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失望就去一趟旅行(上)
曾嚮往的湛藍大海，不論多寬闊，都已無法承載我沉進深海裡，幽暗的悲傷。
純白的浪花包圍我的小腿，濕了一半的褲管，腳底礫石的觸感，有些微刺。而後我感覺到背後有一陣強大的拉力，硬是將我拉上了岸邊。
「小姐，妳這樣很危險。」
等我看清楚那力量的來源時，立刻被對方劈頭大罵。
「……嗯。」
「妳剛是想要跳海自殺嗎？」
「……不是。」
「……那妳來這邊幹麻？這邊人煙少，海域又危險，萬一妳被海浪捲走了沒人會知道的。」
「我來寫生，跟旅行。」
我指了指地上被海水濺濕的素描簿和包包。
等到我仔細地觀察正在對我說話的他，這才發現眼前的他氣喘吁吁，而且頭髮還被海風吹得狂亂擺動。
他穿著運動外套和短褲，腳上則是踏著灰色的運動鞋，看上去不像當地人的模樣，而且胸前還掛了一台不合襯他氣質的單眼相機。
「那你來這裡幹麻？」我不客氣地反問他。
我根本就沒想過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為了一個男人自殺什麼的，未免也太廉價了。
「嗯……」
只見他欲言又止，眼神慌亂地飄了起來。
「騎腳踏車剛好經過而已。」
最後，他給了我這個答案，但我立刻知道他是騙人的。
我們身處的這片海岸，需要走過一段泥土路才能抵達，到底誰會特地騎腳踏車來這麼荒涼的海邊啊？況且我也沒看到他腳踏車的身影。
「算了，還是謝謝你。」
我也懶得跟他爭辯那麼多，只是簡單地收拾起包包，啟步離開海岸。
這是我來到花蓮的第三天。
停妥機車後，我準備踏進民宿。雖然海岸離民宿不遠，為了安全起見，我一直把機車的時速保持在四十左右，但那男的騎腳踏車的身影卻一直在我的後照鏡裡陰魂不散。
「你幹麻跟蹤我？」
看他在我抵達不久後，也在我住的民宿門口停下，實在很難讓人不聯想到不好的地方。
我拉緊背包背帶，打算跟他一決勝負，雖然他很高，但我想我用裝滿美術用品的包包反擊還是有勝算的。
他停好腳踏車後瞥了我一眼，皺起眉頭。
「……我沒有跟蹤妳，我是來找人的。」
說完，他就自顧自地越過我進了民宿大門，頓時有種顏面盡失的感覺。
回到民宿房間以後，我將剛畫好的素描用紙膠帶貼在鏡子上。今天的筆觸潦草很多，也許是因為今天一整天心裡面都很混亂。
但我想最大的原因大概還是因為昨晚夢見老師的關係。
老師牽著不是我的人，一起走入教堂。我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凝望老師的側臉，也不能任性地在老師家裡留宿……一想到這裡，心臟栓塞的痛感強烈地堵住身上的每條血管。
換上乾淨的短褲，我走下民宿的樓梯。就在走到一半的時候，我望見民宿的老闆正在和將我拉上岸的那位男生道別。直到他的身影在大門關上後完全消失，我才放心地走下階梯。
「有什麼我能幫妳的嗎？」
民宿老闆露出一貫的親切笑容。自我來到這裡後，老闆總是不厭其煩地跟我介紹民宿附近的景點。
「不好意思，我還想再去附近的海邊或市區繞繞，晚上可能會晚點回來。」
「好啊！年輕人就是要多出去玩呀！但是小姐妳一個人還是要多注意安全耶！老師剛有跟我說你剛剛發生的事情了。」
「老師？」
聽見老師的時候，我嚇得回過頭，雙眼睜大得直盯民宿老闆看。
「喔！就是剛剛和小姐一起進來的那位男生，因為他是附近國小的體育老師，所以我都叫他老師啦！」
民宿老闆提起那位『老師』的時候笑得很開心，我的心也隨之沉寂了下來。也是呀，老師根本不知道我來這裡了，可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會來找我的……
離開民宿後，我跨上借來的摩托車，戴上安全帽，漫無目的向前行駛。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結束這場，屬於我的，一個人旅行，抑或是單戀。
鹹膩的海風、糾結的髮絲，一併打在我的臉上，可是再疼也抵消不了我失望時的心酸。
老師的個性比較隨和，雖然有的時候也有點固執。
偶爾會在畫室裡面睡上一晚，只為完成心裡的那幅畫。而在我知道他睡畫室的時候，一定會在去學校之前，溜一趟畫室幫老師送早餐。
然後他就會似困擾又似憐愛地摸著我的頭，對我說聲謝謝。
從高三到現在，算算也有四個年頭了。我學校都還沒畢業，老師怎麼能就自已先離開了？
明明知道這是不被允許的喜歡，可是在每次我快要不行的時候，仍哭哭啼啼地打電話給老師，然後老師還是會接我的電話，沒問我哭什麼，只是靜靜地安慰我。
所以這次我下定決心，不帶手機、不留任何聯絡方式，只跟家人交代我出去玩，就帶著一本素描簿和簡易行李，直奔花蓮了。
我將機車停在路邊，因為看見壯麗的海景就停下來了。我停止不了自己想畫海的衝動，停止不了自己思念老師的悸動。
『我喜歡畫海。在城市裡望不見的遼闊，我願意在紙上描繪。』
老師的話語總是影響我很深。
我因為他的關係，也愛上了畫海，把自己無法傾訴的感情都畫成了海。在浪花之間，繪下我的矛盾與輪迴。
『老師，為什麼你都不讓我看你的畫了？』
『因為我會影響妳。』
那些被憂鬱症困住的時間裡，我在畫室遇見了多變的四季，而我的生命終於不再只是單調的冷色系。在灰黑的素描裡，我找回了自己生存的意義。
想到這裡，我愣愣地望著紙上一點一點大小不一的小灰點，這才發現自己的天空下雨了。
因為怕傷害我，所以總是順著我，和我所有不合理的請求。老師的溫柔讓我安心淪陷了這麼多年，最終卻還是得面對這一天的到來。
那些老師不敢給我看的畫，是否也同樣藏著老師心裡面的她呢？就好比我，在畫海的時候會將自己的所有情感投入，孤傲地呈現對老師的偏執。
一成不變的生活，終將在面臨分離時，將所有的問題白熱化，而後清楚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可是逃避，卻是我的選擇。
在騎車回民宿的路上，夕陽西斜，溫度漸低，我打算回房間拿件薄外套後再出門。不久，我又經過了早上停留的海岸，禁不起日落餘暉的誘惑，於是我停下前行的腳步，再度回到那片杳無人煙的礫石沙灘。
海浪拍打的岸上不再寧靜，多了幾道移動的身影，孩子們的嬉鬧聲稀稀落落。我坐在離海岸線有段距離的大石上，眺望整片礫灘，希望能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把這一瞬美景全都收進我的素描簿裡。
在這來來回回的過程之中，我赫然發現有個背影一直朝我的方向倒退，也佔據了我觀景的視線。
「抱歉……」
直到那身影發現撞到人以後，才趕緊停下，往後瞥向我。
「是妳！」
我的表情沒有太驚訝，因為從背影跟穿著，還拿著相機狂按快門判斷，我早就認出他是早上的那名『老師』。
「你擋到我了。」
「喔……抱歉……」
接著他離開我的視線，在我身旁坐下。
「大學生？美術系？」
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餘光瞥見他正在看著相機裡的照片。
這個人現在是在搭訕我嗎？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的問題？」
我將問題丟還給他，他露出一臉也是的表情，看上去有點蠢呆。
「那我先自我介紹好了。」
「我姓江，名宸豪。江是水工江……」
他才說到一半，便發現我正不耐煩地盯著他看。我不喜歡別人打擾我畫畫，唯一能打擾我的就只有老師而已，這點一直都沒變。
「抱歉，一時改不了愛說廢話的習慣。」他自嘲，一邊騷起頭髮。
這個人竟然是國小老師，我真不敢相信 ！看上去應該是沒大我幾歲，而且還一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樣子。我不清楚他的目的，只是一言不發地看他到底想幹什麼。
「嗯……我只是想問妳，能讓我拍妳畫畫的背影嗎？」
「你要……？」
他的請求嚇到我了，我戰戰兢兢地抓起筆和素描簿，臀部向旁邊移了幾公分。
「對不起呀，我沒說清楚，嚇到妳了。等我向妳解釋完原因，妳再決定能不能給我拍行嗎？」
眼前的男子大概是察覺到我被他嚇壞的事情，他看上去非常著急地開口。
此時他的側臉被橘光渲染地十分真誠，我擱下素描筆，將素描簿闔上，雙手抱起膝等他的解釋。
「我的前女友要結婚了，我想送她新婚禮物，因為想不到什麼有意義的禮物，才想把花蓮美好的一隅拍成影片送給她。剛剛坐妳旁邊看妳畫畫非常認真，就也想把妳這個樣子紀錄下來，但我想妳應該不會想要露臉，所以才問能不能拍妳的背影就好。」
「一定會是一張非常有意義的照片的，我保證。」
他非常誠懇地開口，讓我不由得卸下心防。胸前沒來由地難受，因為我又想起老師了。
「……好，但等明天吧。」
我頓了一會才回答，一邊指著已經落得差不多的夕陽。
心裡的傷會不會有痊癒的一天，我不知道。但我在花蓮這座城市，找到了與我有相同傷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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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擅於刻劃憂愁，卻拙於終結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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