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連日以來的天氣令人沮喪，陰天佔去大多數的日子，慘淡的烏雲不見盡頭地綿延，籠
罩台北的上空，颳來令人憂鬱的蕭瑟的風。
雲層之下一棟棟聳立的水泥高樓像死去多時的巨獸的屍骸，四散的行人則如對屍體喪
失興趣、背離遠去的蟲子。
只有在極少的日子裡灰雲才肯散去。放晴的時刻總是奢侈而短暫，更多的則是突來的
驟雨。
今日，又是雨天。
獾與獅子一如往常在貨車中待命，兩人鮮少交流。關於收購商的行動準則在先前已經
全數告知獅子，現在獾的任務是帶領獅子實際執行。
收購商的工作內容說來單純，把屍體帶走即可，不過接觸的委託人全非善類，收購商
必須有自保的手段，不讓自己被捲入危險之中。
幸好在多數時候，收購商要比這些委託人來得更加具有威脅性，所以多數委託人不敢
輕易招惹。何況收購商是如此便利又保密，傻子才會想找他們的麻煩。
可惜人多必有白痴，有些不長眼的人總會破壞規矩，雖然事前契約已經聲明委託人不
能隨意洩密，但愚蠢的蚓堅果恐怕連腦袋也塞滿肥油。
實際上，委託人是有權利可以向其他人引薦收購商的，但必須事先知會收購商並經過
審核。因為收購商們講求低調行事，這點程度的把關是必要的。
他們安靜不囉唆，俐落地處理掉每個委託人的「小麻煩」。
獾靠著椅背，盯著眼前擋風玻璃不斷滑落的雨水。這場雨看來短時間不會結束。
「呼叫獾，委託人代號蛙卵，初次委託。地點中山區……一具待收。」加密廣播派來
委託。
車廂裡的兩隻獸彷彿從沉睡中同時甦醒，獾發動貨車，獅子則往導航系統輸入地址。
天雨路滑令車輛被迫減速行進，接近指定地點時，擁擠的車流更是開開停停。獾發現
已經進入捷運民權西路站週邊的商圈，雖然下雨但仍有為數不少的路人。
獾找了處相對隱密的巷弄停車。下車的兩人沒有撐傘，任憑雨水打溼宅配人員的制服
，踩過巷弄裡的遍地水窪，進入大馬路旁的騎樓。
委託人蛙卵已經在那等待了。是個帶著世故笑容的壯年男性，他看來從容，就像真的
在等待宅配的商品上門。身穿白襯衫以及西裝褲，看起來是個幹練的社會人士。
看見淋濕的獾與獅子，蛙卵有些訝異。「怎麼沒撐傘？」
「方便。」獾回答。
「這樣啊。」蛙卵說，「東西在下面，請跟我來。」他指了指半升起的鐵捲門，帶著
獾與獅子下樓，每一階都留下濕漉的鞋印。
盡頭是一扇玫瑰金色澤的不銹鋼門，樓梯一側掛著靛色的招牌，上頭有一行飄逸的金
色字體「Whitechapel」。
門後是燈光昏黃的長形酒吧，瀰漫慵懶的氣息，很適合飲酒放鬆。此時尚未營業，裡
面空無一人。一件黑色的西裝背心擱在酒櫃旁。
「要喝點什麼嗎？我招待。」蛙卵走進吧台，從酒櫃上數以百計的酒類中取來威士忌
，注入玻璃杯中。
「東西在哪？」獾問。
「看來你什麼都不想喝。後面那位呢？」蛙卵問。
抱著鐵箱的獅子搖頭。
「你們真是太客氣了。」蛙卵莞爾，拿著裝有威士忌的玻璃杯來到門口，打開牆邊的
小蓋，露出幾個按鈕。蛙卵按下其中之一，樓頂的入口隨後傳來鐵捲門降下的嘰嘎聲響。
他解釋：「保險起見，避免有好奇心過盛的路人誤闖。」
「就在裡面。」蛙卵領著兩人經過吧台。在酒吧的盡頭、與吧台的同側有一扇門。蛙
卵從口袋取出鑰匙解鎖，轉動門把。
只見裡頭有兩個人被倒吊在半空，一男一女，看上去是不滿三十的上班族。兩人各被
一條粗鐵索牢牢地捆住腳踝，鐵索的另一端掛在天花板突出的一排巨大掛勾上。他們垂下
的雙手銬有手銬，嘴巴被塞了紅色的口球，夾雜著細小泡沫的混濁唾液沿著臉頰至額頭。
在場的全是活人，不見屍體。
「活的不收。」獾說。同時注意到牆壁的特殊裝潢，顯然特別加強隔音。他再補充：
「數量不對。」
按照大工廠所指派的，只有一具。
「讓我確認，我當時是說一個而已，沒錯吧？」蛙卵問。
「沒錯。」
「那就好，因為今天只有一個人會死。稍微耽誤你們的時間，不急吧？真的不來杯喝
的？」蛙卵舉杯致意，啜了一口威士忌。「那我就準備動手了。出於個人的表演慾，我喜
歡動手的時候有人在旁邊看著。可以讓兩位全程觀賞真的讓我很興奮。」
蛙卵舔了舔嘴唇，強調地說：「興奮得頭皮發麻。」
「儘快。」獾以慣有的不帶感情的口吻催促。
「稍等。」蛙卵把威士忌擱在地板上，然後快步跑到角落的木箱前翻找，從那不斷傳
來的金屬碰撞聲，可以料見是在找稱手的兇器。
最後蛙卵拿了切肉刀返回。他來回地轉動刀柄，刀鋒在燈光映照下不斷反射出銳利的
光。
「兩位覺得該從誰開始才好。是這位紳士呢？還是這位女士？」蛙卵興致高昂地問。
獾沒有回答，獅子更是從不說話。
那兩人顯然被倒吊多時，血液全往腦袋流去讓他們的神智有些恍惚，但是意識再如何
混亂都不會傻到錯判現在的處境——蛙卵打算殺了其中一人。
倒吊在半空的兩人開始掙扎，不斷晃動。鐵索與手銬發出鏘鏘、鏘鏘的聲響。硬塞在
嘴裡的口球阻礙他們發言的機會，只剩卡在喉嚨的求救悶響。
「該從誰開始才好？」蛙卵的眼珠子左右轉動，笑意越加強烈。他大大地咧嘴，讓人
聯想到恐怖電影的猙獰小丑。
「該、從、誰、開、始、才、好？」蛙卵一字一字地頓住，又問了一次。換來的仍然
只有收購商們的沉默。
這是規則，收購商必須保持中立。所以該殺誰、誰該死都不關他們的事。
蛙卵顯然明白詢問再多次都是徒勞無功，所以拍了一下手，放棄地宣佈：「好吧，讓
我來決定。」
他彎下身，分別解開那對男女的口球。口球一離嘴，那女的馬上衝著收購商大叫：「
救命！救救我！」男的也不斷大喊：「快點報警！快！」
可是收購商們對兩人的呼喊亦是不予理會。
「昨晚偷聽到兩位的聊天，你們的關係只是同事對嗎？」蛙卵對著激動叫喊的男女問
，可是這對男女只顧著求救，根本不理他。「這位先生，你是不是對小姐有意思？」
蛙卵的聲量當然不敵這對男女的大聲呼救，變成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的呢喃似的獨白
。於是他將刀反握，以刀柄不斷痛擊那男人的腹部。
男人隨之痛苦乾嘔，不料這一嘔之後，男人的喉頭無法克制地鼓脹，吐出大灘酸臭的
液體，全是昨晚下肚的酒水。
那女的望見男人的慘狀，終於乖乖閉嘴。
「很好。」蛙卵滿意地說。「你想追求這女的對嗎？」
知道要安分回答問題的男人乖乖地點頭。
「那你呢？你對他有意思嗎？」
女人愣了愣，遲疑地望向相鄰著一起被倒吊的同事。滿臉穢物的男人以猶豫的目光回
望她，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不要說謊，正視自己的心意。」蛙卵溫聲鼓勵。
女人深深呼吸，下定決心地說：「完全沒有。他真的好噁心！」說完開始大哭：「我
明明就不想喝酒，為什麼你還要硬拖我來？為什麼！都是你害的！嗚嗚……嗚……」
男人傻住，本來以為患難中可以聽見這心儀已久的女同事答應追求，哪知道……
「太好了，我明白要先殺誰了。女士優先！」蛙卵興奮地宣佈。女的聞聲尖叫，瘋狂
地扭動身體，手臂胡亂擺動。
蛙卵刻意緩慢地舉刀，女的慌恐地瞪大眼，哀求著：「不要、不要……」
刀尖刺進肉裡，慘叫的卻是那名男的。
蛙卵鬆手，讓刀留在男人體內，然後開始解開男人的襯衫鈕扣，露出鬆垮的肚皮。「太好
了，這麼軟的肚子，要切開它一定很簡單。」說著戲謔地捏起男人的肚皮，使勁掐了幾下
。
那女的緊緊閉眼，完全不敢再看。獾一如往常面無表情，不如說看起來覺得乏味。
蛙卵緩慢地抽出些微刀身，然後故意停頓，接著再抽出一點、一點……然後突然停住
。如此反覆著，男人的哀叫聲隨之產生高低起伏的變化。
完全拔出刀子之後，蛙卵故意將鮮血甩在女人的臉上，引發她驚嚇的尖叫。
「抱歉，我沒注意到。」蛙卵的笑容絲毫不帶歉意。他完全沉浸在玩弄這兩人的喜悅
裡，甚至有些得意忘形。
獾雙手抱胸，正要出聲催促，但他聽見身側的獅子呼吸變得急促。回頭一望，只見獅
子的臉孔有些蒼白，抱著箱子的手掌彎曲成爪狀，緊扣鐵箱邊緣的指尖因為過度用力所以
泛白。
「讓我找找看。」蛙卵還未停手，他一手拉扯男人腹部的裂口，另一手慢慢往裡頭伸
入，內部的鮮血經過擠壓加速溢出，滑落至男人的頸子與下顎，然後爬滿他的臉頰直至落
地。男人發出意義不明的嚎叫，像即將在荒野喪命的動物死前發出的最後叫聲。
獾沒有看到這一幕，他在監視獅子的反應。他要區辨獅子是出於恐懼，又或是不忍心
？無論是何者，獅子都不能有額外舉動，這意味著不能因為害怕而逃跑，也不能制止委託
人。但蛙卵的確是有些過頭了，已經佔用太多時間。
獾繼續凝視獅子，他確信獅子知道自己的用意。
「就是你了！」蛙卵大叫一聲，手臂使勁一抽，掏拉出男人的腸子。鮮血隨之潑灑在
蛙卵身上、臉上，手臂被染成濃稠的濕紅。
「看著，這是你肚子裡的東西。」蛙卵手捧腸子蹲下來，獻寶似地要讓男人看個仔細
。但是男人的瞳孔失焦，茫然地瞪大，顯然已經斷氣。至於一旁的女的早就因為驚嚇過度
而昏死。
「我想差不多了。」蛙卵收斂笑容。男人死去得太早，令他無法盡興。
「下次要死了才能發出委託。」獾提醒。
「可是我需要觀眾。」蛙卵說著邊解開男人腳踝的鐵索，任屍首摔落在地，撞出四散
的點點鮮血。
「死了才能發出委託。」獾再次強調，一面觀察獅子，幸好他仍知道該做什麼，正謹
慎地把屍體裝入箱中。
待獅子裝箱完畢，獾便率他離去。不等蛙卵升起鐵捲門，獾自動地操縱開關，推門離
開。
雨仍未停，兩名收購商雙雙踏進濛濛的雨幕。獾不得不承認，清涼的雨水氣味遠比濃
重得令人幾乎窒息的血腥味來得要好，好得太多。
一身濕的獾鑽進駕駛座，但獅子遲遲沒有上車。他透過後照鏡看見獅子蹲在水溝邊嘔
吐。獾沒有下車關心亦無催促，當什麼都沒看見。
淋得更濕的獅子終於上車，獾不發一語地踏下油門。無論是各種各樣的屍體也好、莫
名其妙的委託人也好，這些對他來說只是作為一個收購商的一環。
但是獅子還得學會適應這些。但是時間還長，他會習慣的。
＊
蛙卵踩過血窪的皮鞋在地板上留下一行血腳印，他走到牆邊。所有的牆面都經過特殊
的隔音處理，只為打造他的樂園，他鍾愛的處刑場。
牆面從外觀上看不出差異，只有蛙卵知道相異所在。他鎖定其中一面牆塊，然後取下
它。裡面放著一台隱藏式的攝影機。蛙卵檢視剛才錄下的影像，滿意地點頭。
他回到女人面前，脫下染成紅色的襯衫使勁一扭，只擠出幾滴鮮血。他失望地搖搖頭
，扔掉襯衫，稍微伸展緊繃的肩膀與手臂肌肉。
只見他裸露的胸膛上有個突出的肉疤，形狀正好是英文字母的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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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再對抗了
山谷裡不再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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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8 01:43, 3F
這怎麼好意思，哎呀XD
※ 編輯: Odiumer (124.9.17.21), 03/29/2017 21:5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