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w: [創作] 病人

看板story作者時間6年前 (2017/10/19 18:04),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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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TigerBlue 看板 #1BMdy-_N ] 作者: wjmd92 (我愛王竹語我愛王竹語) 看板: TigerBlue 標題: [創作] 病人 時間: Sat Jan 23 12:45:24 2010 病人 作者◎王竹語 死亡永遠有一種悲壯的吸引力,不管是在什麼時候。 說真的,一接到黑石,我並不是很想為他動手術。 四十七歲的黑石,骨盆腔有一個巨大惡性瘤,跟小孩的頭一樣大,如果要開刀拿乾 淨,高難度。這種切瘤手術,依瘤的位置和大小,難度又有不同:如果癌瘤小,切 除容易;但重建困難,因為要在又窄又深的骨盆腔把腸子與下端直腸相接。如果是 巨大癌瘤,切除困難;但後續重建容易。因為骨盆腔空間已被瘤佔滿,止血鉗去剝 離都很困難。在看不到摸不到血管的情形下,只好把瘤先撥左邊,再撥右邊,然後 往上撥,最後往下撥,止血,瘤拿掉。醫療小組決定,先栓塞血管,斷腫瘤後路, 切斷營養線;再放射治療,縮小腫瘤,避免往外擴散。黑石的癌瘤貼在後面的薦骨, 前面做好之後,保護好前面剛開完的傷口,翻身,換床單,消毒,再從後面開刀, 連骨頭帶腫瘤一起切除。再花很長時間用皮辦蓋住缺口,做到好,再消毒,鋪單, 最後再翻回正面。惡性腫瘤,最怕破裂,引起癌細胞擴散,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開這種刀最累。 真的很累,開刀房外有沙發,我都是坐下和睡著同時進行的。我休假開車從台東回 高雄老家,我父母跟我聊天,才聊一句,我已睡著。這種特異功能非我所願,乃外 科醫師宿命使然,對身體極損,不建議一般人學習。 這類病患,我都不建議開刀。第一,預後不佳;第二,手術太危險,風險過高;第 三,術後照護對家屬是無盡的身心折磨。 不要提醒我什麼撈什子醫生誓詞,也別跟我說生命是平等的八股,更別告訴我病人 的權利。身為一個外科醫生,我想的只是醫療資源該給最需要醫療照護的人。 * 開完刀出來,發現桌上有個便當,指明給我,我打開一看,是五分熟,血絲肉汁欲 滴的牛排便當。 很顯然,有人存心整我。我剛開了六小時的刀,還送上牛排便當給我? 整我?我反而覺得很高興,因為五分熟牛排正是我的最愛。開完刀也餓了,我把便 當吃得乾乾淨淨。那個整我的人真是用心良苦,第一,他必須知道我開刀時間,算 準我中午休息會出來吃便當;第二,他還要先調查我的手術內容,大手術,極度血 淋淋;第三,他還要知道我的休息區,事先放著。但即便他如此用盡心機,沒有產 生任何效果,我敢說他以後不會買了,因為牛排便當比一般便當貴,一般便當八十 元,牛排便當則需一百五,他整錯人。 耍這種小動作的人似乎很幼稚,但我們身邊就是會充滿這些人。 * 黑石在十年前發現太太不守婦道,綠光罩頂,他悲憤無比,持刀砍傷妻子的情夫, 結果被判刑十年。假釋後已年逾四十,但他仍難消心中恨,繼續尋找情夫。千方百 計千辛萬苦還是沒找到,最後聽說情夫已死,無人可殺;但恨意未消,怒氣難平, 竟然持刀殺死當初介紹情夫給其妻認識的鄰居,於是二度入獄。一次身體不適,檢 查後,證實罹患癌症。這次到院是保外就醫。 黑石手上留有許多看來頗驚心動魄的疤痕。當他看我時,好像在我脖子上打洞一樣, 非常不舒服,讓我抓狂;又好像有一根針插進眼睛裡,不是真的,但感覺很像。黑 石是癌末病患兼保外就醫重刑犯,本院又是教會醫院,所以社工通知蔡神父。 胰臟裡有個雞蛋大小腫瘤的蔡神父,十年前胃癌,胃切除三分之一。在他筆挺的黑 色外套裡設有「靜脈留置針」,隨時進行二十四小時的化學治療注射;另有「引流 管」,引流膽汁。 我跟蔡神父認識經過很特別。他胃癌治療後,在追蹤過程,無意中發現肺部有一顆 腫瘤。當時懷疑可能是轉移病灶,於是安排胸腔外科盧醫師,準備切除。盧醫師找 我共刀,當他正準備把那顆病灶拿掉,當時我立刻喊停,並質疑:「如果這不是轉 移病灶而萬一是原發性肺癌,這樣切除夠嗎?」後來決定當作原發性肺癌來切除, 切一大片肺葉。 病理報告出來:原發性肺癌,第一期。證明我的懷疑完全正確。如果判斷錯誤,以 為只是胃癌轉移而把局部肺葉上的腫瘤拿掉,問題大了。因為切太少,易造成擴散, 將來或許還得再開一次,切除全部肺葉,但預後可能不樂觀。這件事我一直都沒有 告訴蔡神父,我個性不喜邀功,他能健健康康、傳布福音,活得好好的,才是我期 待的;況且,搶救生命,有時也要靠運氣,不管是被救的還是救人的一方。 蔡神父和黑石,兩人年紀相近,兩個癌症病人對話,也是兩個曾經坐牢的人對話。 蔡神父全身刺龍畫鳳,一生大起大落,曾經坐十幾次牢。原來,他幼時頑劣不堪, 媽媽在晚上帶他到公用浴室,脫光他衣服,用竹條把他抽鞭得全身流血,然後把他 關在闃黑的公用浴室裡,讓蚊蟲叮咬。身心受創的他更加叛逆,逃家逃學,做盡壞 事,回到家中再遭母親痛打;這種過程一再重複,每被打一次,他心裡的恨意就加 重一分。他初入黑道時,雖只有咬著牙被人打,但越混越兇狠,在黑道闖出名號。 蔡神父由黑反白,是因為唯一的兒子被車撞死,肇事者逃逸無蹤。 這些年,蔡神父在本院累積很多個案輔導經驗,解開心結的功力不下於專業社工。 他「以個案輔導個案」,而他最常用的就是他自己的個案,還有那段痛澈心扉的喪 子之慟,兇手至今未獲。 * 晚上我就接到新病人,很棘手,需全神貫注想辦法。相較之下,黑石和牛排便當這 類小事對我而言根本不造成任何困擾。 病人莉莉,三十歲就有心臟病,這在現代社會並不罕見。她裝金屬瓣膜,還必須服 用抗凝血劑,目的防止血液凝固;如果凝血成塊,造成血栓,瓣膜將失其功能。有 段時間,她嚴重痔瘡,一直出血,最後造成貧血。若不改善,她連走路都會喘,根 本毫無生活品質。但外科開刀,最怕傷口出血,切的範圍大,萬一血管沒綁好,會 滲血。我會診內科專家,沒有人敢接。 沒人接,我接。 我當然會怕失敗,但恐懼是一回事,任由恐懼擺佈則是另一回事。人的心理很奇怪, 碰上了這等畢生難逢的難題,有如酒徒見佳釀、老饕聞肉香,怎肯捨卻?難就難在 很矛盾:手術怕出血,要血液凝固;但她服用抗凝血劑,讓血液不凝固。於是我先 去查書,再去請教心臟內科專家。最後先改藥,口服改注射,又不能影響原來藥效 對她的控制,注射劑量慢慢減少,再改回口服。還好傷口止血狀況不錯,術後沒有 任何併發症。 術後的莉莉沒有人來看她,動這種大手術卻無人伴床,是很少見的,病人會有雙倍 痛苦。莉莉獨自在病房,嚐著生命的苦果,也許她也早已習以為常,對受苦的病人 而言,苦難是生命的一種特殊語言;也是生命存在的一種特殊儀式。 手術後直到第三天,有個中年男子來看莉莉。我自然對他多看了兩眼。他眉清目秀, 像是學者,很不錯的氣質。我聽到莉莉叫他「阿傑」,從兩人互動的肢體語言看來, 我猜這個阿傑應該是莉莉的丈夫吧。 * 我打算叫學弟小張去看看黑石和莉莉。看黑石是給他震撼教育,看莉莉是炫耀我自 己的開刀功力。這麼說似乎毫不謙虛,我認為有大才者千萬不可稍露謙虛,一露謙 虛,就會看起來非常虛偽,有大才者只要平平常常,看起來就很謙虛了。 小張剛從總醫師升上主治醫師,年紀雖輕,醫術精湛,小有名氣。他在本院最出名 的故事,是他剛從住院醫師升到總醫師那年。某天,一位住院老榮民抱怨本院服務 差,鬧脾氣,我解釋後,老人家還是使性子。不得已,更高階的主任出馬了。但主 任也拿他沒輒。 隔天小張帶著住院醫師和實習醫師去查房,終於輪到他面對這位讓護理人員很頭痛, 連他的老闆、大老闆都壓不住的病人。大家竊竊私語,有點看好戲的味道。 小張到了老伯床邊,住院醫師向他介紹小張:「這是我們總醫師。」老伯一聽,想 都不想,反射動作似的從床上跳下,立正站好,抬頭挺胸,雙手緊貼,大聲說:「 總醫師好!」小張被他這個舉動嚇了一跳,以為他對醫院不滿已久,想用特別的方 式捉弄自己。但小張馬上明白:老伯一生軍旅,不知醫院大小層級是主任、主治醫 師、總醫師。他一聽到「總」,以為是總司令、總指揮官之類的大人物。明白了這 點,小張還滿想笑的,但他故作嚴肅,壯著膽子,板著臉孔,壓低聲音,向老伯說 道:「你的病不礙事,只要按時服藥,請安靜休養,別再吵鬧了。」老伯很高興, 又大聲說:「報告總醫師,瞭解!謝謝總醫師!」以後就不再吵了,很安靜。 小張就是這樣出名的。 然而,我不喜歡小張。佛洛依德說人類百分之九十的行為都是由性衝動促發的,小 張為這句話做了最佳註解。他的風流比他的故事更出名。護士、看護、醫院外包清 潔公司的年輕清潔工、病人、病人家屬,只要是在醫院出現的人,俊俏多金的小張 不會錯過任何機會。他曾告訴我:「與不該做愛的對象做愛,是最刺激的事。」 我不會對小張洗腦,那是日內瓦公約禁止的。人的福禍根源於其個性,我雖不喜小 張,我會的還是全部教他,因為他實在是一個可以救人的專才。或許他的風流只是 他身為外科醫師釋放壓力的方式。就像我的方式是喝酒。 五年前,我剛升主治醫師,一個年輕人開腦瘤,發生空氣栓塞併發症。其原因可能 是空氣跑進入,造成心跳、血壓改變,輕則沒事,重則致命。最後他還是救不回來, 這是不可預期的手術風險,外科醫生無法完全掌握。 病人是獨子,中部人,他父親務農,質樸憨厚,對我說:「謝謝你,你盡力了。」 我瞬間紅了眼。手術失敗,不是因為我技術不好,但我還是必須負全責。我一直找 小張喝悶酒,很痛苦。這麼厚道老實的父親,如果他給我臉色,譴責我、罵我,那 我或許還會好過一點。但他沒有,還真誠感謝、甚至安慰,更令我難過,我停刀一 個月,硬拉當時只是住院醫生的小張陪我喝了一個月的酒。 * 我和小張去看黑石。 黑石住單人房,門口有一警察,進去之後床邊又另一警察。黑石雙腳雙手都以手銬 與床沿相銬。我和小張站在床邊,黑石睡得很熟,術後恢復一切正常。小張輕輕叫 醒他,他第一句話就問:「醫生,我胸痛。」停了一會,又問:「我……我是不是 有心臟病?」 「引起胸痛的原因眾多,且診斷複雜。」我回答黑石:「十個胸痛病患中,有九個 非導因於心臟病。因哀傷、驚嚇等心理因素,都可能造成胸口沈悶、刺痛、不能呼 吸感等;而乳癌、肌肉痛、肋骨痛、肋膜炎、肺炎、肺部腫瘤等疾病,也會引起胸 痛,所以並非只有罹患心臟病才會引發胸痛。」 黑石不再說話,好像在想什麼,更像是想跟我說什麼。我和小張再待了一會,就離 開了。 出了病房,小張告訴我:「剛剛看到黑石床頭的平安符,想起我當兵抽到『反共救 國軍突擊大隊衛生分隊長兼醫官』,講白話一點就是籤王,最苦的單位。記得當時 下部隊前,我的指揮官說我分派到『救指部』。我一聽很高興,心想:『救指部』? 救國團指揮部,我運氣真好!那是距離最近、最輕鬆、大家夢寐以求的單位。後來 指揮官拍拍我的肩,說是『舊指部』,馬祖東引舊指揮部,要我多保重。去馬祖之 前,我全家族來張難得一見的大合照,我姑姑還特別打了金戒指給我,說是討個吉 利,保平安的。」 我笑了笑,小張伸出左手,晃動手指,那金戒雖已褪色,還是在他小指上。 * 聊著聊著就到莉莉病房,就在黑石病房另一側,護理站旁。阿傑坐在床邊,雖神情略 顯疲憊,但深情表露無遺。我正想跟他說些什麼,蔡神父來了,他代表院方感謝阿傑 允諾在莉莉出院後,捐贈一輛診療車。那將會是一輛由三十三呎長的巴士改裝而成的 診療車,具冷暖氣空調,可進行各類內科疾病的診斷,量血壓、驗尿、驗血醣、膽固 醇,以及進行初步肝、腎功能的檢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本院位於台東縣之最北 端,經常深入山間小鄉做巡迴醫療,這樣的診療車將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發揮極大 功能。 我當然知道阿傑是為了感謝我治好莉莉而有捐車之念,但我實在不知他竟然有如此寬 裕的經濟實力。蔡神父對阿傑讚不絕口,阿傑不知是想轉移話題,還是別有用意,隨 口說了一個笑話:「有艘船在一次航海中遇到風暴,眼看就要沉船。這時,船上所有 的人都跪下來向上帝虔誠禱告,拯救靈魂。可是有個自稱是無神論者的人,就是不肯 下跪。其他人很怕由於他的異端連累大家,就堅持非要他跪下來祈禱不可。那人只好 勉強屈了膝。他的禱辭是:啊,上帝,倘若有位上帝的話;拯救我的靈魂,倘若我有 個靈魂。」 我臉色微變,蔡神父卻毫不忌諱,直接哈哈大笑。小張表情古怪無比,又像是尷尬, 又像欲言又止,我從未看過一個人可以有這麼奇異的表情。 * 這天晚上我收進來一位懷孕二十九週的婦人,簡雨築。她嚴重痔瘡。因胎兒壓迫骨盆 腔,造成血液回流差,使痔瘡更嚴重,一直出血。簡雨築扭曲的臉顯示極度痛苦,但 即便如此,仍看得出她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人。 我向簡雨築解釋:「妳的情況,一般而言,醫生不願意開,因為易出血,開下去,有 可能會大出血。」 簡雨築還沒回答,門口忽然一個冷冷的聲音:「太危險就別開了。」我猛一回頭,他 的聲音嚇不到我,是他本人嚇到我。 他是阿傑,一直深情照顧莉莉、我以為是莉莉丈夫的斯文男。 我很委婉告知阿傑:「不是我不開,而是我不做對病人有傷害的事。開刀後傷口疼痛, 感染風險,對病人都是一種痛苦。」 「我知道,」阿傑說:「你不願意像其他醫師,開進去,不行,關起來,病人死心。 有的醫生經驗不足,術前評估力太弱,開進去,增加病人與醫生痛苦。如果開刀有幫 助,你一定願意幫她。對不對?」 我再度被嚇到。這種理性、這種同理心,這種冷靜與從容,是我行醫以來所僅見。 「請問你是她的?」我帶著尊敬和禮貌而問。 「我是她丈夫。」阿傑看著前方,像是跟別人回答問題似的,就是不看我或是病床上 的簡雨築。 兩行輕淚自她極度秀緻的臉頰緩緩滑落。 世上沒有一滴淚是完整的,我看著簡雨築,她是初產婦,第一胎,阿傑和她心中應該 充滿期待與喜悅吧?但是,人生很奇妙,害怕獲得,有時會比害怕失去更令人身心煎 熬。 * 隔天早上我來醫院,東側大樓地上一塊白布,周圍被黃色封鎖線圍起。一部警車停在 左側,兩名警察採證、拍照。 如果是久病厭世,跳樓自盡,在醫院不算罕見。住院病人、家屬、路人來來往往,看 了一眼又繼續走,好像也有記者在拍照。我自然不會去問躺在那的是誰,這天早上我 排了三檯大刀,打算晚上一起和小張去再看看黑石和莉莉。 就在我準備上刀時,我姊來電,久病臥床的爸爸已經送到高雄榮總急救中。我掛斷電 話,進去開刀。開刀中我很沮喪,我在救別人,自己的爸爸沒辦法救。我是長子,跟 爸爸感情很好,從小就跟在爸爸身邊幫這個做那個,爸爸一直跟我很親。 手術過程我還是集中精神,持續開刀。 開完刀已經傍晚,立刻開車南下。我忽然覺得今天特別累,精神很痛苦。我一直以救人 為傲,爸爸也一直以我為榮,但今天,我卻不能救爸爸。才開了一小時,我累到雙手不 聽使喚,不能再開,因為車子已經在晃。我把車停在路邊,靠在椅背上休息。沒想到醒 來時,已經凌晨一點半了。我又急又氣又悔,但情緒沒有讓我把油門踩重一點。多年來 的訓練,使我面對任何大風大浪都表現得異常冷靜。家裡已經出事了,如果我再因為心 急而發生意外,對家人傷害更大。在我心中,一直有個不能多點時間陪爸爸的遺憾。車 子慢慢前進,過去的事越來越清晰:爸爸是做粗工的,那個時代,千千萬萬個傳統台灣 勞工,過著清苦的日子,把孩子撫養長大。我當了醫生,好不容易物質上可以讓爸爸多 一點享受,但我更想的是回老家多陪爸爸,可是又怕他心疼我太累,而爸爸常跟我說, 太忙就不要回來,沒關係。但我看得出來,每次我一回家,爸爸很高興,精神特別好。 到了家,走進客廳,三個弟妹都已經到家了,親戚也都還在,我慢慢走近,看到爸爸就 躺在一個冰櫃裡,爸爸看起來真安詳,就像睡著似的。看著安息的爸爸,我忍了二十小 時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大叫一聲「爸」!跪在地上,開始痛哭。 * 一週之後,治喪告一段落,我回到醫院。 黑石、莉莉、開刀後順利生產的簡雨築,早已出院。我還沒到辦公室,先在長廊遇到蔡 神父。 「黑石出院前,我有去看他。」蔡神父緩緩說道。 我「嗯」的一聲。他又繼續說:「我很想要解開黑石心中的結,讓他在生命的盡頭能寬 容,只有寬容才能平靜。所以我直接問他:如果他現在找到跟他妻子外遇的男子,會怎 麼對這個男子?」 要解開問題,得先面對問題。雖然直接,卻是有效且唯一的方法。我當然懂蔡神父的用 意。放過對方,其實不是原諒他,而是為了是放過自己,只有不再恨,才能把自己從恨 意中解放出來。 蔡神父又說:「我告訴黑石,我的兒子是被車撞死,對方肇事逃逸,一直沒抓到。我問 過自己千萬次,如果有一天,我再遇到那個撞死我兒子的人,我會怎樣面對他?」 我沒有問蔡神父黑石的答案,蔡神父當然也沒說。 * 日子還是要照過。適度的悲傷可以顯示情感的深度和力度,過度傷心只是證明欠缺智慧。 除了自己,沒人可以帶給我平靜。 找不到小張,一問之下才知:小張竟然已經離職了。 我太驚訝,但剛結束喪假回到醫院,一堆事情等我,我也沒空去問小張的事。又過了兩 天,我發現阿傑原先答應要捐贈的診療車一直沒到院,於是跟蔡神父提了此事。 「阿傑死了。」蔡神父淡淡的說。 「什麼?」我更驚訝了,「他……他是……怎麼……」 「他被人從東側大樓的樓頂丟下來。」 「什麼時候的事?」我驚訝到幾乎不能言語。 「就是你請假回高雄那天早上。」 「等一下!你說他是在我那天請假回高雄出事的,這麼說來,那天早上我在醫院外面看 到的警察、記者,圍起來的黃色封鎖線,地上用白布覆蓋的……」 蔡神父緩緩點了點頭,「就是阿傑。他被人從東側大樓的十六樓樓頂丟下來,那幾天新 聞整天都在報導。」 我當然不知道,那幾天在治喪,根本沒看電視。我驚訝到說不出話,稍微回神,問:「 兇手抓到了嗎?」 「目前沒有。」 我不禁回想:那位纖纖柔弱,懷有二十九週身孕的簡雨築,阿傑自稱是她丈夫。莫非是 簡雨築發現莉莉是阿傑情婦?因為丈夫不忠就找人下此毒手,不,不可能,方法也太激 烈了。難道是莉莉?她也發現了阿傑其實已婚,因為無法獨佔阿傑而鑄成大錯?也不可 能,從雙方肢體互動看得出兩人是真是相愛,情侶相愛,細膩的肢體旁人絕對是一看即 知。還是阿傑難以取捨兩位愛人,精神過於痛苦而自己了斷?更不可能。 * 忙碌疲累的生活不容許我把心思放在瑣事上。 過了一週。 再次輾轉聽到小張的消息,他得了癌症。 我不驚訝。我認識很多醫生都是因癌症過世:有耳鼻喉科醫生得鼻煙癌的,有從不吸煙 菸卻得肺癌的。得癌症是機率問題,與職業無關。 蔡神父找到小張了,他在另一家醫院靜養。他不願在他綻放光芒的舞台倒下,也不願在 崇拜他或討厭他的人面前展現生命尊嚴。失去落點的淚水已經省略,人生的苦澀映著他 的靈魂透明。 如果所有的華麗最後都會回歸平凡,那麼所有的平凡最後又將回歸什麼? 週末午後,我和蔡神父開車去看他。 小張氣管有惡性腫瘤,花十小時切除,比心臟開刀還要麻煩。切開胸腔,傷口由前胸經 腋下到背後,傷口長達四十公分。開完刀,醫生要他坐著,頭上用六公斤重的石膏壓著, 鄭重告訴他不能動,因為狹窄的氣管切除三公分,整個肺部往上提,如果小張輕輕一動, 牽動傷口,就前功盡棄了。 我靜靜看著眼前的人,手上的金戒指已經取下,放在枕邊。他自開刀以來,一直不敢閉 上眼睛,直直地瞪視前方,有時兩眼無神,大概深怕一閉上眼就再也看不到、回不到這 個他所熟悉的世界。 「學長,那天你開完刀出來,休息室桌上的牛排便當是我放的。」小張發出微弱的聲 音,把我從深度的思索中喚回來。 我幾乎都快忘了這事,微微一驚,不知小張做此事用意為何,更不知他提這事是何用意。 只聽他又繼續說:「那個阿傑,是黑石找人把他從樓頂丟下去的。」 我「啊!」的一聲,和蔡神父對望一眼,心中都在問:「為什麼?」。 「黑石因為太太跟人跑了,一直想追殺那個男的,找了好久找不到,沒想到就在醫院碰 到了。」 「可是,黑石怎知阿傑就是他要找的人?」蔡神父問。 「那個莉莉,就是黑石的老婆啊!」 我驚訝到思緒幾乎跟不上,問:「你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呢?」 小張沒有回答我,對蔡神父說:「神父,我想求你一件事。」 蔡神父握著小張的手:「孩子,你說吧!」 「我知道你有認識很多機構,請你透過這些機構,想辦法收養那位簡雨築的小孩。」 阿傑已死,簡雨築的小孩的撫育、教養的確成了問題。我越來越奇怪,小張怎麼會 關心到這件事。 蔡神父輕拍小張的肩:「你先別想那麼多,如果那位簡雨築女士無法照顧小孩,我 一定會做出對小孩最妥善的安排。」 小張忽然就激動起來:「不,你一定要現在安排,簡雨築無法照顧的,你一定要幫 我!求你!」 我在一旁趕緊安撫小張,重症病人情緒不宜過激,「你先養病,這事不急吧。」因為 就算真的像小張所言,簡雨築沒有能力撫養小孩,她也應該會有家人代勞,無須如此 擔憂。更何況,小張怎麼會這麼確定,簡雨築無法養小孩? 「那孩子是我的!」小張忽然哭了,大叫:「我跟簡雨築在一起不久,她就跟我說, 她早就知道她丈夫阿傑有個情婦莉莉,她更知道莉莉是黑石老婆,所以阿傑後來被丟 下樓,一切的事我都知道!」 蔡神父無限憐惜,看著越來越激動的小張,柔聲說:「孩子,你別激動,要不要讓 我為你禱告……」 「不要叫我孩子!」小張眼睛佈滿血絲,用嘶喊的聲音狂吼:「你的孩子是我撞死的!」 「什麼?你說什麼?」蔡神父看著小張,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你原本住在我家附近。那一年我剛考上醫學院,我爸送我新車,我開快車,在家門前 的巷子撞死你兒子。我爸立刻搬家,後來我偷偷跑回去,良心不安,一直偷偷觀察你家。 後來,我到這家醫院,竟然遇到你。我,我真的…………」小張泣不成聲。 蔡神父又是驚訝、又是憤怒,咬緊牙齒,彷彿一生所受恥辱和不平,幼時受虐的極度痛 苦記憶,全都要在這一刻爆發出來。他大叫一聲,奪門而出。 * 一個月後,小張安然離開人世。但從此我沒再見過蔡神父。 我跟小張亦師亦友,我有時甚至把他當自己的弟弟。他是因為祖父死於肝癌而發願當 醫生,好不容易心願達成,自己也得癌症了。我忍不住想:這算什麼人生呢? 這算什麼人生呢?終於可以該我問這個問題了。本院曾有個病人,腫瘤才0.3公分, 但轉移到腦,一個月後死亡。我猜他很想問:這算什麼人生呢?真不幸。另一個病 人,直腸腫瘤13公分,預後很差。但開完刀,他過了15年也沒事。我猜他也很想問: 這算什麼人生呢?多幸運!還有一個大腸癌病人,他是主治醫師,定期健檢。健檢 的大腸鏡一般只做肛門內60公分,結果他的癌長在肛門內65公分的地方。癌細胞掉 到骨盆腔,已經長出來,像帶殼花生般大小,如果健檢抓到癌症,他可能多活30年。 我猜他更想問:這算什麼人生呢?就差5公分,決定了一生。 人生,永遠都始料未及。人生沒有早知道,更何況有些事就算早知道,也無可奈何。 所以人生沒有早知道,人生只有結局,我們看到的都是結局,該好好想的,是如何 面對這個自己不喜歡的結局。 人生以一種開玩笑的方式設計著你,於前方之前。 * 我還是繼續開刀,在我一生最想待的地方做我一生最想做的事。只是偶爾想起, 「痛苦是無法避免的。」母親常常跟我這麼說,「你只能試著接受。」 教我怎麼接受呢? 〈上帝恩寵〉裡,癌症末期的病人安慰不捨的至親說:「愛之外,一定還有別的。 我想去看看。」也許我的病人最後都去了他們想去的地方,不管他們原先是不是想去。 包括我學弟小張。 作者◎王竹語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17.4.153

01/23 13:47, 7年前 , 1F
這真的是唬爛文嗎0.0
01/23 13:47, 1F

01/23 15:39, 7年前 , 2F
大將倦鳥歸巢,信徒們快來參拜。
01/23 15:39, 2F

01/23 15:39, 7年前 , 3F
本人狂推2096篇的佛恩寺
01/23 15:39, 3F

01/23 15:47, 7年前 , 4F
哇哩...好真實的感覺...=o="
01/23 15:47, 4F

01/24 14:20, 7年前 , 5F
因為不懂醫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很唬爛
01/24 14:20, 5F

01/24 14:20, 7年前 , 6F
覺得還不錯 給個推
01/24 14:20, 6F

01/24 18:59, 7年前 , 7F
明明唬爛點是人際關係..不要被專業騙了
01/24 18:59, 7F

01/25 00:35, 7年前 , 8F
巧思
01/25 00:35, 8F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轉錄者: wjmd92 (114.42.5.155), 10/19/2017 18: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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