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失望就去一趟旅行(下)
江宸豪雖然在國小裡擔任老師，但卻不是正式聘用的教師。我問他為什麼不找個穩定點的工作，他卻回我因為自己被束縛太久，想過得自由一點。
「我看你根本沒有為人師表的樣子。」
自從上次在海邊遇到以後，我們挑在某日的傍晚拍照，我當模特兒，然而交換條件是，我在花蓮的這段期間他都必須當我的機車司機。
「我看妳也沒有要升大四的樣子。」江宸豪遞來筷子，嘴裡卻不饒人。
「喔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麼會跟我民宿的老闆熟啊？」
乾麵吃到一半，我突然想到江宸豪這幾天一直頻繁跑我住的民宿，但怎麼想也想不通其中的關連。
「喔，之前國小寒暑放假無聊的時候，偶爾我會去妳住的民宿那邊幫忙賺點外快，最近是因為有蠻多破掉的衣服，所以請民宿老闆娘幫我縫補一下。」
「那為什麼老闆都叫你老師？」
「可能是因為我是老闆兒子的體育老師吧？」
轉眼間，我來到花蓮已經兩個禮拜過去了，而在這十四天裡的三分之二，幾乎都有江宸豪的身影。這幾天他就像我的旅伴，陪我到處繞，我們能騎多遠就騎多遠，毫無規劃。
花蓮是座舒適的城市，就連遍地的野草野花都讓人心曠神怡，而我們會在每個無與倫比的美景前停下，我畫我的素描，他拍他的照片。
江宸豪跟我說了他和她的故事。他說他追那個女孩追了很久，也在她身邊守候了九年，雖然成功交往過，但只在一起短短幾個月就分手了，而她最後卻回到她的初戀身邊，並訂婚。
「你不恨他們嗎？」聽完故事的結尾，我這麼問他。
「恨他們嗎？嗯……說真的我沒想過，分手是我提的，我心甘情願。我知道她也等了那個人很久，她的初戀離開九年，那段時間都是我陪在她身邊的，沒人比我更了解她的感受。我還記得那時候有個人告訴我，轉身是一種愛，正因為我知道她還愛著那個人，所以我願意轉身。」
江宸豪提起這些過往的時候，臉上沒有哀戚，反而是表現出豁達和從容的模樣，像在說著很久很久以前。
我們並肩坐在岸邊看著潮起潮落。傷口似近似遠。
「那個女生很幸運。」
我玩著腳下的石頭，為那名不懂得珍惜江宸豪的女生感到惋惜。聽他說了那麼多，我真的很佩服江宸豪，竟然等了她九年之久，雖然我也曾和老師度過了四年的時光，但那些不斷落空的期待，最後還是將我折磨得體無完膚。
老師偽裝自己非單身的事情，刻意在我去他家時，收掉所有關於『她』的物品。在每晚有著老師味道的床上，一個人輾轉反側，日復一年，我才終於發現『她』的存在。
「謝謝，妳的話讓我很溫暖。」
「照片也蒐集得差不多了，謝謝妳的合作呀。」
「不會啦，大叔要當司機比較辛苦。」
說完，我便假裝埋頭認真地畫起素描，害怕被他攻擊。
不知道為什麼，從一開始相處到現在，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江宸豪。叫名字覺得很彆扭，有的時候叫他欸，他又會沒發現我在叫他。
「大叔……妳立刻又讓我受傷了，我們沒差這麼多歲吧？我才二十八歲耶？」
「超過二十五歲都是大叔。」
「……哪來的標準？」
「對了，妳的前女友哪時候結婚啊？」
我沒有回應他，只是快速地將話題轉移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頭，害怕讓他發現我被道謝過後的難為情。
「嗯……好像是下個月的三十號吧。」
「……跟我表姐結婚的日子一樣。」
我闔上素描簿，將自己的下巴抵在膝上，還在想自己何時才能笑著回首，侃侃而談那些回憶。
「欸……你有想過，如果你前女友的初戀從世界上消失那就好了嗎？」
「嗯……沒有。」
「如果都是拿來騙自己的。」江宸豪邊說邊舉起相機，又開始拍了起來。
「所以這就是妳想自殺的原因嗎？」
話題急轉直下，我一時還轉不過來。
「那天我站在上面看了妳很久。妳一直望著海發呆，步伐還慢慢往前，很難讓人不聯想到妳要自殺。」
「這幾天妳也隻字未提妳發生的事情，和來這裡旅行的原因。我沒有想逼妳的意思，我想妳也許有說不出口的原因……」
「……」
「和我前女友分手後的那段日子，我也曾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也試過很多方法去逃避。但自從來到這裡以後，我想了很多，每天看著大海和天空、看著學生們開心的笑容，突然覺得自己的疤痕變得很渺小，我才終於試著去面對自己心裡的傷。」
聽到這裡的時候，我的手在發抖，開不了口。明明我什麼都沒說，可是江宸豪的話句句直達我心坎，彷彿他能切身感受我心裡的痛楚，正灌注著我早已遺失的勇氣。
我的心很沉，但此刻就像被硬拉上海平面又攤在陽光下一樣，赤裸又炙熱。今日的江宸豪又如同那日他將我拉回岸上一般，又救了我一回。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片海，也許風平浪靜，也許狂風暴雨，但必要的是我們都得去面對它。」
我泣不成聲，無法應對他的每一句話。
而後，我感受到他的大手輕拍我的背，讓我更加狂妄地，將這段時間的逞強一併卸下。
在這個沒人找得到我的地方，自由。
患上憂鬱症的時光裡，我非常痛苦。
每天都像在泥沼裡生活，日子過得疲憊不堪，無法全身而退。
因為爸媽都是老師，從小到大我便被要求功課要名列前茅，直到最後我就連自己最喜歡的畫畫都得放棄。
我過得不快樂，也無法反抗，只能將所有不平衡的情緒都壓進心裡。後來，我開始成天望著窗戶發呆，變得不喜歡笑、不喜歡思考，將所有心事通通鎖進眼眸裡。吃飯的時候看到碗裡的飯會想哭；起床的時候看到太陽就覺得好冷；看著手錶上時間的流逝會感到絕望……我在等待救贖，等待會有那麼一個人告訴我，妳不該是這樣活著的。
然而就在高二下學期的那年，我變得討厭吃飯，一看到食物就想嘔吐，爸媽也是在那時候才察覺到我的異常。他們終於不再逼我，可是卻已經來不及了，我早已對世上的一切免疫，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
日子渾渾噩噩過了一段時間，我找不到方向，即使看過無數次醫生，卻還是無法解開我心上的結。
之後就在升高三的暑假，一直在海外工作的表姐歸國了。自我還小的時候，表姐就很照顧我，她也知道我喜歡畫畫，就在我感到瀕臨死亡之際，她帶了我去她朋友開的畫室學畫畫。
一開始我很反抗，表姐卻告訴我，只要專心地從最基礎的開始學，什麼都不要想，讓我想怎麼活就怎麼活。後來我哭了，第一張在畫室裡完成的作品，我是哭著畫完的，永遠忘不了。
還記得我就是在那個時刻遇見老師的，而老師也是表姐口中的『朋友』。
那段黑暗的時期，經過幾年的療傷，我痊癒了很多。因為喜歡上了老師、因為重新愛上畫畫，我終於找回自己生存下去的方向。
到最後我還是回到了台北，來參加表姐的婚禮，可是看著站在台上穿著白紗美麗的表姐，我卻再也止不住想落淚的衝動。
因為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關於老師和表姐。一張血淋淋的紅帖說明了一切。
老師從來沒有開口說過，爸媽也沒有提過，表姐更是在我面前一直假裝。雖然我早在隱隱約約之中，就已經發現老師的身邊有別人的事情，但我真的不知道那個人……原來就在我的身邊。
我恨他們，但我更恨自己。他們都是曾幫助過我的人，我討厭自己這麼自私，可我明明才是那個介入他們之間的人啊……
婚禮結束後，我在老師和表姐出國去度蜜月時，收到了一本素描簿。我認得那上頭的封面，有著老師英文名字的草寫。
我翻開裡頭的一頁頁，眼淚禁不起感慨而落下。素描簿裡的一切全都是在畫室裡日常的我──我作畫的時候、發呆的時候、開懷大笑和與別人交談的時候……
「期許妳能勇敢，走出一切灰暗。送給妳的紀念，祝福妳……」
唸到最後一個字，我哽咽了。
其實我一直都明白老師和表姐始終保持緘默的理由，我相信老師多少能感受得到我對他的心意，也相信他和表姐一定也非常害怕我會受傷……即便最後他們依舊選擇了這樣的結局。
我抱緊那些畫，在房間裡放聲大哭。
那些老師不敢給我看的畫，原來是場驚喜。我抹去臉上的水珠，笑著流淚。
突然好想，再去一趟花蓮。
春季尾聲，我挑了一個周末，又帶起一本素描簿和簡單的行李直奔花蓮。
順著民宿老闆給的住址，我在一間簡陋的宿舍尋覓了很久，卻始終沒看到我期望的身影。
收到老師的素描簿之後，我各傳了一封很長的訊息給老師和表姐，祝他們幸福，和謝謝他們一直以來的包容和幫助。雖然心裡尚未釋然，可總覺得自己也算是踏出了第一步。
我在國小裡兜了幾圈，才終於找到他。依舊穿著簡單的上衣和短褲，也仍然是那雙灰色的運動鞋，正背對著我面向操場坐在樓梯的台階上。
「……大叔！」
我猶豫了很久，其實不是想這樣叫他的，可卻還是喊出了這兩個字。他沒有反應，也沒有回頭，大概是沒發現我在叫他。
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心臟越跳越快，我深呼吸吐氣，做好心理準備後，又開口喊了他一次。
「江……！」
這次他迅速回過頭，錯愕地看著我。他反應得太快，我被他嚇著，將他名字末端的兩個字硬生吞回了喉嚨裡。
「好久不見呀，大學生。」
他看見我後，表情瞬間換成開朗的笑容，貌似不是太驚訝，然而這次的他看上去又比上次還黑了許多。
「又來花蓮玩嗎？」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望著他仰頭看向天空的側臉。
「對呀，不過你剛剛那是什麼反應？」
「沒有啦，只是以為是老朋友叫我而已。」
說完他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我沒有再問下去，只是不明所以地盯著他的笑顏，竟也莫名地開心了起來。江宸豪給我的感覺一直都是這樣的，雖然外表是個粗曠的男孩，但卻保有一顆溫柔且細膩的心，以不著邊際的方式，去感染周圍的人。
「這次看上去很有精神呢。」
他轉過頭對上我的雙眼，讓我有點害羞。
「要畢業了吧？」
「嗯啊。」我趕緊別過頭。
「那妳怎麼突然跑來找我？」
「嗯……因為你是我在花蓮唯一認識的朋友啊！就跟老闆要了你的住址……」
「所以這次又想畫哪片海？」他撐起臉頰，慵懶地看著我。
「這次不畫海了。」我神秘兮兮地開口。
「這樣啊，那很好呀。」
「對了之前的照片洗出來了，沒來得及交給妳，妳什麼時候回去？」
原本以為江宸豪會問我，那這次想畫什麼，結果他卻回了一件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無法說出心裡已經預設的回答，讓我有些失望。
「什麼照片？」
「之前我拍妳的照片啊，後來我沒有拿去用，那是我拍的照片之中，唯一一張捨不得用的，本來想洗給妳當作紀念，卻沒趕上妳回台北的時候。」
「那張照片現在還在我的宿舍裡，妳要跟我回去拿嗎？」
他問得很自然，但這些話聽上去很曖昧，他卻似乎沒發現到這點。
我莞爾，開口回應：「好啊，但你等一下要負責載我出去玩喔，這次我可沒有租機車。」
只見他皺起眉頭想說些什麼，這讓我想起我們在民宿的門口，我問他為什麼要跟蹤我。也許那天就算是我們之間的起點吧。
「我只有腳踏車……」
江宸豪困擾的模樣很逗趣，讓我不由得想欺負他一下。
「那我坐後座，大叔負責騎。」
「又叫我大叔……不行，這樣很危險啦！」
「你去借機車啦！我可是客人耶！」
我嚷嚷著，絲毫不退讓，而最後江宸豪終於妥協。
心裡的傷會不會有癒合的一天，我想是有，但需要多久的時間我並不清楚。如今只覺得只要自己待在江宸豪的身邊，我便也能有獲救的一天。
只是我還來不及告訴他，其實我已經考上花蓮的大學研究所了。不曉得當他知道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呢？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片海，也許風平浪靜，也許狂風暴雨，而我們終其一生尋另一片契合的海陪伴，只為讓自己不再感到孤單。
這次真的不畫海了，因為我想畫的是眼前這個耀眼的大男孩。
在一切灰暗褪去之後，我們終將為下個人蛻變成，更好的人。
（全文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137.223.199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story/M.1486646358.A.07C.html
推
02/10 21:15, , 1F
02/10 21:15, 1F
→
02/10 22:27, , 2F
02/10 22:27, 2F
→
02/10 22:30, , 3F
02/10 22:30, 3F
推
02/10 23:45, , 4F
02/10 23:45, 4F
推
02/12 03:25, , 5F
02/12 03:25, 5F
推
03/14 19:22, , 6F
03/14 19:22, 6F
推
04/17 08:11, , 7F
04/17 08:11, 7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