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捨佬山
窮忙村偏僻荒涼，村如其名，五窮六絕，勞忙辛苦。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可惜此話並不適用此處。
窮忙村面海背山，卻兩頭落空。
海岸崎嶇破碎，別說拉船下水，就連人都走不過去，海產可望而不可及。
未蒙其利，卻受其害。
因為近海，土壤奇鹹，鮮有作物能活。
就算真有少數抽芽，孱弱的苗種也經不起海風颳襲，難以成長。
而那山頭也是貧瘠荒蕪，雖然不難攀爬，卻是一片光禿，草樹罕見，
更不可能有像樣的動物能獵。
唯一生機，就只有夾在山海之間，村莊坐落處的幾塊薄田。
這裡的土勉強還能種出東西，掘出的井水也沒那麼鹹。
可薄田有限，養不起太多人口，更不能乏人耕耘。所以窮忙村裡有個規矩。
閒不過單七，累不過半百。
無論孩子如何瘦弱，一到七歲就得幹活。
不管成人怎麼能幹，吃到五十就得停飯。
生活困乏，終日勞苦，再加上飲水過鹹，缺醫少療，窮忙村民通常活不過四十五歲。
若有老人過四十九歲未死，就要在五十歲當天吃下最後一餐，
然後由自家孩子送上山頭，自生自滅。講白一點，就是活活等死。
唯一的好處，是最後一餐管飽。
捨佬當天，村里會合力辦一頓飯，菜色有葷有素，
算是犒賞和答謝老人為了村莊犧牲自我，奉獻生命。
而每個要上山的老人，都只是象徵性的遵循傳統，嚐個味道，
就把幾乎沒動過的飯菜留給家人。
今天，正是趙家捨佬。
長子趙有牛雙膝跪地，泣不成聲，連連磕頭，無論老母陳氏如何攙扶，都不肯起身。
天已微亮，所有人都必須下田，趙有牛的妻子和兩個好不容易才養活的孩子也不例外。
只有與捨佬直接相關的兩人能有一日特權，不用勞作。
「媽，兒子沒用，不能盡孝。」嚎啕過後的趙有牛轉為哽咽，自責不已。
「傻孩子，不怪你。是媽不好，沒生給你一副好命。乖，趁熱吃吧。」
陳氏含淚慈笑。嫁到這裡，她早已看開。
「媽，是您的飯，您吃吧。」趙有牛實在悲痛，美食當前，卻難有胃口。
陳氏搖了搖頭，憐惜撫摸兒子腦袋：
「你兄弟姊妹都死得早，只剩下你。媽媽始終遺憾，沒能讓你們吃上一次飽飯。
今天就算了卻媽媽心願，好好吃頓飯給媽看，好嗎？你吃得越香，媽越開心。」
趙有牛強壓心痛，默默點頭，拿起碗筷，含淚吞飯。
夕陽西下，窮忙村口，失魂落魄的趙有牛依照傳統，負責拉閘上閂。
這個舉動，代表向被捨棄的老人關上村門，不再接納，
也具有宣示不會暗中接回父母的意味。
輪值守夜的余大力拍了拍趙有牛，知道怎麼安慰剛從捨佬山回來的人都沒用。
「大力，我是不是很窩囊，寧願親手送自己的媽去送死，也不敢出去闖闖。」
趙有牛席地而坐，抱頭懊悔。
余大力知道趙有牛的意思，搖了搖頭：
「拚不過的。何況你有媳婦孩子要養，賭不起的。每個人都一樣。」
余大力哈哈苦笑，邊笑邊哭。如果不是迫於現實，誰肯留在這鬼地方？
窮忙村不是沒有連外道路，也不是沒人想走，可沒錢傍身，又能走去哪裡？
聽說幾代以前，村裡曾經鬧過分歧，有批人毅然決然捨棄村莊，外出謀生，
可最後只有一人灰頭土臉爬了回來。
那人說路途遙遠，沒多久就乾糧吃完，盤纏用盡。
想幹活換餐，一行人又被嫌身子太弱，沒人肯要，只能淪落行乞，
好多人半路上就餓死渴死。
好不容易到了城裡，想要找路營生，卻處處遭受欺凌打壓，動輒得咎，
被勒索敲詐是家常便飯，受揍挨踢也只能自認倒楣，狗都不如。
從那以後，就沒人敢提外出的事。
「天要暗了，快回家休息吧。老婆孩子都在等你，明天也還有活要幹。」
余大力拉起趙有牛，半送半推讓他離開。
這時候如果繼續亂想，他怕趙有牛會瘋掉。而且趙有牛必須得走。
目送趙有牛逐漸遠離的踉蹌背影，余大力深深吸氣。
這件事，是村長剛告訴他的秘密，
而耿直盡責的他，也發誓答應會閉口嚴守，以免旁生枝節。
有些時候，被捨棄的老人會趁著還有體力，在第一個晚上摸回村莊，
編派藉口哀求守夜開門放行。
守夜必須堅決無情，驅逐老人，而且無論老人說出多荒唐的謊言誘騙，
都絕對不可動心聽信。
若是老人鬧出太大動靜，那麼為了村子安寧，只能暗中處理乾淨。
這點，余大力有信心能做到。
因為父親早死的他，曾經子代父職，把最疼愛自己的奶奶送上山去。
既然自己奶奶沒能回來，別人媽媽也當然不行。
荒蕪山頭，陳氏跌跌撞撞，摸索尋覓。
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只是依照直覺和指引前進。
縱使做好活活餓死的心理準備，求生本能依舊會驅使手腳，
加上窮忙村民習慣掙扎，每個被送上山的老人，都是咬牙一生的堅忍高手，
即使放眼望去是末路絕境，也往往不肯就這樣乾脆放棄，而會盡力謀求一線生機。
陳氏當然也不例外。
趁著天亮，她不斷尋找水源，卻無意間發現了某種可疑蹤跡。
順著蹤跡，好不容易，她發現了那個記號。
那是村裡的特有記號，用來標註移動方向。
雖然陳舊，但不會有錯。
很明顯是人力所留，而且必定是刻意為之。
陳氏的體力衰退，雖然雙眼還算清楚，
但在這荒山行走，手腳比平時更加不聽使喚，事倍功半。
直到天黑，她才找到那個山洞。然後震撼到幾乎忘了呼吸。
不過是透入洞口的微薄月光，就讓洞中不遠處金光閃爍，燦爛輝煌。
陳氏小心翼翼，顫抖著手，爬到光芒之前仔細看清。
那竟是塊貨真價實狗頭金！
不，就憑那驚人大小，說是豬頭金牛頭金都不為過。
更誇張的是定睛一看，這樣的珍寶在洞中俯拾即是。
不但地上唾手可得，就連岩壁中也嵌滿了大大小小的金塊。
謝天謝地，神佛開眼，原來村後藏著金礦。陳氏激動不已，喜極而泣。
有了這些金塊，大家再也不用過苦日子，可以家家幸福，戶戶美滿。
闔家團圓，壽終正寢，再也不是痴人說夢。每個孩子都能養得白白胖胖，讀書識字。
陳氏想帶上金塊回村，可地上每個金塊都太大太重，
別說年老力衰的女流之輩，就是年輕力壯的漢子也不可能一人搬運。
岩壁上雖有些小塊點的，但要徒手挖出更不可能。
沒關係的，不成問題。雀躍不已的陳氏告訴自己，現在該做的事，
就是盡快下山，向村裡傳達這好消息。
山上沒有野獸，路又並不難走，今晚月光明亮，加上下山省力，
只要謹慎一點，恐怕不用一個時辰就能回到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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