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那個女人
花子
我討厭那個女人。
她的一切都像是經過精密計算的完美，有種深沉的心機。無論是上揚的嘴角
，白淨的肌膚或是魅惑人的髮絲，看起來都是那麼可怕。
看她對身邊的男人笑的多麼親切，多麼無害，那似有若無的距離，那些滿滿
的女人味，帶了一點點容易接近的豪邁與大方。
哪有任何一個男人不上勾？
無論她穿什麼，總都會有著清純與自然，簡單大方而且美感十足。並不是那
種顯而易見的矯揉造作的可愛或優雅，這可是更高明的心機與算計。
她博學多聞，從3C科技或是體育比賽，到文學音樂等等喜好她都瞭若執掌，
這女人實在太噁心了，她的存在根本就是為了男人，她的目的是成為男人簇
擁的對象，無論種類都只能臣服。
更高招的是，連女人也喜歡她，似乎這個人沒有任何缺點，越是這樣我越能
看得出來她的詭譎。一個人不計一切把自己包裝得那麼好，一定有什麼目的。
「怎麼啦？我臉上有東西嗎？」她注意到我的目光而走了過來，所以我趕緊
把臉別開。
「沒什麼。」我說。
「這個。這邊排序錯了。」她看了一下我電腦上密密麻麻的程式，隨便就抓
出了一個我處理了一個多禮拜的Bug。我甚至不需要重新檢查，就知道她說
的是對的，她能力就是這麼強，辦公室幾乎沒有人能贏得過她。那是身為RD
都十分嫉妒的天份。
「…謝謝。」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不要那麼冰冷，但是對她我就是沒辦法。
她連粉紅色修剪得很乾淨的指甲我都很討厭。
一點也不夠張牙舞爪的指甲，不像其他女人留得長長的塗著五顏六色的，也
不管這些在男人眼中有多噁心。她比別的女人更懂得在男人面前留面子，懂
得進退，符合男人的喜好。但是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覺得噁心。
「有時候休息也是很重要的哦。」她知趣地離開我的座位邊，身上淡淡的馨
香，像是痱子粉或是肥皂香，而不是那種香水脂粉味，光這點也很討人厭。
「有沒有人要喝咖啡，我去樓下買。」
一群蒼蠅果然就這麼一擁而上。
「阿松，我好羨慕你啊。」一旁的立偉一踏地板，連人帶椅子滾了過來。「
她好像很常來找你說話耶。」
「是嗎？」我說，裝作對這一切沒有感覺。「你也可以主動跟她講話啊，她
看起來很不挑。」
「她很挑吧，沒有男朋友耶。」立偉說。
只是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吧。我冷哼了一聲，沒有把心裡想的說出口。阿偉繼
續自言自語的，「那樣的女生為什麼沒有男朋友啊？應該是因為標準很高吧
…？」
「你可以問她啊。」一旁的同事阿燦取笑立偉，「請問您的標準高不高？請
問我可不可以當妳的男朋友？」
「被她拒絕的人都可以排到樓下麥當勞去了。不差你一個。」我說。一群人
爆笑出聲。
「嘖，講得一副你好像在場一樣。沒良心。」冷不防的，她的臉就這樣在我
們的位子隔板中間出現，大家雖然嚇了一跳，卻也因為她的話笑了出來，並
沒有尷尬的氣氛。「要不要喝咖啡？」
「不要。」我說，眼睛根本沒有看她。
「我要一杯焦糖瑪奇朵。」立偉馬上見縫插針，「妳一個人不方便拿，我跟
妳一起下去吧？」
「不用啦，看起來也不是很多。」她笑著揮揮手，人就瀟灑的轉身離開了，
那種動作並不是做作，她認真的不需要別人幫忙。就像出大包的時候，她不
會像別的女人生理痛請假跑光，她會與我們一起坐下來收尾。
「立偉被拒絕了。」幾個同事笑了起來。
沒多久那個大鼻子PM來了，他是個完全沒有技術背景的白痴，雖然大家都希
望這次他會帶腦袋來上班，但是他依然那麼天真無邪得無法溝通，還一副眼
前的所有RD都像是外星人一樣。
幸好是那個女人沒多久就回來了，還多帶了一杯PM的美式咖啡，她應該是大
鼻子PM認為唯一能夠正常溝通的工程師了，一陣子之後，他滿意的將指令留
給大家，她也統整大家意見之後，開始分配工作內容。
二十個男人，兩個女人，就這樣專注地聽她發號施令，她真的有這種領導能
力。畢竟在我們這種單位，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畜生用，她則是一個人可
以抵好幾個畜生。所以不只一個經理說過，這個單位不能沒有她。這點我倒
是認可，在這個到處都是男人的地方，露個乳溝或是長腿非但不能得到什麼
好處，只會讓人更看不起罷了。
聽說她就快要升經理了。因為她很得人緣，因此沒有人不服。
這就是我討厭她的原因吧，明明她什麼都有，明明有這麼多男人喜歡她，卻
要一天到晚來招惹我。怕沒有人知道我的瘦弱矮小蒼白嗎？怕沒有人知道我
看起來有多像是安全牌嗎？要讓所有人看我難堪嗎？不惦惦自己幾斤幾兩也
想癩蛤蟆吃天鵝肉？
我既沒外表也沒錢，也沒有任何正向的興趣或個性。看我對她的各種揣測與
批評就知道，沒有什麼比我更陰沉更黯淡更負面更噁心的存在了。而這個女
人卻還要不停接近我，到底是何居心？我抬抬眼鏡，繼續埋頭於程式中。
＊＊＊ ＊＊＊ ＊＊＊ ＊＊＊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討厭這個女人，大概是因為我認為這個世界不會有什麼
事情是完美的，每個美好的一面，都有它的陰暗面。
應該是說，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有美好的東西。
例如我很肯定她的一切都是下了毒的。但是你問我我有什麼證據，我當然沒
有，我怕我要是發現證據的時候，可能已經中毒身亡了，又何必冒著這種風
險去碰本來就不應該屬於我的東西？期待哪個白癡願意去碰，去受傷一回，
我就可以肯定我心中充滿負面的想法是真實的，可惜就是沒有任何人成為她
的目標。
大概是整個辦公室都是些無聊的宅男，就是有錢也一臉命賤的面相。不好意
思我說話就是這麼直白，RD就是這麼卑微，一個個台清交成，海歸博士，充
其量都是免洗的肝。
但她不一樣，她有這方面的天才，幾乎傲視群雄的能力，她總是準時下班，
幾乎從來沒有被罵過，還有多餘的時間整理妝點那個她必須時常維護的門面
。這也是我很討厭她的一點。她的從容與優雅簡直是把我們這些蓬頭垢面的
男人的自尊踩在腳底下，她沒人敢追是理所當然的。
女RD本來就不多，做得好的更是不多。要不是她是天才，也不可能走到這個
位置。她無視我們這些人努力，就坐到這個位置，天知道她到底付出了什麼
。哎，因為我沒證據，所以我什麼都不會說。
你說我嫉妒？當然。誰不嫉妒。
這天是某個其他Team的RD辦喜宴，因為她是我大學學姐，因此我應邀參加。
真好，有個有錢的老公，工作都可以不要做了。唸到清大研究所畢業也不過
如此，好像套上婚戒之後就要被逼著切除腦葉，只要維持基本的生殖能力即
可。這是女人的悲哀，但也是幸運。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巴不得早點離開這個
鬼地方，但就是沒人娶我們這種宅男。
算了，又是一肚子的牢騷沒處發。
總之是很無聊的場合，我打算隨便吃吃早點回去。進行到快要結束的時候，
突然那個女人不知道從哪裡跑了過來，坐在我的座位旁邊。「抱歉…借我坐
一下。」
「妳…」我本能的往後退，「從哪裡冒出來的…」明白的感覺到同桌的同學
和學長馬上眼睛一亮，投以非常羨慕的表情。這些宅男一臉就像是沒看過女
人的樣子。
「經理那桌…我被灌酒…」看著她通紅的臉，看起來的確是喝醉了。她趕緊
擦拭額上的汗珠，也對自己發熱的雙頰搧風。
「呵。」我冷哼了一聲，忍不住尖酸的說。「跟高層的關係真好。」
「你就只會說風涼話…」她支著頭，似乎表情有些痛苦。「算了…都是我自
己太好強…跟蘇經理嘔氣…」
「阿松，這位小姐怎麼稱呼…？」某個學長貼近了她的身子，伸出手打算與
之握手。「您好。我姓葉，是阿松的學長。」
「我…想吐。」她露出快要哭的表情，沒有能夠回握學長的手，回身便連滾
帶爬的衝向廁所。
「抱歉，她是我同事…所以我…去看一下。」我皺著眉起身，覺得基於道義
應該要去看一下她的狀況，順便因為留在這裡也一定會學長被問東問西，答
不出來我也尷尬。
一會兒後，她搖搖晃晃的廁所出來。看起來身上沒有被什麼嘔吐物沾到，依
然乾淨漂亮，只是被冷水潑過的臉看起來有些悽慘。我遞上衛生紙，她乖乖
接下。「謝謝你。」
「妳沒事我就回去了。」我冷冷的轉身要走，沒想到她卻拉住我的衣角。
「送我回去。」她說，眼睛裡頭有些不自然的晶瑩，看起來是要哭了的樣子
。「我這樣一個人回去很沒面子。」
「我為什麼…？」為什麼一臉委屈的表情，這事又不是我搞的，為什麼非得
要我收這爛攤子？自己的Bug自己抓，這不是我們身為RD的基本常識嗎？
「至少陪我出去啦，我不能一個人出去。外面人好多。」她扁起嘴來，像個
小女孩一樣的撒嬌的語氣，無視我鐵青扭曲的臉色與表情。
「起來。」我皺著眉頭，嘖了一聲。只能走在她的前面，任憑她拉著我的衣
角，穿越人群直接到大門口，但不巧正好碰上了換好裝準備發喜糖送客的新
人。
「阿松，你們要走了嗎？」學姊黃欣樺頂著像駱駝一樣的眼妝，一時我還真
認不出來，「大美女是怎麼了嗎？」
「好像是身體不太舒服，我等等叫車送她回去。」
「你開車送人家啦。」欣樺曖昧的笑著頂了我一下。「你那台Audi不用來載
妹是用來幹嘛？」
我白眼，揮揮手離開，後面的女人與兩人點頭微笑後便尾隨我離去。她還算
客氣，沒有抓我抓得很緊，甚至沒有人在看的時候便把手放了，似乎也怕激
怒我。看她狀況不好，我也懶得計較，甚至考慮是不是要載她回家。
但是我更討厭的是別人看我們的眼光。她光鮮亮麗的外表，站在我旁邊更顯
得我的黯淡，她個子大約有一百七，都快跟我差不多高了，更別說我長得一
臉女人臉，身上更是沒半點肌肉可言。我恨不得離她幾百公尺遠，不想讓別
人知道我們兩個認識。
「我去開車過來。」
「不用了，我叫車回去就好。」她搖搖頭，依然是那個泛淚的委屈表情。
本來想說算了，但是看她站也站不好的樣子，也怕會有危險，所以我還是去
開車了，車開來之後，她也乖乖的上車。「謝謝你。阿松。對不起。」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我本來一路上沉默，沒有跟她多說什麼話，但是實
在尷尬，忍不住回了一句，說出口我就有點後悔了。我是怎樣？難道還想跟
她打好關係嗎？
「因為你很討厭我啊…。我都知道的。」她的額頭靠著車窗，從反射的夜色
看得出來她的眼淚仍然晶瑩著。我刻意忽視她忍著不哭的表情，但也沒有否
認剛剛那句話。
「但是我又沒有惹你，為什麼討厭我？」她吶吶的。
「因為妳太過完美到很假的程度？」、「因為我覺得妳莫名其妙的接近我？
不知道有什麼目的。」、「因為妳的完美顯得我們都很愚蠢？」這種話我絕
對不會說出口的，莫名其妙到極點。所以我什麼話都沒有回。
「我在你身邊出現讓你覺得很煩惱嗎？」她的聲音大了一點，似乎下了決心
。「你就這麼沒自信嗎？不相信我沒有什麼目的，只是單純喜歡你嗎？」
幾乎是同時，前方的車輛突然急剎，害得我也跟著在路中間緊急剎車，使得
後方一連串咒罵聲與喇叭聲響起，使得我耳膜脹痛不已。這玩笑開大了吧，
稍稍遲疑了一下後我將車開到路旁。但是我仍然什麼話都說不出口。這女人
實在讓人毛骨悚然，出手竟然如此凌厲且招招致命。
我支著頭看著她稍微轉過來的側臉，遲疑了半晌才大著膽子回話。「妳到底
有什麼目的？」
「你有病嗎？」她聽了之後幾乎是大吼大叫的對我。「你認為我會有什麼目
的？」
「我就是有病。吃藥還吃了好幾年，不用妳提醒我。」我的臉色一定難看的
要死。「為什麼非得來招惹像我這樣的人？妳希望我像那些蒼蠅一樣親吻妳
的腳尖還是膜拜妳供奉妳？還是等到上手之後再把我像垃圾一樣扔在一旁？
妳就老實說就可以了，不要再用那種假笑回我。」
「你像是過去的我。」她嘆了口氣，語氣堅定的。「你不必因為自己的過度
自卑而對每件事情都抱著質疑的態度。你應該要知道自己夠格，值得別人喜
歡。」
我冷哼了一聲，不想談論這個話題，煩躁的撫著額頭。「…拜託妳不要在那
邊自以為很了解…」
「我大概五歲的時候，我爸欠下巨額債款，為了詐領保險金，就把我媽殺了
，本來連我也想一起殺，但是那天我放學晚了，意外的活了下來。造成我從
小就討厭自己的存在，不停自殘，恨不得跟媽媽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她緩慢的說。「到現在雖然已經幾乎正常，但是我還沒有辦法交任何的男朋
友，沒辦法相信枕邊人不會殺了我。」
見我沉默，她又繼續說。「我發現你很尖銳和冷漠跟過去的我很像，雖然不
知道你的故事是什麼，願不願意跟我說。但還是希望你能夠用正確的方式與
我相處罷了，沒有要你非得喜歡我。」
「…管好妳自己就好了。」不知是否是因為被看穿的關係，我艱澀了半天，
最後只能說出這種話。
「嗯。」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意外的是，我並沒有想要逃離的感覺。「謝
謝你聽我說這些，放心，我不會再隨意接近你了。但是你如果遇到任何困難
，只要記得我也是站在你這邊的就行了。」
然後她下車揮別，明明走路的樣子還有些顛簸，她還是逞強的離開了。之後
的上班她的樣子也都如常，並沒有任何異樣，我也就裝作這件事情沒有發生
過。
她的確就不再我身邊出現了，也沒什麼人覺得她奇怪，她一向就是個很會取
距離的女人，例如與這些蒼蠅般的男人像是親近的朋友般熟稔，但是又不會
被罵是個賤貨的距離，又例如有著遙遠的同事般有禮貌，但是卻不客套不會
讓人覺得生疏的距離。
不過，與她撕破臉的感覺仍然很好。因為我不需要再對這個人虛以委蛇裝模
作樣，甚至經由那天的事情之後，我反而沒那麼討厭她了。雖然我對她的故
事她的說法還是半信半疑，對於她的體貼和告白覺得關我屁事。但是在看過
她喝醉的醜態和在我車上大吼大叫的樣子之後，看似那樣的她沒那麼完美了
，卻更像是個實際存在的人。一個我能夠理解的人了。
但是越加理解，就越佩服她的內心強大而剛毅。
她曾經說過，對她的討厭或許都是來自於我的自卑，但或許更多，是嫉妒。
或許她一直都是我的目標。強大的內心，工作穩定且成功，頂尖的群眾魅力
，圓滑的手段與人際關係。她像是我絕對到不了的目標。
所以我才會討厭她。
只可惜我的灰暗不是那麼容易被改變的，因為她的幾句話就好像得到救贖根
本就不可能。她的理解和關心在我的自知之明或是自卑底下來說仍然很多餘
，甚至對我來說簡直是同情，是施捨。是我最痛恨的東西。
只是無論再如何自卑，我也有我必須要過的坎，那是我的自尊心。否則她就
會像我背上的軟刺一樣，時不時隱隱作痛。
「妳要喝咖啡嗎？我去樓下拿。」我聽到我自己這樣說。這是第一次主動跟
她對話，雖然天知道我花了幾個禮拜去鼓起勇氣，甚至還要刻意忽略旁邊的
立偉詫異的神色，與她有些驚嚇連帶害羞欣喜的表情。
「我們一起去吧？」她只有一秒鐘的慌了手腳，馬上神色轉變得正常，沒讓
同事看出一點點異樣。
「我可沒喜歡妳，我先說了。」我仍然冰冷的語氣，不想被她誤會。「只是
沒那麼討厭而已。」
「嗯。」她微微勾起的嘴角，仍然有著這麼完美的角度。似乎看起來沒那麼
討厭，更多了一點我能夠理解的溫柔。
只是沒那麼討厭而已。我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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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有點腐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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