是因為我們“預先”知道終點站為何才會搭上車。」
「妳認為我們真是出自“自由意志”選擇了這輛列車，然後上車的嗎？」
「不是嗎？」
「不對，」虎爺搖搖頭「看看斜前方兩排的禿頭中年男子，他因為洽公往返北部中部；前
面隔五個位子的母子要回娘家；後三排的女大生要去Y縣找朋友。他們各自因為不同因素
選擇這班列車，一百個人就有一百個原由，唯一的共同點是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東華愣愣的，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開口說道：「這難道還不算自由嗎？若依您的意思，
我們的人生又有什麼能真正出於自己的選擇呢。」
「沒有、世上不存在“自由意志”這回事，呵呵呵，」虎爺彈了一個響指，「我們的所做
所為、所想所思、所欲所求，一切都在“樹”的壟罩下，所以就放寬心吧，我們在不知不
覺間被拐上了車，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在車上，無法中途下車換車，一路駛向終點站
。」
見東華微蹙雙眉，虎爺笑嘻嘻地道：「說得太嚴肅了嗎，其實人生還是很有意思的，只要
活下去，總會遇到感興趣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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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駛過濁水溪後，兩人的目的地也終於要到了，虎爺略嫌不耐的在座椅上扭來扭去，東
華則是支著臉欣賞窗外風景，看似若有所思。
「噯，東華，婚宴是辦在哪裡啊？」
東華拿出喜帖照實說了，是某樂園集團所設的王子大飯店。
「咦？□小子那傢伙孫女要出嫁了？」虎爺接過喜帖，原本只是隨興一瞄，沒想到卻看見
熟悉的名字。
「您認識□老先生嗎？」
「當然！白色恐怖時要不是我在黨國特務手中救了他性命，他早已成孤魂野鬼。這小子不
念舊情也罷，婚宴辦在Y縣好歹寄個喜帖...」
黨國特務？沒聽錯吧？東華聽了不禁冒出冷汗，到底是什麼交情啊...
只聽虎爺仍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忽然間又問道：「有人跟妳一起赴宴嗎？」
「是的，清楓已先行一步，昨日便抵達王子大飯店並下榻其中。」
清楓啊...虎爺回想了那個少年的外貌，過了四年，該長得更加英俊挺拔了吧，「另一個
女孩子沒來？好，那我扮成明玥，妳帶兩人進場應該不成問題吧。」
「應該可以吧...」但明玥是女孩子啊...
「沒問題的，我的變幻術有支援女性mode，當年還迷得□□□神魂顛倒...」
不，重點不在那裡，你還真的要去鬧婚禮？看虎爺興致勃勃的樣子，東華一時不忍打斷，
竟糊里糊塗就答應了，「您可別惹出什麼亂子。」
「不會的，就只是去吃吃喝喝，像西遊記裡的那個誰？悟能？」
不要自比是豬八戒！「像沙悟淨一樣不引人注目就行了。」
「像孫悟空一樣？」
東華肚腹間隱隱作痛，她開始有股不好的預感了。(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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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妳說這話真沒問題嗎...？對比後續發言，好像也還好。
註2：這篇以前曾發過，時間點是逸芬大學畢業後，稍微修改下再次拿出來，若是照時間
軸的話，《夢幻遊記》還是發生在逸芬大二到大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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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distantblc (1.170.182.137), 12/14/2018 11:28:33
推
12/17 22:14,
5年前
, 1F
12/17 22:14, 1F
謝謝，有喔，按故事發展，虎爺扮作小道僮，跟著東華入場，婚禮上「自然」會發生事件
，然後這樣那樣，讓虎爺英雄救美了。這段婚宴過程因為個人能力不足，無法表達其精采
度，故被壓下，在這裡特別說明。
※ 編輯: distantblc (1.170.149.45), 12/19/2018 09:5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